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说刘、张诸情节
(一)沪宁之间——沈瑜庆事迹钩沉
交代赵、何、盛等人在沪会商“互保”事后,《纪实》谓:
即定议由其分电沿江海各督抚,最要在刘、张两督。刘电去未复,予为约沈爱沧赴宁,再为陈说。旋得各省复电派员来沪。盛即拟约八条,予为酌改,并为加汉口租界及各口岸两条,共成十条,并迅定中外会议签约之日。(第290页)
江、鄂两处接盛宣怀来电后,各自反应稍异,比对复电时间,张之洞次日即复允,而刘坤一则几乎拖了两天时间,(42)与文中“刘电去未复”情形正合。所谓“予为约沈爱苍赴宁”一节,是指赵凤昌出面,特别联络沈瑜庆,约其代为劝刘的故事。(43)黄濬《花随人圣庵摭忆》保留了一段掌故,记赵凤昌口述此事,颇有生动的描述:
老人为予言,是日为六月某日,为星期六,时由沪赴宁必以轮船,星期例停开,涛园方以道员在岘庄幕府,诇其回沪宴集,亟走访之,尚记座客有陈敬余(季同)(44),以人多不敢言,捉衣令着,纳车次,热甚,汗如洗,默无一语,到盛处,始详言之,即请下船诣南京劝刘。至涛园如何促岘庄,遂不能知,要其在幕府有大功则不妄也。(第293页)
沈瑜庆为沈葆桢子,以江南候补道先后“委办水师学堂、宜昌盐厘局”,甲午战时张之洞署理两江总督,延聘入幕,“兼筹防局、营务处,时与日本抅衅,调军食,治文书,日不暇给”(45)。刘坤一回任两江后,沈继续在江苏留用,为刘幕重要成员之一。翁同龢尝评价其人:“识略极好,且有断制,不愧为沈文肃之子。”(46)庚子年,沈以道员督办吴淞清丈工程局。其人工诗,与海上官绅文士多所酬唱,并常往返于沪、宁之间。
赵、盛约沈劝刘,文中作“六月某日”。查照《愚斋存稿》,此事实际发生在五月二十七日(6月23日),约去电建议“东南互保”稍后,盛宣怀复致电刘坤一如下:
霭沧今晚赴宁,请速定东南大计。(47)
沈瑜庆乘坐当晚轮船,前赴南京。张謇日记五月二十九日(6月25日)条记:
蔼苍来,议保卫东南事,属理卿致此意。(48)
可证沈到达南京后,偕同刘幕中人就“东南互保”事展开游说。稍后,沈又被派为两江代表回沪,参加中外会议,与领事商订保约。(49)沈子成式作《沈敬裕公年谱》,对谱主在庚子年的事迹也有记述:
五月,拳匪乱作,北方糜烂。公与武进盛愚斋宫保宣怀以东南半壁,华洋杂处,万一有变,盐枭土匪,借以为机,全局不堪设想,宜与外人订约,租界内地,各担责任,俾宵小不得滋事,东南乂安,足以补救西北。遂电武昌,并入宁面陈,于是东南互保之约成。又代表忠诚莅沪与各国领事定盟。(50)
复按《寿新宁宫保两绝》,其一云:“平戎仲父忧王室,荐士梁公感旧京。痛定若思茂陵策,故应险绝念平生。”(51)即咏“东南互保”事,后两句可见当时刘坤一尚有犹疑,而沈力劝,故谓“险绝”。陈三立所撰墓志铭称:“拳匪乱,东南互保之约成,公首奔走预其议,补淮扬海兵备道,护漕督。”(52)沈瑜庆得授淮扬海道,如诗中所谓“荐士梁公感旧京”(53),可证其言之甚力,故刘坤一感激而予以保荐。当年夏,严复由天津避祸南下,与沈瑜庆会于沪上,后作赠诗,其自注云“庚子东南互保之约,君实发其议”(54),亦多推许之情。
