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残稿》若干“疑点”的辨析

二、对《残稿》若干“疑点”的辨析

由上文,已可确定《袁京卿日记》真实性,而《残稿》性质依然笼罩着一层迷雾。孔先生说:“如果仔细推敲,即不难发现《残稿》疑点颇多,许多记述与史实相悖,且与通常日记格式不合。”所谓“疑点”是否成立,“体例不合”原因何在?本节拟将两种日记合而观之,一一辨析。另须说明者,本文引《残稿》皆据《丛刊·义和团》点校本,即目前最常见和通用的版本,其全文共六十四个自然段,笔者按序编号,为行文方便,必要时以序号代称。

(一)关于袁、许三折

世传袁昶、许景澄罹难前,联名上奏三折,即《请亟图补救之法以弭巨患疏》《请速谋保护使馆维持大局疏》《严劾大臣崇信邪术请旨惩办疏》,入奏时间分别为五月二十二日,六月二十六、二十七日。此三折流传甚早,(24)光绪二十六年即合并刊印单行本。(25)后人编辑《太常袁公行略》《许文肃公遗集》,均收录三折全文,此外,有关义和团的公私撰述及史料汇编,也多将三折视作信史采纳。(26)20世纪40年代邓之诚(1887—1960)阅《太常袁公行略》,仍信所收三折为真,其日记1944年1月28日条记:

按太常三疏,其一有原稿,二、三为抄稿。首先登载者为《天津日日新报》,其时当在辛丑,后来纂《拳匪纪事》诸书,胥胪载之。癸卯《上海中外日报》社论,有《荣禄表微篇》,谓荣禄预计归咎今上以谋和,而令袁传播所上疏,为荣禄解免,因疑二、三两疏并未出奏。其说不根,不知何人手笔,或汪康年辈所为,专以诋荣禄者。近章一山梫刻文集,复理是说。自予观之,袁、许谋翻端、刚之议,唯有力保兵权在手,且慈眷极深之荣禄始足以折之。迨疏上不报,乃不得不严劾端、刚,以博万一之听。使无第三疏,袁、许绝不至骈诛也。(27)

对于怀疑“太常三疏”的说法,邓之诚以为“其说不根”。邓的判断未必准确,但其介绍三折早期的流布、版本情况,却很有价值,而且有关舆论争议的声音,也提示我们在三者真伪问题背后,还有着更复杂的政治语境尚待厘清。就文本题旨而言,这段话中最关键的信息,则在于揭示了三折最初流传时的文本形态——“其一有原稿,二、三为抄稿”。

孔先生于1986年遍检第一历史档案馆档案,未见三折原件、录副或登记,而“《残稿》对第一疏之呈递确有明确记载”,遂断言:“这只能说明《残稿》说了假话,是不可凭信的。”其实,就三折真伪起而争鸣者,孔先生并非第一个。翰林院给事中高枬(1852—1904)在庚子年日记中引述编修黄曾源(1858—?)语,即谓“袁二三折,皆上海好事人伪作”。(28)刘声木(1876—1959)作《苌楚斋三笔》,记:

光绪庚子以后,外间相传:桐庐袁忠节公昶,于义和团攻各国公使馆一役,上三疏力谏,致三人同被祸,上海有石印其手迹奏疏底稿者。予闻元和陆文端公润庠云:“忠节三疏,当时虽属草,实未上。其所以与嘉兴许文肃公景澄同被祸,实因满洲联□□公元一言。翌日,孝钦显皇后召见联墨樵京卿元,问以外间情形如何。京卿力陈各国使馆万不可攻,将来北京受祸甚巨。孝钦显皇后不悦,曰受祸如何﹖京卿继陈如攻破使馆,杀其使臣,将来西兵入都,鸡犬不留。孝钦显皇后闻之震怒,谓其以西人挟制朝廷。三人遂同日弃世。”云云。(29)

刘声木记载“忠节三疏,当时虽属草,实未上”的说法,得自陆润庠(1841—1915),同治十三年状元,庚子时为内阁学士兼署工部左侍郎。清末供职国史馆,为许、袁作传的章梫(1861—1949)验证于清宫档案,也得出三折“实未入奏”的结论:

三忠授命后,海内传袁忠节三折稿甚著,俞曲园先生撰许文肃墓志亦采之,谓许与袁氏合奏者。余在史馆复纂许文肃传,即据以辑录,迨复纂袁忠节传,初辑者备录三折,顾亚蘧前辈瑗副纂,删其后二折,签云实未入奏。余又遍查军机内阁奏事处各档,五月以后七月初三日以前,实无袁忠节折件。许文肃有二折,亦均言他事,则袁之第一折亦未入奏者,因并删之,兼删许文肃传与袁合疏之事。(30)

