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入津门”:滞沪不行的多种阻力

四、“难入津门”:滞沪不行的多种阻力

六月十二日(7月8日),清廷旨授李鸿章为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着该督自行酌量,如能借坐俄国信船,由海道星夜北上,尤为殷盼,否则即由陆路兼程前来,勿稍刻延,是为至要”(70)。当时外部观察到,正是在接奉这一任命后,李鸿章才正式对外宣布“北上之决意”。(71)本月二十日(7月16日),距离初次奉召差不多一个月后,李鸿章临行拜折,交卸篆务,正式奏报启程(72);二十一日,乘坐招商局“安平”号轮船,由广州航海北上;二十二日(7月18日),在香港短暂停留,面会港英总督卜力(Henry Arthur Blake)(73);二十五日(7月21日)抵吴淞码头。据在沪日人所见:

是日午前十时,李鸿章抵沪。随员二十三人,亲兵二百名,寓于斜桥之洋务局。各国领事对李鸿章之感情颇为冷淡,无一人往访。(74)

甫下码头,李鸿章就感受到异样的气氛。除了本地官员外,前来迎接的外国人只有海关职员寥寥数人,各国领事似乎事先已有默契,在这一天全不见踪影,甚至连礼节性的问候也没有。(75)以英国为首的多数列强国家质疑李鸿章权力来源的合法性,认为他的作用只是拖延时间,尤其会妨碍欧洲正在进行中的军事准备,所以对他的任命反应冷淡,“有的甚至在相当一段时间内持坚持反对态度”(76)。这种冷漠的情绪当然会影响上海领事当局对李鸿章的接待,“这个被外国人奉承惯了的高傲自大的清朝官员,这次不得不领教一下不受欢迎的苦头”(77)

李鸿章一行保持了足够的低调,一路未事声张,仅以简单的仪仗走了过场,径直奔赴洋务局馆舍下榻。当日,上海文武官绅以及附近州县官员,求见者络绎不绝,除督办铁路大臣盛宣怀、上海道余联沅(1845—1901)、前台湾巡抚邵友濂(1841—1901)等二三要人,其他人等一概拒见。(78)不久,移寓刘学询公馆,从此闭门不出,并严禁家人、随员泄漏身边之事。(79)张之洞对李北上一行始终关切,第一时间电询:“傅相到沪,想已见。宗旨如何?随行幕僚何人?由何路何日行?能与各国先商停战否?速示。”(80)

李、盛在沪见面后,交换意见,对战局前景均感悲观。六月二十六日(7月22日),盛宣怀电告刘、张:

两日与傅相密谈。吾梦未醒,彼忿未泄,势难停战,既无开议凭据,难入津门,恐只能遵旨陆行。幕僚王子展、刘问刍、曾敬贻、徐次舟而已。(81)

由粤北上之际,李鸿章主要随行幕僚有王存善(字子展,1849—1916)、刘学询(字问刍,1855—1935)、曾广铨(字敬贻,1871—1940)、徐赓陛(字次舟)数人,到沪后长子李经方一直随侍左右,凡遇紧要事件,则多与盛宣怀商议。如何决定下一步行止,是最急迫也最棘手之事。盛宣怀当时已有预感,待李抵京,“恐在西兵入京之后”(82)。对李在沪进退两难的处境,老于官场的刘坤一洞若观火,以为:“累诏催令北上,并未指授方略,即调任北洋之说,闻亦子虚。只身进京,何从措手?匪特与大局无补,且恐入直境后,为拳党所持。”(83)

五月二十六日(7月22日),即李鸿章抵沪次日,其次子李经述(1864—1902)自山东德州来电,不仅带来“津亡京危”的坏消息,更对父亲北上持强烈反对的态度:

伏望留身卫国,万勿冒险北上。如廷旨严催,亦宜由旱路徐徐前进,相机而动,为家国留一后着。此时难不能纾,毁身何益?(84)

