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临城下:“请勿攻京城、勿惊两宫”
七月中旬,联军由津迫京,即将兵临城下。十三日(8月7日),即北仓失守的消息传达北京当天,清廷旨授李鸿章为议和全权大臣,命“即日电商各国外部,先行停战”。(88)但外兵长驱直入,已有“风利不得泊之势”,屡次呼吁停战终归于无效,李鸿章因此深苦于列强拒纳、开议无门。(89)张之洞最看重的仍然是日本,以为关系特殊,在关键时期的处事方法上,应与别国不同,故又建议:
救使剿匪,均未见实际,固难遽就范围。然转危为安,全赖鼎力,想已分电各国外部。如得复电,似可照转,俾知外情,或有转机。此次日本兵多,颇能主持议论,似可加电,力托日本政府切商驻日各使,转达各国。日本与我有同洲同种之谊,或较他国尤易入手。(90)
李鸿章以此电“透切”,遂依议而行。但从日本外务省得到的答复却十分平淡:“停战一事,非一国所能主持,须电询各国政府意见,商酌后方能答复。”(91)此外,李鸿章又密电伊藤博文求助,所得复信对内阁政策多有批评,但也未提及具体办法。(92)及至七月十八日(8月12日),东京来电称:
顷陆军参谋次长寺内正毅自津归,告钱监督恂云:中国须从速特派有威望重臣,曾办交涉素为外人推服者,面承谕旨,随带员弁,亲赴前敌与联合军总统晤商,宣布朝廷议和之意,并商办送使事件。据伊看来,各国当可允停战,然后各派全权与傅相议款。非此办法,停战恐难。从前德、法之战,亦是先派大员止战,另派全权议款等语。并嘱电陈。闻战争归陆军主持,故外部不便明说。(93)
按日本参谋本部次长寺内正毅(1852—1919)于本年7月12日奉派赴华视察联军作战状况,为下一步出兵拟定计划,于7月19日到达天津,8月4日返回东京。(94)然后对钱恂有上述一番表示。据李盛铎揣度,所谓“有威望重臣”,非军机大臣、大学士荣禄莫属,寺内所言“意在荣相单骑见虏”。(95)这是来自外务省以外唯一让人感觉可行的办法,奉旨议和而屡遭碰壁的李鸿章自然不肯放过机会,以为“此电似尚切实”,迅速转奏朝廷。(96)这里需要指出的是,在其入奏前曾约江、鄂联署,而张之洞的政治防范心又开始作祟,既欲有所为,又不敢过多担当,只推托说:“朝廷既派傅相全权与外部议停战,此等事自应由傅相斟酌电奏为妥,他人不便插入此事。”(97)当时李鸿章又拟谏阻宫廷西幸,留以谈和,张之洞却以此“近于莱公孤注之举”,再三声明不敢在上奏时列衔。(98)几番暗中较劲,张氏的保守态度已可概见,其“忠君卫道”思想不免遭论者“顽固狭隘”(99)之讥,至于清廷如果留京,与各国议和是否有讨价还价的可能,已非敢顾及了。
不久后,张之洞的这一层心态更有淋漓尽致的表现。当他听说联军入京后必将追击宫廷,心情已经相当紧张,以此“实为可骇”,急电钱恂辩护:“各国既称不与国家危难,如各使无恙,所指为匪者又未随扈,何以亦必追?”(100)至七月二十二日(8月16日),通州告破、北京城危的消息传来,惊骇之下失去常度,连夜与刘坤一联衔急电驻上海各国领事,要求联军“勿攻京城,勿惊两宫”,并以“南方保护之局”可能发生“激变”为要挟,限二十四小时内答复,语意决绝。(101)限时答复的要求已具“最后通牒”的性质,由此引起上海领事团的恐慌。(102)值得的注意是,在各国领事中,小田切万寿之助对来电最为重视,(103)在第一时间明确予以肯定性的答复。其复电称:
二十二日电悉。闻本国外部大臣告李木斋钦差,电达贵国政府,此次本国军队进京,专为救护使臣起见,并无他意,已经电饬统兵大员保护两宫,等因。足见本国政府顾念大局之意,幸勿见虑。切。(104)
就在二十二日当天,盛宣怀已得到情报,“两宫潜行已确”,则判断“今早致领事电,情形已殊”;他又打探到上海领事团会议,“有云两帅限时系恫喝各国,有云电外部转联军廿四钟不及回复,似是有意为难,现已各电外部,定启猜疑”,遂将沪上骚动与英军将在吴淞口登陆的军事动向相联系,提示刘、张前述语意过激的电报有可能被利用,建议加电各国领事解释事故,并草拟电稿。(105)其实前电不过是张之洞一时情急之举,事后已生悔意。他迅速将盛拟电稿酌改,特别加入日本政府“允保护两宫”的示意,仍以与刘坤一联衔的名义发出,证明绝无意与列强决裂:
昨电所请贵总领事飞电联军不致震惊两宫,急盼两日复电,系天下臣民急切盼望之意,并无他意。接顷出使大臣电,各外部语意均甚好,并接出使日本李大臣电,日本政府已允保护两宫,想各国笃念邦交,用意亦当相同,是两宫可以平安,南方各督抚闻之万分感慰。东南保护之约,各督抚必当尽力自任,请速电贵国政府知照为感。刘坤一、张之洞同电。廿三日。(106)
另外,又单衔致电日本领事小田切万寿之助,表示:“贵国政府已饬统兵大员保护两宫,闻之万分感慰。昨电请两日速复,不过系臣民盼望恳切之忱,但恐有人误会,指为恫喝,致启猜疑,殊于大局有关。顷又电致各总领事,申明并无他意。务望阁下速与上海各国总领事代为解释,勿启猜疑,免致牵动东南大局,至为感祷”。(107)张之洞拜托日人从中调解,为补救前电做足功夫。
联军入京的消息被证实后,盛宣怀又提议对外重申“尽力自任”地方保护的决意,并为宫廷出逃后的善后交涉做出具体安排,即所谓“一面议约,一面剿匪,迎驾回銮”(108)。但在张之洞看来,所拟议约、剿匪、迎銮各项,此刻无一不是棘手的题目,避之唯恐不及:“议约岂疆臣可自请?全权岂旁人所可干?迎銮尤无所取义。”(109)他将盛拟致驻外公使电稿中善后诸节统统删去,最后会江、鄂衔发出电文如下:
昨因联军入京,电沪领转请各国勿惊两宫,急望两日内电复,以慰天下臣民,别无他意。现闻两宫先行,东南保护之约,各督抚仍当尽力自任,请达外部。(110)
当庚子事起,清廷“招拳御侮”、对外“大张挞伐”之际,张之洞、刘坤一不约而同选择“矫诏不理”,以地方保护作为因应的方略;及至京师陷落,又提出“安两宫”的议题,说明仍与清王朝不离不弃,同样是借“保护之约”取信于外人。两个月之间情势逆转,天地已然翻覆,而东南督抚以不变应万变,周旋于朝廷与列强之间,从中可见“东南互保之约”被工具性地运用,刘、张的魄力及保守性尽显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