章梫此文作于“宣统三年(1909)八月”,判断“实未入奏”与孔先生后来再调查的结果,可谓相当一致。《残稿》既有呈递第一疏的“明确记载”,那么,它是否“说了假话”呢?按《残稿》五月二十二日(6月18日)条:

昨拟救急目前危局折,即约竹筼于今晨同上之。

细绎文意,可知此疏系袁昶草拟,继邀许景澄联名上奏。此处须区分的是,约许会奏为一事,最后是否入奏为另一事。袁昶致张之洞函有谓:“沤欲奏弹,筠诤遂止。”(31)“沤”,袁昶自称;“筠”,许景澄字竹筠(筼)。由此看,袁昶拟折欲会奏,而为许所劝阻。恽毓鼎(1862—1917)《崇陵传信录》记此事,谓“或云疏虽草,为侪辈所阻,实未上”(32),亦足充作旁证。

戴玄之、陆玉芹均有专文考订三疏真伪,结论基本相同——第一疏出于袁昶手笔,第二、三疏系他人伪作。唯戴仅言“第一疏确系真品”,对上奏与否未置一词。(33)陆论证相对周详,结论也更明确:“袁昶确实上了一份奏折——《急救目前危局折》,且本想与许景澄一起上奏,但五月二十二日,正是朝廷关于‘剿抚’‘和战’的关键时刻,经过两次会议,慈禧太后在会上‘抚拳’的心态已经表露比较明确,袁考虑到当时紧张态势,最终没上。”(34)笔者认为上述结论是可信的。有关证据,二文均可复按,不赘,只是有一条强有力的“内证”有必要指出,即《袁京卿日记》六月初五日上荣禄书,有言:“昶自前月召对,不称旨;又上书两邸,并草一折,坐与朝议相枘凿,箝口触网,不敢复言事。”(35)这里的“草一折”,正可与《残稿》所云“拟救急目前危局折”互证。

(二)关于《上庆亲王请急剿拳匪书》

《上庆亲王请急剿拳匪书》原刊于《太常袁公行略》,翦伯赞等将之与“三折”一并辑入《丛刊·义和团》之《袁昶奏稿》。孔先生对此书函是否呈递亦表示怀疑:“这是因为《乱中日记残稿》开始于五月十八日。而据《太常袁公行略》所记,上庆亲王书于五月十九日呈上。这样的大事,《乱中日记残稿》未记,相反却于次日详细摘录了许竹筼致樊云门的信函内容。而且,袁氏致张之洞密札,亦未提及上书庆王事。”上庆王书真伪与否,与“三折”有着连带关系。孔先生已注意到此书函后半部分与第一折“内容相同,语句相似”,则第一折如证明为真,质疑上庆王书有相同内容也就失去了意义。两者写作时间接近,故而主旨一致,反倒可印证上庆王书可信程度高。

现存袁昶致张之洞函,未提及上书庆亲王奕劻(1838—1917)事,而在《袁京卿日记》中则有所反映,前引《上荣中堂略园书》有“又上书两邸”一语尤其值得注意。上庆王书亦谓“请两邸宪会同荣相奏明,刻即下诏”云云,可与互证。按“两邸宪”,即庆、端二王。恽毓鼎在解释袁昶被杀原因时,曾言:“袁太常诋拳匪最力,致书庆亲王奕劻,请其劝载漪勿为祸首……书为载漪所得,遽上闻。谕旨所谓离间,指此也。”(36)郭则沄(1882—1946)将之与诸说相较,亦得出“是说较可信”(37)的结论。

再,六月二十三日(7月19日)袁昶致张之洞函有云:

八旗王公大臣,上自东朝,至今坚信五斗米为长城可恃也。沤屡屡苦口微辞,为相识之旗下巨子言之,终不能悟,殆皆王凝之之后身耶?(38)

