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二李之“争”
送走了李秉衡,东南督抚或因此长舒一口大气。(84)然而,当时却有更多人对李秉衡之北上寄托了热望。自中法、中日两役以来,李秉衡用其对外强硬的表现,以及天下共推为疆吏贤者的情操直节,赢得朝野广泛的赞誉,俨然为疆臣领袖之继承人。(85)甲午时期,翁同龢(1830—1904)对他做过极高评价:“朴实平易,兵事将材均极留意,良吏也,伟人也。”(86)王清穆(1860—1941)乙未日记中,也推许李秉衡“清勤直亮,实心为国,近时疆吏中罕有其匹”(87)。当庚子事变作,战争威胁迫在眉睫,人人都在呼唤英雄出现,而李秉衡无疑是拥有最高人气的那一位。虽远在江南,他的名字被京城大小官僚频频道及,几乎被视为有能力扶危救难的不二人选。五月十四日(6月10)日,福建道监察御史管廷献上奏片,请速调李秉衡来京,内称:
查巡阅长江水师、降调四川总督李秉衡,久官直隶,素得民心,兼谙军事,若明降谕旨,饬令星宿来京,畀以疆寄,假以事权,当于时局有裨。惟其人素为洋人所忌,恐加阻挠。宜饬总理衙门,晓以专为靖乱起见,安民即所以安洋。(88)
十六日(6月12日),詹事府司经局洗马檀玑奏请招抚义和拳以御外敌,推李秉衡为“知兵”,并提出编练成军之具体办法:
择知兵大员,如李秉衡、董福祥等,招集拳民无家可归者,另编一军,酌给口粮,以兵法部勒之,显以禁其为匪之路,隐以养其敌忾之心。(89)
除了来自言路的呼声,中枢当道徐桐、崇绮、刚毅诸人对李秉衡推崇备至,前述于荫霖、鹿传霖的大力奏荐也是铿锵有声。五月二十八日(6月24日),也即发布“宣战”诏书后第四天,清廷谕召李秉衡“来京陛见,勿稍刻延”。
此处,我们可能会联想到庚子事变中另一位北上重臣,更为后世所知的大人物——李鸿章。如将视野稍为放宽,可发现清廷政策在和战之间摇摆,伴随外部形势变化,不断发生相应调整。五月十九日(6月15日),谕召两广总督李鸿章“迅速来京”(90),仍希望将中外纠纷拉回外交轨道,不想轻易言战。六月初七、初十日(7月3日、6日),两度旨催,十二日(7月8日),授李鸿章为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随着战局变恶,六月十六、二十二、二十七日,七月初四日(7月12日、18日、23日、29日)连下四旨,无一例外都是督促北上,调子已经一次比一次更加严厉。(91)
面对朝廷召唤,二李各有不同反应。李秉衡奉旨之下,“感奋涕零,情不自已,阙廷瞻望,驰念莫名”(92),奔赴君父之难,不敢稍缓时日;李鸿章则抱定“先定内乱,再弭外侮”的宗旨,认为此刻“只身赴难,毫无补益”(93)。而在他们各自身后,同样有为数众多的支持者和与反对者。北方义和拳兴起后,盛宣怀认为“目前惟有调傅相回北,内乱外衅,或可渐弭”(94),在第一时间策划奏调李鸿章回任直督,欲推其至前台。张之洞由“合肥前已电召”,相信“内意必愿议和”。(95)当李鸿章滞沪不行,他与刘坤一等东南疆吏十三人,联名奏荐“大学士臣李鸿章,周知四国,体用兼通,办理交涉有年,为各国所信服”,吁请朝廷“授以全权,示以机宜,饬令就近在上海与各国电商”。(96)不过,与张之洞同城而居的于荫霖,对李鸿章的观感截然不同。他在日记中写道:“见十九日(6月15日)上谕,此人内召,事愈不可为矣。”(97)显然,李鸿章断非其心中所属。