此外,沈瑜庆对“东南互保”的贡献另有一端,多不为人知,即劝嘱刘坤一收容避战南下的北洋舰队,避免加深当时业已严重的中外间的相互不信任。北洋海军没有参加大沽之战。战斗发生时,主力舰队正在山东登州、庙岛一带操巡。大沽炮台失陷后,北洋舰队失掉了统帅,而朝廷意向不明,下一步如何行动成为悬念,为避联军锋芒,山东巡抚袁世凯极力促其南下。于是,海军主力由“海天”舰管带刘冠雄、“海琛”舰管带林颖启带队,转舵驶往上海。北洋舰队此行本意在于避战,但抵泊吴淞港后,却造成一个意外的后果——上海租界侨民视此为战争信号,引发集体恐慌。(55)日本领事小田切万寿之助就抓住了这一动向,以此作为动员本国增派兵舰的理由。(56)正在上海筹议“东南互保”的盛宣怀等人也明显感受到压力,五月二十七日(6月23日)向刘坤一去电称:
北洋各兵轮来言,接余道照会,各领事商嘱移泊吴淞口外,以免洋商误会。沈道则请驻江阴,又恐鉴帅在江阴饬炮台放炮,则兵轮必危。拟请电余道明告领事,断无他意,如必欲移泊淞外,亦无不可。(57)
各国领事见停泊本港的北洋舰队距离租界咫尺之遥,深感威胁,通过上海道余联沅要求各舰驶离上海,或移泊较远洋面。“沈道”,即沈瑜庆,其意见更为直接,请将北洋各舰转移至江阴驻泊。“鉴帅”,巡阅长江水师大臣李秉衡(1830—1900),字鉴堂,时驻苏州,因外国军舰入江,计划赴江阴以武力拒阻。
查沈瑜庆生平,与海军颇有渊源。其父沈葆桢(1820—1879)为南洋水师的创办人,其本人在甲午战时供职两江营务处,为张之洞献策,对战败南奔的水师将吏“分别留置,使自效”。至庚子变作,再次建言于刘坤一,故陈三立为作墓志铭,对“两收海军余烬,稍保聚于南纪”的功绩大加褒扬。(58)《沈敬裕公年谱》录有庚子年沈瑜庆致刘坤一的一封电报,透露了北洋舰队南下一行的许多细节,里面提到:“据海琛管带林参将颖启面称,在烟台途次奉东抚袁三次电云,大沽炮台已与各国开衅,属兵船速南行,等语。……海琛、通济本日已进口,泊下海浦。海天到吴淞,海筹、飞鹰、复济明日可到。”(59)该电韵目作“宥”,知发电日期在五月二十六日(6月22日),言及南下军舰包括“海筹”“海琛”“海天”“复济”“通济”“飞鹰”六艘,其中三艘在当天已经抵沪。同一电报还建议如下:
此数船所值不赀,本日此间又有据炮台及制造局之谣,愚见不如饬令驻扎江阴,以壮南洋门户,可收将来之用。……事机间不容变,请公与香帅合力主持饬遵。
沈瑜庆注意到当时流行的外国将占据吴淞炮台及上海制造局之“谣言”,主张由江、鄂两督饬令北洋舰队转驻江阴,实出于保存海军实力的考虑。至五月二十七日(6月23日),南下北洋舰只已全数抵沪,沈瑜庆再次呼吁:
现存各船不足御各国,靖匪则愿竭其力。团匪召外衅、杀无辜,得罪天下。可否布告各国:请暂作壁上观,中国水师情甘剿匪。如果不效,再请协助剿匪。即所以自解于各国也。(60)
刘坤一依议而行,调北洋舰队驶离上海,开赴江阴。这一措施也受到租界当局的欢迎。五月二十九日(6月25日),日本领事小田切万寿之助向外务省报告说:
刘坤一已下令目前碇泊本港之北洋舰队向江阴转移。此一措施大获本地民众赞赏。(61)