所谓“相识之旗下巨子”,即指端郡王载漪(1856—1922),此处借东晋人王凝之深信五斗米道,请“鬼兵”御敌而遇害的事迹讽喻之,与上庆亲王书主旨若合符契。

(三)关于罗嘉杰上书事件

庚子五月慈禧太后是否因收到“归政照会”(或称“洋人照会”“假照会”)而决定宣战,向为学界聚讼的一桩公案,包括《残稿》在内多种史料都提示“照会”确曾存在,传送者则指向苏松常镇太粮储道(简称“江苏粮道”)罗嘉杰,经手传达者则为军机大臣、大学士荣禄(1836—1903)。孔先生有文章指出:“所谓江苏粮道罗嘉杰传送的‘洋人照会’,各家的记载矛盾百出,纷纭杂陈,而在清宫各类档册中得不到任何印证,很可能是一起子虚乌有的事件。”(39)既认为是一起捕风捉影的政治传闻,不足凭信,那么“《残稿》对此事却记载尤详”也就成为损害其真实性的一大例证。

按《残稿》相关记载出于五月二十四日条,(17)段:

决战之机,由罗粮道嘉杰上略园(荣禄)相书,称夷人要挟有四条。[相出示同列,其一条,称请归政,不知确否,各公使无此语,岂出于各水师提督照会北洋耶?北洋不以上闻,而罗轻启当国者,此人乃祸首也。]致触宫闱之怒,端邸、徐相、刚相、启秀等,又力主惩治外人,推枰之几遂决。

(18)段续云:

推原祸本,苏粮道罗嘉杰密禀大学士荣禄,所称夷人要挟四条,多悖逆语云云,乃五月二十一至二十三等日,圣慈所由激忿,王贝勒等众情所由愤怒,兵衅所由骤开。然罗嘉杰所称,既非各国提督照会裕禄,亦非天津各领事扬言,又李鸿章、刘坤一等前后电奏,各国外部语绝无此说。各外部佥言此次调兵,系为保护使臣,助剿乱民,不干预中国国家政治家法。当时战未交绥,何所施其要挟?可知罗语妄诞不根,荒唐无据,轻率密禀,实为祸魁,非请旨革职拿问,讯明严惩不可。[按:此注系续记者](40)

孔先生认为“这段记载漏洞百出,实在经不起推敲”“《残稿》将罗嘉杰称为挑起战端的罪魁祸首,完全是局外人之谈”。笔者解读稍有不同,此处提出两点。其一,关于罗嘉杰上书或洋人照会的记载,非仅见于《残稿》一处,袁昶初闻此说,示以“不知确否”,应为一种正常反应。下面先排比时人记述,然后予以分析。李希圣(1864—1905)《庚子国变记》:

(五月)二十日,焚正阳门外四千余家……是日召大学士六部九卿入议,太后哭,出罗嘉杰书示廷臣,相顾逡巡,莫敢先发。(41)

李超琼(1846—1909)《庚子传信录》:

(五月)十九日……会江苏督粮道罗嘉杰至津,以密书致荣禄,言各国须尽予以兵权、利权及铁路、海口四事,乃许和。荣禄固知其言之无稽也,急持入告,冀以杜臣工之沮议者。太后果大怒,主战之意益坚。(42)

叶昌炽《缘督庐日记》五月二十日条:

适凤石(陆润庠)自内廷急召归,喘息未定,云皇太后、皇上召见六部九卿云:“洋人要约二条:一天下兵权尽归节制,一天下钱粮尽归征收。将不国矣,我不畏死,尔诸臣有何良策?”(43)

恽毓鼎日记五月二十一日条:

未刻,复奉旨入见,申刻,召对于仪鸾殿。……太后宣谕:顷得洋人照会,凡四条:一、指明一地,令中国皇帝居住;一、尽收天下钱粮;一、尽掌天下兵权;其一未详。[嗣闻系请太后归政。后闻此四条照会,军机、总理、北洋皆未见;询之洋使,亦坚执并无此事,竟不知从何而来。]复谕云:“现在是他开衅,若如此将天下拱手让去,我死无面目见列圣!就是要送天下,亦打一仗再送!”(44)

邹嘉来(1853—1921)五月二十二日函:

五月二十日……讹言四起。洋兵修道而来,闻距京渐近。各使以兵马钱粮统归管辖为要挟。上意如无挽回,愿作背城之举,宗社生民所系至重云云。(45)

五月二十七日李鸿章收盛宣怀电:

洋人照会,中国信用乱民,地丁、兵权归洋人主政,两宫不允,决计开仗。(46)

六月初三日张之洞之坐探委员巢凤冈自德州来电:

闻各使出四款:一归政;二粮税归彼管;三佛爷无论在宫在海,应用洋兵保护;四各国准参谋政府事。请旨,上主和,佛主战,董军戕毙德使,长安街将开仗。(47)