就在外臣为停兵议和函电络绎、奔走呼吁之际,京城内也正掀起倒李的高潮。翰林院侍讲学士恽毓鼎私下评议说:“三电召之徘徊不进,其志恐不纯矣。”(98)翰林院编修王会釐(1844—1913)则公然入奏,历数“近三十年来,大学士李鸿章专务和戎……甘心卖国,阴授以柄,致外洋要挟,中国几难图存”诸罪状,指斥召而不赴、畏葸求和,疾呼“大奸不除,不能成大功”:
今既恭伸天讨,而李鸿章总制两粤,闻有抗旨不赴召之电,又有请勿开衅之电。悖谬畏葸,老而益甚。不知主辱臣死之义,惟请苟安求和。听则可保全禄位,不听则可诿卸责任。一至交兵,又多方牵制阻挠,必欲一蹶不振,以实其言。此皆李鸿章惯技。若再以此法试办,大局何堪设想?……闻仍有旨电召李鸿章来京,庙谟深远,已操胜算。如李鸿章遵旨前来,虽失魁柄,恐其仍肆奸谋。应请旨严加禁锢,庶免泄漏军情。如仍抗旨不来,是其悖逆显露。应请皇太后、皇上速奋宸断,下密旨于广东巡抚德寿,数两次抗旨之罪,将李鸿章就地正法。(99)
给事中蒋式芬(1851—1922)也对李鸿章奉召不来深为不满,奏折内抨击“该大学士一则以地方紧要、未敢遽行北上为辞,一则以水陆不通、老病畏难为解,饰词推宕,退缩不前”,甚而“复纠合十余省督抚,保护外洋商务,使敌国无粮饷匮绝之虞,并力抗我”,责问“何其忠于外洋而不忠于朝廷也”?结论称:
若李鸿章者,战不能战,守不能守,徒拥高位,作汉奸而已。天下臣民无不切齿。臣愚以为宜更择才德兼备之员,往代其任。
所谓“才德兼备之员”,实指李秉衡而言。同折内,蒋式芬盛赞“若李秉衡,公忠为天下所谅,廉惠合妇孺而皆知,服官省分,士民至今言之,犹为感泣……是李秉衡德足惠民,才堪定乱,谅在圣明洞鉴之中”,进而建议“擢之枢要之地,使之总筹全局,进退人才,转危为安,当可立睹”。奏末一褒一贬,堪足振聋发聩:
是立黜一汉奸之李鸿章,而小人不敢效尤;重用一公忠体国之李秉衡,而士气因之以振。举错之间,安危所系。伏望圣明断而行之。(100)
与之同时,江西道监察御史郑炳麟奏言“各省援军纷集,特请简统帅,以一事权”,而其依据中法、中日两役的经验,所属意之最佳人选也是李秉衡:
前四川总督李秉衡,其名声足以服众,其威望足以慑敌,其公正无私足以信赏而必罚。前中法之役,在广西布置,我军赖以大捷;中日之战,在烟台坐镇,敌人未敢深入。其阅历之久,尤为人所公知,非臣一人之私言也。请特简李秉衡为统帅,俾全师归其节制、调遣,以一事权。(101)
在庚子年,两位均已年逾七旬而履历不同、气质迥异的老臣,被不同人群所瞻仰瞩望,各自奉为排难匡危的救世主。好似一场奇怪的比赛,谁先入京,谁就可能改写历史。当事人各怀心事,或未必有意争先,两边的人群却姿态百出,喝彩叫好者有之,诽谤诅咒者有之,冷眼观望者亦有之。李秉衡终于先到了一步,于六月二十九日(7月25日)申刻(15—17时)抵京。(102)七月初一日(7月26日),即蒙召见,当天奉旨受命“帮办武卫军事务”,湖广、两江、山西、山东派出勤王之张春发、陈泽霖、万本华、夏辛酉四军归其节制。(103)同日,懿旨加恩,“着在紫禁城内骑马,并在紫禁城内、西苑门内乘坐二人肩舆”。(104)而数天之前,李鸿章才刚刚由广州航海北上,六月二十五日(7月21日)到达上海后,停留观望,就此徘徊不进。(105)
