“陶观察之说词”的日本背景
从戊戌到庚子,一系列政治风波前后相继,朝野势力之分化组合空前剧烈,论者对于北方拳变、东南互保和勤王运动鼎足而三的政治格局予以特别关照。如果不把“勤王”作偏狭的理解,其在庚子语境中应该是一个多义词。现下引用最多、论证最详者,系指以与当时清朝对立的康、梁为领袖、以民间力量为重心的“勤王举义”。(20)在战时应朝廷之召,各省督抚派兵入卫,立意与前者相反,而名目同样号为“勤王”。更有甚者,意欲借用地方勤王之师,专为成全“助(光绪)帝复辟”之谋,在这里两种“勤王”实已合二为一。上述张謇、陈三立所谓“迎銮南下”,也应在这一层面上理解,其所“勤”之“王”已显然有那拉氏与光绪皇帝之别。刘成禺(1876—1952)尝谓:
刘坤一、张之洞长江两督,始终抱不受命共保长江为主旨,保皇党人,多旧朝官,与张尤善。派人说刘坤一独立,不动;又派汪康年等说张之洞,不动。而保皇党唐才常,始有运用哥老会长江起事之举。(21)
这里叙述的同为“保皇”的事实,也可分解出两层意义:面对“旧朝官”的进说,刘、张均不为所动,中间尚缠绕着戊戌政变以后帝后党争之余绪;汪、唐一派的表现,则提示中国国会与南方督抚之间隐而未显的多重联系,这背后又多了外国势力的推手。
密札提及“陶观察之说词”“龙大令之书牍”,论者多谓皆不可考,而从文脉推测,立意应与陈三立相合。“龙大令”,即龙泽厚,字积之,广西临桂人,光绪优贡,以知县引见,故称“大令”。龙为康有为弟子,列名中国国会(22),所作“书牍”不详,待考。“陶观察”,即陶森甲(23),字渠林,湖南宁乡人。早年佐刘锦棠、左宗棠、刘铭传军幕,后随洪钧出使俄、德两国,回国后以道员加二品衔,分发陕西,寻改归江南候补,入刘坤一幕府,总理两江营务处。(24)其人游说刘坤一的情节,可据日文史料获得线索。当时东亚同文会报告书中,对以上海为中心的趋新士人群体的活动有所反映。报告之一:
就刘坤一的态度而论,他与张之洞、李鸿章及其他王之春等人一起,完全反对政府意向,屡次进言诤谏,时至今日,已有骑虎之势,如果政府视拳匪为义民,采取对外开战之态度,想必刘坤一有保全南清半壁江山、不令致其瓦解的决心。尽管如此,以屡受恩遇之老臣,对维系北京朝廷尚存一线希望,是故陶森甲等维新派人士四五人,为使其早日定计实现南清半壁鸿图,合张、李等之力起而运动,进行了百般劝言,可惜毫无反应。(25)
报告之二:
汪康年前被派往张之洞处,游说迎接光绪帝,宗方(小太郎)通信前已述及。现在得知结果,张之洞听闻汪康年之说,大惊失色,言总督之责只在服从政府命令、镇守所辖之地足矣。若此事被刚毅辈听说,则祸不可测。对汪康年冷淡处之。
又,陶森甲、罗治霖作为刘坤一的部下,向刘游说应乘机起事,刘无所反应。陶等向人抱怨,刘不足以成事。(26)
本年七月初,中国国会成立于上海。该会基本上可视作当时背景各异而总体趋新的各派人士的一次集结。陶森甲即为会员之一。(27)无独有偶,同样作为张之洞旧属的汪康年(1860—1911),一度也以“借资鄂帅”为其政治方针的鲜明特色。(28)中国国会成立之前,他就奔走江、鄂之间,“五月至鄂,以剿拳、劾政府之说,干南皮制军(张之洞),旋又至江宁,亦以其说请同志达诸台座(刘坤一)”;七月,“又至江宁,与同志商量,欲请公举兵入都,护卫两宫,因以弹压西兵,主持和议,以为时已迟,不及上达而止”(29)。这些行动反映了他欲在政治上有所作为的心态,同时也包含了与日本在华人士密谋的潜因。据宗方小太郎(1864—1923)致日本海军省军令部报告(第六十九号附录):