上述作者中,恽毓鼎以翰林院侍讲学士身份参加了御前会议,叶昌炽所记闻自内阁学士兼署工部左侍郎陆润庠,其亦为与会者之一。恽、叶两说史源明确,应较可信。这里有两点值得注意:其一,叶昌炽记“洋人要约”在五月二十日(与李希圣记“罗嘉杰书”日期一致),恽毓鼎记“洋人照会”在五月二十一日;其二,无论“要约”或“照会”,内容仅及代管兵权、钱粮,未出现“归政”字样,关于这一点,同时期邹嘉来、盛宣怀二电及李超琼记载皆可充旁证。恽毓鼎谓“嗣闻系请太后归政”云云,系事后补记,此节宜与前引《残稿》(17)段括号内按语参观。略加比较,可发现两者表述的意思非常接近。袁、恽均参加了御前会议,消息来源近似。笔者认为两人于第一时间听说有洋人要挟事,但对具体要挟的内容并不十分清楚,至少当时所知无“归政”一条,此条实际得自事后传闻,遂各自补入日记。(48)袁昶对此存疑,表示“不知确否”,这样的反应并不奇怪。巢凤冈的探报相对属于外围,而且距离御前会议也已隔了一段时间,“四款”同样多出“归政”一条,可见此条实系后出。

值得注意者,《残稿》记罗嘉杰提供者为“密禀”,而非照会。《高枬日记》也说:

荣相初与某某等争论不胜,适接江苏候补道某函,言洋人已定四条,有天下兵马钱粮归其掌管,政府要干预。荣得此函,送入,将以恫骇沮其谋,转而归剿办之议也。不料送入,遂大怒决裂。后乃知使馆并无照会到来[寻常照会有格式,是洋字,非汉字,此次乃信函]。(49)

来自罗嘉杰的情报,经由荣禄,对慈禧对外心态的变化确有影响,而且这种影响似与荣禄送入的初衷相悖。林华国先生以为“密禀”这一情节相对“合乎情理”,并推断:“罗嘉杰有可能听到一些有关列强动向的传闻,他把听到的传闻向荣禄密报是可能的。这个密报受到荣禄和慈禧的一定重视也有可能。但这段议论(50)说清廷决定对外宣战是受罗嘉杰密禀的影响则是没有根据的。”(51)清廷决定宣战涉及复杂因素,尤其与津沽前线军事形势突变与情报传达的时间差密切关联,“罗嘉杰上书事件”本身疑窦众多,但可基本确认的是:与罗嘉杰隐约有关、指证洋人要挟的某些证据在御前会议上曾被出示,且对君臣上下造成冲击,其内容未涉“归政”,但侵害主权的要求引起慈禧强烈反感,故当时已有“如无挽回,愿作背城之举”的意态。

其二,(18)段标明“系续记者”,实为后人所添,其性质应与(17)段相区别。

《残稿》(18)段末:“按:此注系续记者。”孔先生据此评论:

是谁的续记?我以为袁昶是不会作这种记述的,只能是后人改篡加进的。因为随事态之发展,谁是罪魁祸首,愈来愈加分明,袁昶是不会委罪于罗嘉杰的。清廷后来惩处祸首时,未及罗氏,亦可旁证。

林华国先生谓:

《乱中日记残稿》见于1905年出版的《太常袁公行略》一书。日记原稿已不见。这段议论究竟是袁昶本人补写还是《行略》一书出版前由他人补写,尚待考证[我怀疑是他人补写]。(52)

笔者所见《太常袁公行略》初刊石印本,即有“按此注系续记者”字样,可知非“中国近代史资料丛刊”编者所加,而“推原祸本”以下一段,换行用小号字区别于正文。笔者倾向于认为,这段话系《行略》出版时由编者所添。

罗嘉杰是否真的呈送过“密禀”或“照会”,需要打上大大的问号,但如前述,庚子事变期间有关此事的各版本说法已广泛流传于京师士大夫圈子,须注意者,一开始时说法尚未涉及“归政”,也未被指认为清廷宣战的主因。后人编辑《太常袁公行略》,实无严格的史料辨析,问题严重的“三折”照录不误,即一显例。(53)辑入《残稿》时,编者很可能采信坊间有关罗嘉杰上书的传闻,而加注补说。现在所见《残稿》中两段相关文字,据笔者理解,(17)段出于袁昶手笔,括号内按语系时隔不久后补记,(18)段则为后人所加。

