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互保”面面观
戊戌政变后,张元济(1867—1959)因同情变法遭“革职永不叙用”处分,携家眷离京南旋,主持南洋公学译书院,从此投身文教出版事业,开始了一场被后人称为“从翰林到出版家”的深刻转变。张氏自谓“以被罪逐臣侨居海上”,不得不“隐晦”处世,(34)实际仍颇留意政治,不能说完全自外于世局。庚子五月二十二日(6月18日)读《新闻报》,知大沽炮台被列强舰队夺占的消息,当晚即致函上司盛宣怀(1844—1916)云:
今督两江、粤、鄂诸公,皆负时誉。阅报并知先生昨有联衔电奏请救危局之举,惟现在事变更急,断非寻常举动所能挽回。我公负天下重望,且为各国所引重,似宜速与各省有识督抚联络,亟定大计,以维持东南大局,祷甚,盼甚!援匹夫有责之义,贡千虑一得之愚,冒率上陈,伏祈鉴察。(35)
时居沙头的甘云鹏也听说外舰纷集海口,将入据长江,南方很可能蹈大沽覆辙。他与身边朋友辩论时事,却仍抱一种乐观情绪,相信疆臣如江督刘坤一(1830—1902)、鄂督张之洞(1837—1909)会有“妥善办法”保全东南,五月二十八日(6月24日)作“答客问”:
刘、张二公保障东南,诚未悉其办法如何,但以愚见推测,亦无他妙巧,不过惩中央庇匪之失,联合东南各省,先清内匪而已。清内匪之法亦无他巧妙,不过严禁造谣,查缉匪徒,凡有教堂洋人处所,多派兵役认真保护而已。如果防范周密,内匪不滋事生端,洋人生命财产无意外之虞,西人军舰自不至有闯入长江之举,则东南之安全可保矣。以予浅陋所推测者,止此大略而已。(36)
张元济的“上陈”与甘云鹏的“推测”并不是凌空蹈虚,差不多同一时间,“保障东南”的议程已经发轫,上海、南京、武昌三地之间围绕“会议互保”的往复磋商正在紧张进行当中。盛宣怀在五月二十七日致李鸿章、刘坤一、张之洞的那封著名电报中,有如下表述:
如欲图补救,须趁未奉旨之先,岘帅、香帅会同电饬地方官上海道与各领事订约,上海租界准归各国保护,长江内地均归督抚保护,两不相扰,以保全商民人命产业为主。一面责成文武弹压地方,不准滋事,有犯必惩,以靖人心。北事不久必坏,留东南三大帅以救社稷苍生,似非从权不可,若一拘泥,不仅东南同毁,挽回全局亦难。(37)
当时盛宣怀得到总署照会公使离京的情报,意识到中外决裂、大兵压境,可能造成全局崩坏的结果,在他看来,“留东南”是为“救社稷苍生”,为“挽回全局”,因之东南三大帅“从权”取舍朝旨也就具备政治正确性。事实上,“东南互保”进入操作程序后,刘坤一、张之洞向朝廷奏报备案时,也是就这层意思发挥的,表示“但就目前计,北事已决裂至此,东南各省若再遭蹂躏,无一片干净土,饷源立绝,全局瓦解,不可收拾矣。惟有稳住各国,或可保存疆土”(38)。
“互保”既成事实,在当时谈不上是秘密,京城中下级官僚也有所耳闻,且有过议论。七月初五日(7月30日),杨典诰在京师已听说南方“立互保之约”,“使沿海七行省、沿江五千里,安然无兵革之事”。(39)高枬日记七月十五日(8月9日)条记:
昨夜,闻东南保境之约,由上海道电寄北五省。乃电过晋,晋主者以为骇人听闻,密上之。小臣论事,大臣论心,此乃不揣诸大臣之心而自以为忠。且不管上之能办与否,而贸然为此讦发之言,是乡村小妇之枕头状也。大臣乌得如此?(40)
“晋主者”,山西巡抚毓贤(1842—1901),系主张对外强硬者,由盛宣怀来电获悉“长江、川、东、苏、浙、闽、粤各省,已与各国议明中外互相保护,两不相扰”,“接阅之余,不胜骇异”,遂向朝廷参奏一本。(41)毓贤代表的意见是希望“上能办之”,这与朝中主战大臣的呼声非常一致,高枬因讥之为“乡村小妇之枕头状”。事实上朝廷终究未“办”其罪,在相当长时间内持一默许态度,后随战局演变,不仅不“办”,反将“保护”意思接到自己手里,谕示“朝廷本意,原不欲轻开边衅……与该督等意见正复相同”(42)。