因义和团事件之故,北支那局面日坏,如一旦溃裂,日本或独立行动,或与英、美联合,拥光绪帝至湖北武昌,开立新都,组织新政府,满洲出身大臣及汉族固陋有碍新政者一概排除,幽闭皇太后及宗室以下大员,剥夺其干预政事之权,在日本等一二国监督帮助之下,施行各项新政,如能一洗旧貌,卓有实绩,则不啻以革命倾覆满洲政府,极利于名正言顺收揽南方支那人心。……此际拥皇帝迁都至中原要地号令天下,即使只是表面文章,亦有利于料理眼前时局,收束天下人心。张之洞、刘坤一二人为长江一带最具势力之人物,必预先说服此二人,做好迎驾皇帝之准备。本日派汪康年(张之洞信任之人)前赴湖北劝说迎驾之事,一面派人向刘坤一游说,与有志之支那人士商议,以定手续大略。只是张之洞胆怯,刘过于老成,能否应承此事,殊难预料。(30)
宗方小太郎(31)是日本近代史上著名的大陆浪人、“中国通”,也是东亚同文会的骨干成员,与汪康年交密,在政治见解上互有影响,而不尽相同。(32)当时与闻密议者,此外还有井上雅二(1876—1947)(33)、井手三郎(1862—1931)(34)等人,他们无一例外,也都是东亚同文会会员。庚子事变期间,日本东亚同文会各在华支部不同程度地卷入到“东南互保”、中国国会、自立会起事以及革命派领导的惠州起义中,在“联邦保全”的政治理念之下,无论策略或实践层面均呈现出极为驳杂的成色。(35)部分在华会员在与中国维新人士的接触中,政治态度愈趋向激进,先是推动地方督抚“自立为国”,后来干脆抛开无可指望的旧官僚,直接期待南方秘密结社等民间势力。其行动目标固然服务于日本国家的利益,却因与日本官方主流方针不尽相合,多受到国内力量的制约。宗方小太郎等人在此时期的活跃,即为东亚同文会“南清工作”之一部。
汪康年游说张之洞之行并未成功。而与之抱有相似目的、对刘坤一有所试探者,正是陶森甲。他们行动的时机,刚好在义和团运动兴起、“东南互保”亦尚未定型之际,由于受到日本人影响,汪康年等人“劾政府”的主张,又与“自立联邦”的意向相纠结。至中国国会成立,内部“所执不同”“离心复甚”(36),唐才常另组建自立会,一部分志向激进的东亚同文会会员如井上雅二卷入其中,而陶森甲也曾与闻其事。(37)复按密札,“陶观察之说词”被同样对东南督抚有所企图的陈三立等人引为同调,但后者原欲在“东南互保”基础上再进一步,阻西幸而“迎銮南下”,乘此事变为帝后党争做一了结,而陶森甲所为,基调殆同于汪康年以“剿拳匪、劾政府”为主旨的游说行动,且背后均有日本在华人士推波助澜。可知,双方“勤王”名目虽然近似,但究其底蕴,已不尽相符。
作为后话,壬寅(1903)年秋,陶森甲五十岁生日之际,陈三立赠贺诗六章,其四有句云:
滔天祸水龙蛇动,歃血盟言鸡犬安。
毕竟功成不受赏,后人端作鲁连看。(38)
这里咏唱庚子事,仍以“龙蛇”比拟酿造“祸水”之清廷,蕴含了沉郁的愤懑,“歃血盟言”显指中外议约互保事,既然“功成”,则喻陶森甲为游说列国之间的鲁仲连,表彰的大概也是他赞助“互保”的劳绩。至于“题外作文”之谋,虽然功败垂成,但是否也在“受赏”之列,自属言外之意,须待有心人意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