当时,天津城陷落的消息已被证实,清廷预感战事不利,加紧了保护使馆、停战求和的进程。(106)赵凤昌尝言:“(李)七月抵都召见,力主战,请先杀内奸,即指顾大局、剿拳匪诸臣,张南皮亦在列,初四日即杀许、袁矣。”(107)李秉衡觐见与许景澄、袁昶两总署大臣被杀,是否有直接关系,限于史料,未得实证。(108)但李到京后,慈禧太后的主战决心得以巩固,对外态度重趋强硬,确为事实。当时东南督抚请派李鸿章为“全权”会奏折到京,留中不发,可充一旁证。(109)故京外人士有谓“现海城初一入觐,高谈者气复少振”(110)。事后,刘坤一向盛宣怀哀叹:
海城到京,固执尤甚,朝局又变。会请派傅相全权折,留中不发,而以海城帮办武卫军。……事机甫转,又为海城所败;定兴到后,益觉牢不可破。一误再误,京城恐难保全,北望痛甚。(111)
其实,李秉衡之主战不过为恪尽职守,所谓“方今战端已开,战亦亡,不战亦亡,毋宁战之犹壮也”(112)。他本人亦自知此时言战,必无胜理。据荣禄亲信、顺天府尹陈夔龙(1857—1948)回忆,李秉衡私下有“洋兵如此利害,战事哪有把握,我此番往前敌,但拼一死,可速电召李中堂,迅即来京办理议和”(113)的谈论。给事中高枬(1852—1904)记:“简帅(李秉衡)初一到,三条:一保使馆、一剿、一调董军出外防守。”(114)则李到京之初,对义和团仍无信任可言。至于后来“言义民可用,当以兵法部勒之”,一个重要原因实在于无兵可用,京畿之拳民“大抵皆倚秉衡为名”,故“秉衡亦羁縻之,取虚声而已”(115)。
七月十二日(8月6日),李秉衡出都视师,临行前自誓:“人谁不死,豹皮尚解留名。我亦何求,马革甘于横卧。呜呼!养兵千日,用在一朝。宁为国而捐躯,勿临死而缩手。”(116)此行“名节制四军,实无一兵应命”,仅有王廷相(1851—1900)、曾廉(1856—1928)、张季煜、吴锜等少数幕僚和数百拳众随行。(117)甫出京师,北仓、杨村已告失守,清军溃退,联军突进至河西务。李秉衡“方拟合队于河西务,并力御敌”,然而“未立营垒即被冲破,各军纷纷逃溃,势不可止”,不得不退抵通州张家湾。(118)至七月十七日(8月11日),联军进逼张家湾,李秉衡见事不可为,仰药以殉。自尽前,具遗折(119),手书别幕僚亲友,道出沉痛之言:
诸兄台赐览:弟刻自马头退抵张家湾,此衡死所也。……军队数万充塞道涂,就数日目击,实未一战。村镇巨镇如河西坞、张家湾俱焚掠无遗,小村亦然。身经兵火屡屡,实所未见。……兵将如此,岂旦夕之故!衡上负朝廷,下负斯民,无可逃罪,若再偷生,是真无人心矣!天下事从此不可问罪臣。罪臣弟秉衡叩别谨上。七月十七日。(120)
北仓失守的战报传达北京当天(8月7日),清廷旨授李鸿章为议和全权大臣,命“即日电商各国外部,先行停战”(121)。但联军长驱直入,已有“风利不得泊之势”,仅仅一周后,北京沦陷,两宫西逃。当李鸿章在俄军护卫下进入北京城时,已经是闰八月十二日(10月5日),距离他初次奉召北上,过去了将近四个月。而这数月之间,天地已然翻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