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时交涉:“伊藤所询未易答复”
除了与日本外务省的联络外,张之洞与一些日本政界要人的良好私人关系,也便于其对日发表政治意见。曾于上年访华并与刘坤一、张之洞结交的伊藤博文,在六月初通过李盛铎向两人密询:“现在情形危迫,愿闻钧意及办法如何,请密示。”(68)接信之初,张之洞颇感踌躇,一则出于身份使然的自我禁抑,所谓“中外殊俗,中国臣下不能专擅作主”,政治发言讲究位势;二则对伊藤的真实意图无从把握,在搞清楚“彼所瞩望于我者”究竟为何之前,不敢贸然吐露心曲。他因此特嘱钱恂在日密探:“伊藤意中必有所指,速密详示。”(69)另外,伊藤来电避开了当时已经奉旨北上的李鸿章,而专以江、鄂督抚意见为重,这一点也引起顾虑,他向刘坤一表示“伊藤所询未易答复”,又吐露心下的不安:“此次来电止询我两人,而不提李傅相,亦属可怪。”(70)刘坤一也认为“伊藤所询,其意难测”,复以“须告李使作谈论答复,方不着迹。至奏明一节,似可不必,语虽冠冕,秉钧者固未可以常例测度也,傅相处可勿须商”。(71)
在与刘坤一反复电商后,张之洞决定以“浑涵意”回复三条:
一、望各国不攻京城,匪乱自平;
二、望各国不惊两宫,天下人心自服;
三、望各国停兵,在津候李傅相妥议,当易结束。(72)
以上意见不过重复了此前对外务省的建议,并汲汲表白“维护两宫”意,并无特出之处。但张之洞仍自觉有“僭越”的风险,主张答复后立刻电奏,以免招来“外间臣下妄议”的责难。至六月初十日(7月6日),上述三条以江、鄂两省名义回复伊藤,电内由五月二十九日(6月25日)上谕引申:“谕旨中既有‘相机审势’之责,是则凡有关保守疆土者,其事势机宜当可随时斟酌,遵旨联络各省,公同商酌办理,此办法也。”除借朝廷言论为己正名外,还特别声明,内容只可作为“私交谈论”,不可视为“公牍”。(73)张之洞可谓小心到了极点。
在申明己见的同时,张之洞又想反制一手,向伊藤博文摸底。六月十一日,加电驻日公使李盛铎云:
北方兵事,确非两宫本意。今匪徒肇祸太蛮,外舰攻台亦太骤,各国以公使被戕,必尽其兵势所至。今乱徒固不辨孰欧孰亚,各国亦莫分为匪为兵。惟日本深知中国情形,有共利共害之势,有同洲同种之情,必能谅其内乱,解其外忧,将来办法应与各国不同。如伊藤能示以大意,则南方督抚办事宗旨更有把握。切望密询示复。(74)
其时日本政府正展开出兵外交,在激烈的国际竞争中,面对不明朗的前景仓促做出暗示或承诺,均不合时宜。同为沉浮宦海多年的资深政客,伊藤博文的精明对比张之洞甚有过之,对湖北来电他明智地选择避而不答。(75)
在事变发生后一个多月间,李盛铎为停战事就商青木周藏,“舌敝唇焦,议迄未就”,继而又转向政府外伊藤博文、矢野文雄(前驻清特命全权公使,1897年6月—1899年11月在任)等人游说,也无结果。至六月中旬,日本政府派兵已定,伊藤博文才通过李盛铎再次向湖北传递口信,提出可能的停战方法,即“如中国朝廷能担保各使必无损,请电前敌,派员赴联合军总统商办,或可行”(76)。当北京使馆人员尚存的消息被外部了解,矢野文雄又示意:“各使既存,宜速令与联合军通函,或先送一人至津,庶各军不疑,怒可渐解,然后徐议停兵。”(77)伊藤和矢野,一个是曾数度组阁的政界元老,一个是精通中国事务的退役外交家,在对华问题上皆有发言权,而其时身份又在政府之外,相对约束较少,说话较便。(78)按这一时期国际政治的基本态势是,日本政府一面与各国紧张协调,续派大兵开赴华北战场,一面又与清朝公使保持接触,以“同洲休戚”的姿态区别于欧美列强。青木作为内阁成员、外交事务的直接责任人,始终坚持“欧美第一”的原则,在对华问题上态度强硬,不愿做任何实质性的表态。(79)伊藤、矢野则利用身份便利,通过私下的渠道发挥影响,而不必负担外交上的责任。既不敢得罪列强,又欲见好于中国,无怪乎有作者在总结晚清时期日本政府对华外交特质时,使用了“双面影人”这样传神的词语。(80)
张之洞也有复杂的感受。一方面,他也清楚在京各国公使安危关系重大,来自日本的警告并非无因。故于六月十九日(7月15日)联合各省督抚奏请护使,其中专门引用东京来电,谓“此时各国专重救使一事,必须将各使救出,方有排解之法”,而在救使的具体办法上,又不敢取激进的策略,只是请旨饬令四川提督宋庆等护送各使前赴天津,标举此为“安危利害之一大关键”。(81)奏内有“使知攻使系匪徒所为,救使系两宫德意”字样,其用意还是为宫廷开脱罪责。(82)
另一方面,在与日本联络过程中,张之洞不时为己严格设限,不忘自省禁忌所在。刘坤一当时曾建议,令与日本前军统帅福岛安正有旧交的陶森甲(1855—?)出面斡旋,以便“从中保全”。(83)而张之洞对绕过“政府”的私人交涉心存忌讳,忙不迭一口回绝:“此等大事,仍政府作主。……不如与李星使商为稳妥,但外人所出题目恐我等不能办,奈何?今日只有恳其保两宫一事可说,各国必归咎中国政府,我等岂能置喙耶?”(84)
这一时期日本大举对华增兵,也令刘坤一、张之洞颇生疑心,前者的反应尤其强烈。(85)为安抚舆论,日本驻沪领事小田切万寿之助特赴上海道署,解说日本出动大兵的原因:“一为保护使馆,弹压匪徒,二为便于调停,缘西例派兵多者,可多发议论,实顾大局,并无他意。”并请务必转达江、鄂总督,以免误会。(86)张之洞接上海来电后,却读出另一层意涵。他以为小田切所言带有“京”字,意味着联军即将开赴京城,眼下形势“危险已极”,故向奉召入京的李鸿章献策:
目下必以缓兵勿逼京城为急务,论理固须我先送使、剿匪,他事方易商办。然假使我等奏请送使、剿匪俱已邀允,而各国兵仍不停,又将奈何?反复焦思,惟有请中堂单衔急电各星使,向各国外部询明要我如何办理,彼方肯停兵勿攻京城。倘得各国复电云送使、剿匪即可停兵,则迅速据以会奏陈明利害,当可邀允。(87)
但此刻情形已非国人所能左右。很快八国联军由天津起兵,一路势如破竹,转瞬已将兵临城下。在此期间,由于南北电信中断,消息迟滞,南方督抚多无法掌握即时动态,张之洞对战情的了解反而依赖于李盛铎等发自海外的报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