除上述六舰外,不久北洋水师帮统萨镇冰也率“海圻”舰南下,一并开往江阴驻泊,加入“东南互保”的行列。有研究者认为:“就海军而言,这是它第一次不执行朝廷命令,在某些实力人物支持下,擅自行动。”(62)刘坤一入奏覆陈“筹办防务情形”,提及“一面调集各项兵轮、雷艇、蚊船,暨北洋驶来之海圻、海筹、海琛、海天、复济、通济、飞鹰七兵舰,分泊江阴等处,俾收水陆夹击之效”。(63)在这里,他是把北洋水师的临时安顿当作布置江海要隘防务的业绩来叙说的,当然隐去了迫于压力而为之的内情。这一性质模糊的行为当时部分化解了外人的质疑声音,为“东南互保”的成功增加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筹码,事后也得到了朝廷默认。盛宣怀出奏奖叙“在沪出力华洋官绅”,沈瑜庆亦赫然在其列:
吴淞为上海门户,彼时各国兵轮于吴淞口外鳞次栉比,兵轮水手不时登陆,该员联络邦交,措置得宜。(64)
(二)刘、张周边:幕僚表现
刘坤一、张之洞最终定议“互保”,多经曲折,而周边环绕陈说者不乏其人。按诸史书记录,或各自偏重,莫衷一是,或张冠李戴,难作对证。因此有必要一一列举,稍作厘清。
最为人所熟知的劝刘主力是张謇。张謇之子张孝若(1898—1935)为父作传记,涉及“东南互保”一节,便径以“为刘坤一定策”为题,且言:“刘公(坤一)到没办法的时候,每每找到我父和陈三立、汤寿潜、沈曾植、何嗣焜诸公去商量应付内外大局的办法。我父在这几个月里,在南京的时候很多,一回到通、沪,刘公催促之电又同雪片而至。我父亲帮他策划种种,先定保卫东南的大计,再商公推李相统兵入卫的办法。”(65)《啬翁自订年谱》对“定策”一幕有过极具现场感的描述,后来引证者颇夥:
与眉孙、爱苍、蛰先、伯严、施理卿炳燮议合刘、张二督保卫东南。余诣刘陈说后,其幕客有沮者。刘犹豫,复引余问:“两宫将幸西北,西北与东南孰重?”余曰:“虽西北不足以存东南,为其名不足以存也;虽东南不足以存西北,为其实不足以存也。”刘蹶然曰:“吾决矣。”告某客曰:“头是姓刘物。”即定议电鄂约张,张应。(66)
文中“眉孙”,即何嗣焜,沈瑜庆(字蔼苍)、施炳燮(字理卿)、汤寿潜(字蛰先)、陈三立(字伯严),皆刘幕宾客。此段情节绘声绘影,交代前因后果则稍显简略。刘厚生撰有《张謇传记》,据此浓墨重彩大加发挥,称盛宣怀为难之际,何嗣焜举出两人,“请张謇说服刘坤一,赵凤昌说服张之洞”,并以急电将张謇由南通召至上海;又据前引《啬翁自订年谱》条文,进而解释“此条系张謇与何、沈、汤、陈、施五人在上海共同决议之意见,而由张謇一人至宁说服刘坤一也”,其后张謇于沪、宁之间两次往返、两次面说刘坤一,关于游说情景,传记内亦有大段对话式的细节描述。(67)
刘厚生系张謇忘年交,一生过从甚密,但庚子时尚未侍事张謇近旁,所记并非亲见,只是糅合了张謇自述年谱和其他一些耳食的传闻,或有心为传主饰美,笔下不免虚构成分。也有学者不以为然,相信刘、张自主决断,所谓“说服”云云本系乌有,是“刘厚生的夸张”。(68)不管有无承认张謇游说之功,两方面的说法其实都忽略了一个前提——细考史实可以发现——当时张謇本人正在南京。
据张謇日记,五月十九日(6月15日)由南通启程,次日抵南京,其后一直在当地活动,直至六月初四日(6月30日)离宁赴沪。(69)庚子事变适于此时而起,张謇一直在考虑如何应对时变,充任刘坤一的谋士。《啬翁自订年谱》记:
五月,北京拳匪事起,其势炽于黄巾、白波。二十二日,闻匪据大沽口,江南震扰,江苏巡抚李秉衡北上。言于新宁招抚徐怀礼,免碍东南全局。爱苍至宁,与议保卫东南。(70)
则“保卫东南”议论出台前后,张謇尚有另一建言,主要劝说幕主刘坤一招抚长江盐枭徐怀礼(徐老虎)。(71)章开沅指出:“张謇把招抚徐宝山看作于帝国主义达成‘互保’协定的前提条件”,所谓‘外应’就是策划“东南互保。”(72)
查五月二十五日(6月21日)张謇日记有“北信益警”语,二十六日至二十八日记录空缺,二十九日(6月25日)记:“蔼苍来,议保卫东南事,属理卿致此意。”(73)日记空缺的数天,正是盛宣怀等人在沪酝酿策划,并去电江、鄂倡议“东南互保”的时间。如前引《张謇传记》所述,短短几天内张謇奔走于南通、上海、南京多处,两度游说刘坤一(行程记载并无明确系日),不仅就当时交通条件而言是一绝大难题,印证于日记,张謇之行也不可能由南通始,而其间有无离开过南京仍然悬疑。(74)由于史料缺失,张謇是否到过上海难以确论,他与盛宣怀之间有无直接联络也无据可寻。考虑到张、何二人系至交(75),通款殷勤,最有可能通过此管道得到盛的授意;由沪返宁的沈瑜庆奉有使命,也会带来最新消息。可以肯定的是,五月二十九日,即刘坤一复电同意“东南互保”当天,张謇正在南京,并做过游说。此外,当时同在刘身边的施炳燮、汤寿潜、陈三立等人也发挥了一定作用。所谓上述诸人在上海“共同决议”一说,显系错误。历史上并不存在这样的“碰头会”,各人只在当时所处位置上,为赞助“互保”各出了一份力。
陈三立,湖南巡抚陈宝箴之子,原吏部主事,是维新变法的活跃人物,因政变株连,与其父同遭罢职,归乡息居。庚子四月,携家移居江宁,赁居珠宝廊。(76)其与刘坤一时有往来,虽未正式入刘幕,但对时事多有建言。时在南京的刘景侨,与陈三立交密,对其庚子年的作为非常了解,事后记载:
予随交游三十年,有以悉其深。近游吴下,与参营幕,尤征其实。抑余尤服公独有以识微而见远。……庚子夏,北拳事起,即电请江督曰:“直东拳匪不剿办,将成流寇,不但各国借保护为名,因利乘便,内地伏莽,将闻风回应,变证百出,应接不暇,请密商政府,速图之。”此五月十日事也。阅七日而复有“事变如此,请密备北援”之电。戒日赴宁,即条陈十四事,首请密饬沪道,与各国领事会议,力任保护长江一带西商身家性命,以杜外人生心干预之渐。当时议论纷庞,予亦在座,颇滋疑虑,以亲爱故,恐其冒大不韪也。公谓非此不足以保东南大局,北省所为乃糜烂办法也。东南保护之约,造创宏大,而不知其发端于微,尚有人焉。(77)
所谓“戒日赴宁”,据李开军考证,时在五月二十四日(6月20日)。(78)则尚在盛宣怀自沪来电之前,刘坤一幕府中人已有“保东南大局”的建言,而且“饬沪道与各国领事会议”的形式,也与后来实行者契合。刘坤一逝后,陈三立为撰神道碑铭,记“东南互保”事云:
盖公在江南,斡旋大计,与国为体,功泽所被,有不能忘。往者乱民既发难畿辅,二三亲贵,朋劫皇太后,骤与八海国抅衅,因诏各行省悉备战,势岌岌。公忧境土糜烂,国遂覆,痛哭而定东南互保之策,守盟约如故,江海晏然。(79)