除了政治局势未明、入京有极大风险外,当时多数国家对李鸿章的政治观感欠佳,摆出不合作姿态,加以东三省开仗,原来计划借俄船护送北上已不现实。清廷任命李鸿章为直隶总督后,于六月十六、二十二、二十七日,七月初四日(7月12、18、23、29日)连下四旨,无一例外都是督促迅速北上,调子已经一次比一次严厉。(85)李、盛在沪上体察情势,断定“津门难入”,认为此刻推动“送使赴津”为时局转圜的关键,然后方可“自任剿匪,商酌停战”(86)。六月二十九日(7月25日),李鸿章复奏称:

惟念前在北洋二十余年,经营诸务,粗有就绪,今一旦败坏,扫地尽矣。奉命于危难之中,深惧无可措手,万难再膺巨任。连日盛暑驰驱,感冒腹泻,衰年孱躯,眠食俱废,奋飞不能,徒增惶急。至俄国并无信船在沪,现值奉天、黑龙江开衅,俄船必不肯借。罗丰禄电称,英外部请俟各使护送到津,再北上与之会议。未知都中能派队伍送各使赴津否?容俟调养稍愈,即由陆路前进。(87)

奏内强调航海北上的诸多困难,又称病需要调养,而实际关切者,指向“派队伍送各使赴津”。刘坤一、张之洞多次去电,催问启行确期,李意态消极,托词“俟行有日,当预电告”,对入京全不看好:“看各国语气,未容在都商议,致受劫制,当轴误会,恐酿大祸,鸿去迟速皆无济也。(88)”刘转而建议“公能在沪商议,机括较活”(89),尝试就地展开交涉,但同样毫无结果。

李鸿章已认定“此时京、津、沪均难与议”,只有“速送各使至津”才有“转机”可言。(90)至七月初六日(7月31日),再度入奏,请速定大计者四端:

一请明降谕旨,饬大学士荣禄派文武大员带兵护送各使赴津,以示宽大而泯疑怨。如虑沿途护送为难,该使等不欲冒险,或先撤去仇攻之兵,专派保护之兵,优加体恤。美廷电谓各使通信,方易商办。应一面准其通信本国,彼此停兵,各派全权商议善后。……

一请明降谕旨,各省督抚、将军以及入卫统兵各大员,应即懔遵六月二十一日谕旨,各国洋商教士仍按照条约一体认真保护,不得稍有疏忽,并不得轻听误会,纵容乱兵土匪借端焚杀。……

一请明降谕旨,各督抚及各统兵大员,应即懔遵六月二十一日谕旨,各处土匪乱民,焚杀劫掠,扰害良民,即行相机剿办。……

一请明降谕旨,……应请专派大员,会同顺天府尹、直隶总督,赶紧筹款,广施赈济。并请皇太后、皇上赏拨帑银、漕米,以赈为抚,俾胁从良民各归本籍。(91)

上述待办四事,“护送各使赴津”一节赫然居首。同时,李鸿章秘拟遣亲信杨崇伊北上,“谒商庆邸面奏慈圣,先送使出都,俾与各国议和”(详下)。不料形势急转,七月初八日(8月2日)袁世凯传到京信,总署大臣许景澄、袁昶在京遇害。(92)这带给李鸿章不小的震撼。同日,李经述来电,苦劝“在沪留俟变定,再筹补救,切勿轻身赴召,自蹈危机”(93)。至此,李鸿章的态度不再有任何犹豫:

顷接袁电,竹筼、爽秋均初三处斩,想因得罪拳匪,成何世界!洋兵已前进,一月内大局可定。吾稍缓待,虽严谴不顾也。(94)

紧接着,再度入奏称病,借口“半月以来元气大伤,夜不成寐,两腿软弱,竟难寸步”,请求“赏假二十日,俾息残喘”。(95)一直伴李身边的盛宣怀,在某私函中一语道破其真实心思:

合肥请假廿天,以相事机。许、袁被害,合肥亦不敢仓卒入都。此次一盘乱棋,如何收拾?(9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