南省互保,在历史上很难找到前例,可谓创举。但当时人要尽量去寻找历史的根据。盛宣怀自拟为“庚申议约”,以庆亲王奕劻(1838—1917)比恭亲王奕䜣(1832—1898)之主持和议,以刘坤一、张之洞比曾国藩(1811—1872)之主持东南,以立约互保比之上海防守。(43)他作为经营“互保”的直接当事者,倾向于援引本朝故事,是为这一政治行为提供合理化解释。相较而言,官界以外可以利用的历史资源更为丰富,也更为大胆。湘绅李肖聃(1881—1953)赞“南服宴然,上下不惊,此不世之功也”,所谓“督抚专擅”一方面是今朝政治紊乱的产物,一方面可由经典训谕中求解:“传曰:‘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春秋》传曰:‘大夫出境,有可以安社稷者,专之可也。’清世督抚,本得专征。出镇于外,等于出境。人讥李、刘诸公专擅,吾谓可援《春秋》以自解也。”(44)刘坤一幕下的张謇(1853—1926)则将此举喻为东晋的“行台”旧制:“行台承制,晋代有之。盖申朝命以系人心,保疆土而尽臣节,非独反经合道之权宜,实亦扶危定倾之至计也。”(45)
检索海内舆论,施于“东南互保”的评论,可谓毁誉参半。誉之者,以为重要当事人沈曾植(1850—1922)作传的王蘧常(1900—1989)一语最具代表性:
诸公之保东南,实所以保中朝,与外人互保,实所以保中国也。不然,清社之屋,何待于辛亥乎?(46)
其时坊间流传的《庚子时事杂咏》中有一首《东南立约》诗,赞曰:“北海鲸鲵跋怒潮,奔腾杀气直冲霄。联盟岂第全商务,抗命方能保圣朝。半壁河山资保障,满天风雨几漂摇。尽教协力支残局,鸡犬无惊静斗刁。”(47)有论者便以为只有用一种冒“抗命”之嫌的办法才能保障“半壁河山”从而保存清廷统治,此中立意表达了张謇等东南绅商人士对时局的看法,也与盛宣怀所说东南督抚要“保东南挽全局”非“从权”是一个意思。(48)蛰居广东的黄遵宪(1848—1905)作《述闻》系列,记庚子时事,第五韵有云:“拔帜先登径上台,炮声震地忽轰雷。一齐扰扰嗟鱼烂,万目眈眈看虎来。铁铸六州成大错,衣香七市付沉灰。联盟守约连名奏,赖有维持半壁才。”(49)末句咏叹东南疆吏合奏阻开兵端,经营互保,所标榜者,也是此举的明智与稳健。严复(1854—1921)对与闻其役的沈瑜庆(1858—1918)亦有“一约共传支半壁[庚子东南互保之约,君实发其议]”之激赏语。(50)前南学会会长皮锡瑞(1850—1908)作《东南互保》感时诗,赞颂“东南安半壁,胜算贵先操”,而谀称刘坤一、张之洞“张浚声名久,刘宏器量高”。(51)胡思敬(1869—1922)记咏时事,有“吴楚连疆两重臣,露章驰谏血痕新。徙薪曲突终无补,苦作焦头烂额人”句,自注“海上用兵,而长江晏然,二公之力也”,对刘坤一、张之洞不吝揄扬。(52)当年赴日本游历的两湖书院学生黄兴(时名黄轸,1874—1916),在致其师黄绍箕(1854—1908)的信中,亦将支撑时局的希望寄托在刘、张等东南大吏身上,“回首西瞻,欲东南半壁之持,其惟张师帅与刘岘帅二人乎”。(53)
不以“东南互保”局面为然者,大致有两种取向:一则怪东南督抚不遵朝命,斥作海外叛臣;一则称其坐视叛逆挟制朝廷,而不北上声罪致讨,斥为雌伏东南,徒作壁上观。鹿传霖一离江南北上,即谓“保护之约,为海外逆臣一派议论”(54)。最早揭批“互保”行为的山西巡抚毓贤,有“接阅之余,不胜骇异”的反应,正与站在正统立场发言的清流辞气遥相呼应。庚子事变平息后,仍有言官指名道姓,追论东南督抚之罪:
伏观五月夷兵内犯以来,君父战于西北,臣子和于东南,乘舆播迁,而天下不知急难,疆臣乞降,而士民不知耻辱。必有致此,孰尸其咎?两湖督臣张之洞、两江督臣刘坤一、直隶督臣李鸿章三臣者,归过朝廷而有忧国之名,市恩夷狄而无降敌之罚,抑天下之忠愤,道仇雠以觊觎,此其志在苟全以为愉快者也。
言下颇以“市恩夷狄”之举为不齿,直斥“保护则昼夜勤劳,勤王则疲癃应命……但为护夷之文告、保教之条约,议论荒谬,骇人听闻”。(55)更有甚者,抨击“互保”行为已经突破君臣伦理大限,绝非臣下所当为:“人臣无外交,保护商教之约非疆臣所得自专,尤不可施之仇敌。”“刘坤一、张之洞听盛宣怀之言,惟与各国立约保护东南商务、教堂,未闻出一言以力阻洋人之入京,弃宗社于度外,委君父于死地,臣节之亏大矣。”(56)反观东南督抚,对于朝中对“东南互保”的态度,其实一直颇为紧张。本年九十月间,张之洞派出湖北督粮道谭启宇押运贡品至西安,同时一个重要使命即探听各路政治情报,去电内即特别嘱咐:“随扈诸君于东南督抚保护一节,是何议论?如有论及鄂事者,望切实相告。”(57)至年底,清廷有旨将“五月二十四日以后、七月二十日以前谕旨汇呈听候查明,将矫擅妄传各谕旨提出销除。”(58)刘坤一闻信“不禁拍案叫绝”,认为“西狩以来,惟此次纶音最为得体,而运量妙于无形,中外固结之冤,以片言解释,上下昏浊之气,以一笔扫除,不仅外人之责我围攻使馆系奉内谕等语可以消弭,即持异议者,以东南保护之约为不遵朝命,甚至指为海外叛臣,亦无所施其毒螫矣”。(59)
需要指出的是,以上批评尚不构成舆论的主流,更应注意的是后一种认为“京畿匪乱,则东南不起勤王之师,反与外人互保,为非顺”(60)的严厉批评。事实上,这一种批评恰恰是以承认“东南互保”为前提,视义和团为“匪”,不奉“矫诏”,锋芒直指顽固权贵重臣把持的北方政府,其不满者恰恰在于主持“互保”的督抚“徒恃成约”而图苟安,不欲或不敢剿拳匪、劾政府,甚而拥光绪帝复辟。如张謇所见:“南中各帅正宜声罪致讨,稍尽臣节,若惟是拥兵自守,非独负国家,且恐自误耳。”(61)直到庚子下半年,《中外日报》社论仍在检讨“东南安宴之非”:
尔时东南督抚,为一时权宜之计,与外人立约互保,以保境宁人,未为不是。虽然,为一方计可也,为全局计不可也;为一时计可也,为长久计不可也。何以言之?夫使东南督抚,诚以安社稷、救民生为己任,则六月间一面立约,一面纠合诸侯,厚集勤王之兵,公举一大将统之,以剿匪自任,拜表即行,最上则天津可以不失,其次北仓不战,其次京师不破,然迁延至两月,而兹事无能为矣。……诚使一闻北京警信,疆臣中有一人自率劲旅,间道奔赴,沿途聚集诸路之师,亲率以迎,让两宫执端、刚、毓、董诸人以谢外人,则合肥一入京师,而和议便当就绪,而两宫亦不至再入西安,是一举而外人办罪魁、请回銮两大难题,皆消归无有。不幸事机坐失,而大局遂不可为,此又可为长叹者也。(62)
由地方督抚主导的“中外保护”,在江南士民绅商中得到了拥护,当面对华北的千万义和团拳民,两者的界限似已非常模糊,他们中的多数确可被划入“自强变法或维新变法中的局中人或同路人”。唯须稍做申论的是,东南督抚和维新士人在“互保”一点上达成暂时的共识,但在后者应对时局的设想中,“与外人立约互保,以保境宁人”也仅是“一时权宜之计”,或曰折中手段、阶段性方案,无论为“全局计”或“长久计”,皆不可恃。甚而,在趋新的士绅群体内部,对政局的总体判断及应变的目标设定也各有分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