总括而言,袁昶日记出现罗嘉杰上书的记载,并非突兀和不可解释。此事确有“原型”存在,而非出于编造,唯传播过程中产生了变异。一味追索源头,不仅困难,且意义不大。笔者认为,更具追问价值但已属本文题旨以外的问题,是林华国先生曾已提示的:“20日日记后面的那一段议论为什么把清廷宣战归因于罗嘉杰密报,这倒是一个值得认真考查的问题。”

(四)关于“与日记体例不合”问题

孔先生质疑《残稿》另一理由是它名实不副,虽名曰“日记”,但许多部分不类日记:“坊间所流传的《乱中日记残稿》,其内容除日记外,还包括了袁昶的密札、电文摘要等内容,加上编者的按语。与日记体例不合,且有许多后人加工的痕迹,并非是袁昶的日记原本。”

《残稿》中出现异于作者口吻的按语或电文摘抄,始于五月二十四日。(18)段末按语,考辨已详前节,不再赘。(19)段末按语“以下六节均系五月末”,实分四段,前引顾廷龙跋即提示此数节“盖皆经展转传抄,非出手稿矣”,与原稿有所区别。

(20)段“江督刘公、鄂督张师致荣相个电……”、(21)段“东抚袁慰亭电奏……粤督李中堂电奏……”,可见于《袁京卿日记》五月二十八日条。唯《袁京卿日记》末句作“岂知端邸、徐相、崇公、溥良、溥兴一意主借拳剿洋,迎合慈意,并专仗董军助团剿仇洋,不顾巨患在后乎?”《残稿》则少“迎合慈意”四字,并隐去了排外廷臣姓名。

(22)段作:

语英侍郎年,以先清内城,以安民心。现禁城有拳团三万余人,来者穰穰不止,久必生变,即不能部勒使受约束,不如导使随(甘军马玉崑)往津御洋兵,少(原文如此,疑系“乃”字抄误)两得之。英云,当与庄邸、刚相、澜公商之。

复按《袁京卿日记》五月三十日条:

过英菊侪少农(年),商先清理内城,以安民心为要。现团有三万人,来城尚不止此数,日久生变,既不能部勒使受约束,不若劝导使往析津御洋人,乃两得之。菊翁云,当与庄、刚、澜三公商之。天下何思何虑,老僧不见不闻。

两段结构行文基本相同,有少量字词出入,但不影响对中心意思的理解。文字的微调,包括删落“天下何思何虑,老僧不见不闻”一类主观性语句,很可能是在《残稿》编辑时产生的。

(23)段“宋祝三、马景山亦言,虽失和开仗,亦不可诛及使馆,此皆老成谋国之言”等语,未见于《袁京卿日记》。

(24)至(50)段,即六月初八、初九、十二、二十一、二十二日条,与《袁京卿日记》所含时间段重合,这为我们清楚理解两者异同,提供了极佳的对比素材。细加留意,可发现前者多记时事政局及个人政见,后者则还保留相当多日常生活、交际应酬、诗文创作方面的内容。可以说,《残稿》具有主题性,侧重于记录“政治”面。现撷取与时事相关部分内容,录下以做对比。

表二 《残稿》与《袁京卿日记》内容异同示例

(28)保定转来粤督江电……顷据港电,驻京各使出都(绝无此事,六月初五日以前董军与宋军攻打,闻只胜英、俄两馆而已),距津不远,想在京各国洋人,必随俱出。此后恐由各国水师提督主持要挟,伏恳皇太后、皇上总以镇静,勿遽明谕宣战(已明发),致大决裂(合肥大谲老谋,饰词不允,鄙意速降旨,调合肥为北洋直督,则李无可饰词)臣北望觚棱,无路可达,忧灼万状。适据杨使儒转电俄国户部相臣维德复称:中国官民附从乱民,扰害贵国皇太后朝局,实为可怜。本大臣深知俄国不与中国开战,且念数百年交谊,必竭力帮助,保全中国自主之权(必是合肥先有电与维德,公父子均昵于俄,故为之尽力,观后长顺电可知),惟现在际此艰难,务望贵大臣于一切事件预闻办理,深信贵大臣必顾全中俄两国旧交,妥为设法,护卫本国使臣人民。贵大臣亦可深信本国政府并本国之军,无不全力帮助云云(此电中“贵大臣”必指合肥,特不审与维德密码去电作何语也)。