陈三立另作有《祭刘忠诚公文》,亦大力彰扬刘坤一在戊戌、庚子两大事变中所建功业,激赏其对内“驭控”、对外“旋斡”的手段,而将庚子肇乱者喻作“蛇龙之孽”,下笔辛辣,可见反感于那拉氏主持之政府,溢于言表。(80)本年五月,陈三立借悼念亡友吴樵的文字,有对政治时局更为直截犀利的批评:“畿辅之变,义和团之起,猥以一二人恣行胸臆之故,至驱竖顽童,张空拳战两洲七八雄国,弃宗社,屠人民,莫之少恤。而以朝廷垂拱之明圣,亦且熟视而无如何。其专制为祸之烈,剖判以来,未尝有也。余意民权之说转当萌芽其间,而并渐以维君权之敝。”(81)下文还将叙及,陈三立瞩望刘坤一者实不止“东南互保”一端,在当时并未能完全实现自己的政治理想。
汤寿潜与刘坤一并非旧识,只是事变期间临时参与了刘幕活动。(82)约过十年后,汤本人对庚子年事尚津津乐道:“寿潜最顾外交,光绪二十六年五月下旬,东南互保,寿潜实为刘忠诚倡议。”(83)乡人马一浮(1883—1967)为其作传记,谓:“庚子拳乱,召八国之师,国之不亡者,仅君往说两江总督刘坤一、两湖总督张之洞,定东南互保之约,所全者甚大,其谋实发于君。”(84)文章指明传主谋划“互保”的形迹,确是少为人知的事实,但径推为首倡者,似嫌表彰太过。庚子事变前,汤寿潜应聘于湖州南浔浔溪书院,任山长,主讲经史、策论。(85)考汤寿潜入刘坤一幕府之契机,乃出于盛宣怀直接推荐。本年五月间,汤在上海。五月二十五日(6月21日),盛致刘坤一电称:
时局至此,公砥柱东南,统筹军国,须得忠亮宏达之士参谋左右,前青阳知县汤寿潜其人也。此君现在沪,公以为然,当代敦劝来宁。其人之详可问季直殿撰,乞裁示。(86)
“季直殿撰”,即张謇,与汤素相善。(87)刘坤一很快表示接纳,复电推许“汤君著作颇富,久闻其名,祈转致来宁为盼”(88)。汤寿潜旋即由沪至宁,除担负游说之命外,还有其他表现。本年李秉衡奉命南下巡阅长江水师,义和团变作,闻英舰将入江,即由苏州赴江阴,欲以武力拒阻。赵凤昌《纪实》一文称:
李秉衡素偏执,不达外情,其时奉调北上,欲巡阅沿江炮台,江督刘虑其贸然与长江外舰开衅,密饬台官预将各炮炮闩取去,杜其逞愤。(第291页)
其记闻近谑。按,刘坤一闻警后,以为“力任保护,稳住各国,实委曲求全、保东南至计,而鉴帅意见未融”,遂电商张之洞会奏,“请饬李毋得干预防务,以一事权而免贻误”。(89)其意在削夺李秉衡干预防务之权,可见维持“互保”、联手应变之志。六月初一日(6月27日),张謇记:“蛰先来深谈。”初二日(6月28日)续记:
蛰先谒新宁,新宁以甫闻德使被戕,京师焦烂,终夜不寐。与伯严定蛰先追谒李帅,陈安危至计。(90)
张謇、陈三立、汤寿潜等人聚商,有意劝李秉衡以“安危至计”,免蹈北方政府之覆辙,也可视作应刘坤一之指示、落实“东南互保”的一环。复按《艺风老人日记》六月初二日条:“晚诣恽心云、张季直谈,晤汤蛰先、刘聚卿、陈百年。制军以招抚徐老虎事略见示,与季直上制军书,借小轮送蛰先追李鉴帅。”(91)则北行追说李秉衡,系张、汤等主动请缨。唯六月初三日(6月29日),李秉衡已由江阴北上,汤寿潜追说未及,旋即返回上海。(92)
