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志士”与“离心”:庚辛之际趋新士人的时局因应——偏于“言”的部分
“志士”与“离心”:庚辛之际趋新士人的时局因应
——偏于“言”的部分
有一个残忍的西方才子,以一种过分简化的口吻说:不论发生什么事情,我们有马克西姆重机枪,而他们没有。
——[英]艾瑞克·霍布斯鲍姆:《帝国的时代:1875—1914》
“总要改革才好。但改进最快的还是火与剑。”(1)这句话很适合用来解释中国近代史。中国近代社会的变迁,每次都是因为战争而深入:鸦片战争促成了最初一部分人开眼看世界,第二次鸦片战争促成了洋务运动,中法战争促成了北洋海军,中日战争促成了大变法。(2)光绪二十六年(1900),庚子,亦为战争之年。这是奇怪的一年。新世纪开启之际,一种以帝国主义驱动的全球化正蔓延而来,清朝政府却恬然以空前保守的面目示人,当千万拳民的洪流在华北土地上席卷,似有时空错置之感,蓦然回首,距离鸦片战争已经整整一个甲子了。历史导向了一场以一敌八的匪夷所思的战争,更令人触目惊心的是,当北方战事方兴之际,东南各省宣布中立,演出一幕与列强议约互保的活剧,统一版图下的南北分野,意志与行为的双重落差,内外有别而终于打成一片,历史以一种诡异且纠结的面目呈现出来。待事变尘埃落定,清政府选择改弦更张,“新政”和“革命”成为清末十年的政治主题词。梁启超(1873—1929)在八国联军之役翌年写道:
中国数千年来,外侮之辱,未有甚于此时者也。反动之潮,至斯而极,过此以往,而反动力之反动力起焉。十九世纪与二十世纪交点之一刹那顷,实中国两异性之大动力相搏相射,短兵紧接,而新陈嬗代之时也。(3)
从戊戌(1898)到庚子(1900),一系列政治风波前后相继。今人回顾历史,已经可以看到南北朝野之间势力的分化组合,鼎足而三的政治格局逐渐形成,“北方拳变、东南互保和勤王运动局面的出现,正是那一历史时期错综复杂的政治生态演化的产物”(4)。的确,庚子前后,清朝历史已经清晰显现出政治版图的分化,并为更为长远的走势埋下伏笔。美国学者芮玛丽(Mary Wright)在考察辛亥革命背景的一篇文章中指出:“历史上没有哪一年能像1900年对于中国那样具有分水岭般的决定性意义。”(5)用一种连续性的视角看,庚子事变以一种最极端的方式,集中展示了清朝政治外交的意义与局限。1900年是一个终结,也是一次总结。
“新党”之名由甲午战争催生,借变法维新而起,因庚子事变而显。事变期间,以上海为中心的东南区域有一批士绅空前活跃,他们不仅介入“中外保护”的酝酿策划,而且对时局走势多所谋划,在观念与行动两个层面均有表现。这批人物或为直接为地方督抚服务的幕僚,或为地位相对超脱的赋闲绅士,他们之中的一部分具有功名,由清流变身新党,曾为戊戌强学会中人;又有一部分为口岸知识分子,本身操持报业、工商等新式产业。不少人在后来列名中国国会,如果将他们大致归类为趋新一路,似不算大误。鲁迅(1881—1936)注意到:“戊戌变政既不成,越二年即庚子岁而有义和团之变,群乃知政府不足与图治,顿有掊击之意矣。”(6)罗志田揭出这里的“群”是指士大夫,而一些封疆大吏与士人的看法相类,“东南互保”局面的出现,就是那些曾在清廷与太平天国之间选择了前者的疆臣,这次却在清廷与列强之间选择了中立所致。(7)杨国强尝以冷峻的史家笔触指出:“庚子年间长江流域的‘东南互保’虽然旨在‘留东南以救社稷’,而由此形成的南方颉颃北地,则显然地昭示了三十年新陈代谢之后的分化与分野。”(8)刘学照留意到庚子年间上海报刊时论中凸现出的以往所罕见的“东南意识”,对至尊的清廷来说,带有一种“抗命”的特征,唯又加但书,以为这一话语的主流“还是在‘延宗社’的框子里做文章,它对当时清朝统治的‘向心力’仍大于‘离心力’”。(9)
本文关心的问题在于,如果说当时趋新士人与封疆大吏存在某种共识,那么所“相类”者的内涵是什么?边际在哪里?在总体上以“抗命”为特征的政治选择中,士人如何摆放“社稷”与“列强”的位置?在绝非铁板一块的趋新士人内部,对于时局的观察及因应策略,有着怎样的分化与分野?在庚子年这样一个具有转折意味的年份,当时士人的思考承前者、启后者又分别为何?本文相对偏重对观念和言说部分的考察,而实际上欲处理上述问题,不仅要把研究对象视作观念人,同时也要视作行动人,并注意其运思和发言的外部结构,即语境。也即是说,观念部分的讨论必须结合大量政治、外交及社会层面的史实重建工作。西谚云,从一颗沙砾可以照见海洋的形状。今日重新检讨故事,不在于执着某一事情本身的得失,或加诸事情之上的毁誉,更想探听一般历史的消息,真实触摸在事件的暗礁周旁流动着的海水方向,故尽量做一些溯源探流的工作,以为有的放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