(32)张翼禀荣中堂……拳人众,日惟勒索,长芦盐商供应运使杨宗濂衙参回,拳拉出轿,刀加于颈,令其在街心磕头(端邸以溥卓云有梦,拜为谋佐,笃信义和团,近日团长扑杀虎神营统领阿克达春,始内不能平,然悔之晚矣),日肆焚掠,官民逃走一空。


(33)直入内,见荣相、刚相、庆邸,言合肥托辞不赴召,为畏难自便计,非请旨调北洋直督,决不肯来。如再偃蹇不奉诏,可坐以违旨之罪,相、王均以然。盖以合肥不来,则无以为转圜之线索也(刚相言,跸园时内监导拳民于佛前操演,奉天语,激赏以为神兵也,谓此何虑各夷作祟,由此遂深信不疑,今兄弟亦被天下恶名,此差办不了。某答,如有函复各省大吏,当为中堂解谤)。


(38)合肥电,吉林述俄外部意,通国财力尽在铁路,亟求切实保护铁路公司。述俄皇谕,亦不欲与中国开衅。李又谓,业与各国开衅,若再与俄决裂,全局皆危(观此则知肥相与俄交情亲切,大有石郎、刘豫之意)。

按:加下划线的文字系《袁京卿日记》较《残稿》多出者。又《袁京卿日记》抄本,凡按语原均用双行小字,现以小括号标示。

由上可见,《袁京卿日记》保留了不少袁昶按语,多涉及人物评价,其锋芒所指,不仅有主张“抚拳抗洋”的王大臣,也包括奉召北上而不应命的两广总督李鸿章(1823—1901)。有必要指出的是,袁昶固不满于执政诸公,但从日记看,他与后来划入“顽固派”的许多人仍有交往。戴玄之读《残稿》,即注意到“凡有关徐、刚、启、赵诸人,皆礼敬之,尊称其官衔而不名,从无攻讦、谩骂字句”。(54)这一点同样可于《袁京卿日记》中得到印证。另有一处特别值得注意,即《袁京卿日记》六月二十一日记“刚相直肠,深悟空言解散之非计”,《残稿》则作“刚相近亦梭巡无计”,后者将对刚毅(1837—1900)的“同情的理解”改轻,很可能是编辑者出于维护袁氏形象,而做了一番小手脚。总的来说,日记所见袁昶,与今人对他疾恶如仇,以激烈言辞致犯端、刚之忌的印象,有不小差距。有趣的是,袁昶对主和派人物李鸿章,观感亦不佳。对李滞粤不行、亲昵俄国,日记中均有批评,言辞犀利,毫无假借。袁昶后人刊布《残稿》时,刻意删落这些易犯忌、得罪人的话,当在情理之中。又《袁忠节公手札》存录李鸿章电,末有按语“观此语,则知李与俄交情亲切,大有石郎、刘豫之意”(55),较《残稿》(39)段,多出“大有石郎、刘豫之意”一语。孔先生据此判断《残稿》“改删之迹,昭然可见”“许多部分只是后人根据袁氏所存电报抄件及书札等资料,托袁氏之名,编造出来的”。其实,同一按语亦见于《袁京卿日记》六月十三日条。袁昶将李拟为石敬瑭、刘豫,讥嘲鄙夷,情见乎辞,其将摘录的电文抄呈张之洞时,完整保留本人按语,足见两人关系之密。唯后来刊印《残稿》者反多顾忌,对按语做了删节处理。

(51)至(61)段,即系于六月二十二日条下《残稿》最末十段,多涉义和团组织源流及在京津活动情况。孔先生质疑其内容“大多追述庚子五月十六日以前的事情,甚至有光绪二十五年义和团在山东的活动,这种前后顺序的颠倒,也说明《乱中日记残稿》是否真是袁昶手写的日记,的确是令人怀疑的”。笔者认为,这部分确非袁昶日记原有,其性质与前述(18)段相似,应为后人编印时所添入。

综上,基本结论是:《残稿》《袁京卿日记》所据为同一底本,日记时段不尽同,但从重合部分看,并无显著差异,只是《残稿》少了若干条袁昶本人所作按语。故《残稿》较之原稿,“删”确有之,“改”则微乎其微,尚不至于歪曲原意,“与史实抵触”一说缺少相应证据支持。再,既以《残稿》命名,说明所抄必不全,那么出现若干日期错置或移置也可以理解。日记在前,函札在后,这一文本生成的次序应属无疑,《残稿》只是世存袁昶庚子日记的一种不完整版本,若谓其出于据函札等资料“编造”,则大谬不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