汤寿潜在南京停留时间很短,前后不超过十天。但他加入刘幕应该说是有备而往,表现也是不辱使命。张一麐(1868—1943)言:“时东南数省刘坤一、张之洞、袁世凯、盛宣怀与外人定保护南数省商教章程、保护上海章程,得以无事。奔走其间者为汤寿潜,文稿多出其手。”(93)更有论者将他在庚子年的事迹,与其生平最为辉煌的领导浙江保路风潮相提并论,以为“保障东南之惠实不亚于浙路之功勋也”“当时汤寿潜见识,虽不独高于南中他人,而其任奔走、为说客,较他人为烈”。(94)
施炳燮,浙江会稽(今绍兴)人,以监生随办洋务,久居刘坤一幕府,以主持水师学堂得力,屡蒙嘉奖,可谓最受刘倚重的洋务干将之一。(95)区别于其他几位幕僚,或有科名家世的背景,或有文学撰述的特长,施可谓典型的“绍兴师爷”,纯以实干起家,勤于任事而严守职分,因此深得幕主信任。(96)谙熟文案事务、后以整理张之洞档案闻名的许同莘,曾从施炳燮习幕府事,对其有很高评价:“会稽施理卿先生在幕府数十年,南洋交涉之事,一手擘画,不习洋文,而条约章程,研究独为透彻。……刘忠诚以庚子保护东南,辛丑参与和议,壬寅癸卯会议商约,其文笔议论,推勘入微,六通四辟,大率先生稿也。我经江海,仅见此人。”(97)事过经年,施炳燮去世后,张謇作挽词悼念,仍不忘表彰其功:
光绪庚子拳匪之乱,东南互保议,倡于江南,两湖应焉。欧人称刘总督临大事有断,如铁塔然,虽不可登眺,而巍巍屹立,不容亵视,亦人物也。施君佐刘幕久,是役助余为刘决策,尤有功,亦为两湖总督张公所重。(98)
论史者多谓刘坤一止一“粗才俗吏”(99),气质平庸,不想其晚年在政治上却屡有非凡表现,又有人怀疑其“才非过人”,谋略当不及至此,故作评论:“刘岘庄后半世,手眼声名,俱稍胜者,闻皆幕僚之力。”(100)合上观之,就刘坤一定计“互保”而论,“幕府有大功”之说应为事实之一面。
至于张之洞方面,同样不乏异说。前揭《张謇传记》引述何焜嗣之言,“可请张謇说服刘坤一,赵凤昌说服张之洞”,又称“凤昌一诺无辞”,嗣后得张之洞复电,谓“即派辜鸿铭到上海办理此事”。(101)赵凤昌与武昌督署函电畅通,应属事实。《纪实》文称:
予即每日到盛宝源祥宅中,渠定一室为办事处,此室祗五人准入,盛及何梅生、顾庭缉、杨彝卿与予五人,负责接收京津各电报消息,有关系者,勿稍泄露,共筹应付,此即创议东南互保成立之事实也。(第291页)
按“宝源祥”,盛宣怀办公之处,其地在上海租界外滩,即民国时期之客利饭店。顾缉庭,即顾肇熙(1841—1910),号缉庭,江苏吴县人,同治三年举人,曾署台湾布政使,甲午战败后内渡,以士绅身份接任轮船招商局会办,庚子互保之役,“实与其议”。(102)杨彝卿,浙江人,时供职于上海电报局。“互保”发起后,浙江省欲仿江、鄂办法,在沪参与中外会议,盛宣怀曾向浙抚建议“速派杨彝卿就近会办”(103)。关于赵凤昌“说服”张之洞一节,则无由证明,至于亲身赴武昌面说,绝无此事。征诸《纪实》,对相关情节毫无所述,该文意在自我表彰,事涉重要而故意遗漏,似不可能。而辜鸿铭(1857—1928)奉派至上海办理外交之说,应属无稽——一则张之洞正式派沪与议的代表为道员陶森甲(1855—?),且此举系谋定而后动,时已在定计“互保”之后(104);二则辜鸿铭当时只是一督署洋文案,专务随同翻译,按其身份、地位不足以担当外交代表。(105)
沈曾植是另一个屡被提及的人物。沈在“交涉”方面的才华,为张之洞所器重(106),但二者关系也有些许疏离处。(107)据刘垣《张謇传记》:“(张)之洞当初颇迟疑不决,遂由张謇、沈瑜庆等公请沈曾植到武昌向之洞面陈。”(108)王尔敏前揭文说,上海各官绅议定办法后,“武昌方面由沈曾植前往陈说”。(109)其说未注出处,大约来源自刘书。沈曾植行迹究竟如何?王蘧常所撰沈寐叟年谱称:
五月,自里北征,而辇毂拳乱卒作,公停于上海主沈涛园,痛北事不可救,以长江为虑,与督办商务大臣盛杏荪、沈涛园、汪穰卿密商中外互保之策,力疾走金陵,首决大计于两江总督刘岘庄,来往武昌,就议于两湖总督张香涛,而两广总督李少荃实主其成,订东南保护约款凡九条,其后大局转危为安,乘舆重返,公之力为多。(110)
按此年谱,“互保”发轫之际沈曾植正在上海,后奔走于南京、武昌两地,多有建言。据郑孝胥(1860—1938)日记,本年五月十二日(6月8日)“沈子培自扬州来”;十四日,“谒广雅,留与子培、中弢同饭”。(111)此后,除十六、十七日短暂到沪一行,(112)直至二十四日(6月20日),沈曾植都在武昌,与张之洞幕府中人共筹应变。郑孝胥时为芦汉铁路南段总办(113),客张幕,而多与机要。十九日,闻“北方警报益恶”,有谓“如诸报皆确,则京师必亡,太后必将西幸,皇上其危矣,伤哉!自古亡国未有若是之速也”。其后两天,记载如下:
(二十日)夜,南皮召饭,商应办之事。余请力保汉口,于武昌增练兵令满万人。至二点始退。
(廿一日)南皮邀饭,座有子培、星海、中弢。是日,英领事见南皮,询何部署,南皮以保商务、靖内乱自任。夜既寝,南皮复来召,至二点乃出。(114)
所谓“英领事见南皮”,即英国驻汉口领事法磊斯(E.D.H.Fraser,1859—1922)奉政府训令,通知张之洞:“如果他采取维持秩序的措施,他将得到女王陛下军舰的支持。”(115)张之洞与刘坤一商议,迅速达成“力任保护,稳住各国”的共识,可与日记中“以保商务、靖内乱自任”之部署相对应。
至五月二十四日,沈曾植离鄂赴沪,借寓沈瑜庆宅邸。(116)六月,返归扬州。(117)按沈在武昌为时短暂,(118)回沪后,与沈瑜庆、盛宣怀、汪康年等人往来密切,必与闻“互保”事,张之洞后来定计,有其助力在焉。《清末沈先生曾植寐叟年谱》引述盛宣怀之语,谓“岘帅意识坚定,香帅则志尚游移,非子培为香涛所素服,犹未能速决也”。(119)
此外,岑春蓂(1860—1944)(120)、梁敦彦(1857—1924)(121)、汪凤瀛(1854—1925)(122)等人,皆当时张之洞在对外交涉方面的主要助手或参谋。张之洞接盛宣怀来电后,于五月二十八日(6月24日)晚连发数电,均与定计“互保”相关。(123)复按郑孝胥当天日记:“夜,复入督署,商拟数电,至三点半乃出。”(124)可旁证张之洞与亲信幕僚聚商筹谋并连夜复电的情状。次日,“帅命偕岑尧阶、梁松生诣英、美、日领事署,商保护长江事”(125),即派郑孝胥、岑春蓂、梁敦彦诸人分赴各国驻汉口领事馆,宣布中外保护之决意,欲先取得外部谅解。
综上,江、鄂决策“东南互保”之曲折过程,大略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