倡议“维持东南大局”

二、倡议“维持东南大局”

就在张元济投身“南洋”、开始新事业之际,戊戌风波的震荡却仍未消歇。由政变而引发党祸,余波所及,政治空气一片肃杀,继而废立传闻自京播出,中外议论喧哗。光绪二十五年十二月二十四日(1900年1月24日),清廷上谕宣布光绪帝以病告退,封载漪之子溥儁为皇子(大阿哥),将旧历元旦改元“保庆”。(19)是为“己亥建储”。事情发表,上海官绅士庶纷然哄动,皆认其“名为立嗣实则废立”,上海电报局总办经元善(1840—1903)率先于二十六日(1月26日)领衔“寓沪各省绅商士民”合计1231人联名电谏,恳请光绪帝“力疾临御,勿存退位之思”。(20)事后,“风波大作”,除经元善遭清廷通缉逃亡海外,又有株连传闻,宋恕得到消息,“上海派密差七八人专拿帝党”,点名数人之中就有“张元济主事”。(21)至庚子年春夏之交,义和团迅猛兴起于山东、直隶各地。戊戌以来一直纷扰不堪之党争、外交,与骤成燎原之势的拳乱、教案相互激荡,终致平衡打破,战争爆发。

由京南返后,张元济寄居虹口西华德路隆庆里772号寓所。(22)身在黄浦江畔,却无时不以北方时局为念。本年五月间,得友人信,知“中朝士夫以此益信义和团为可恃”,而慨叹“井蛙堂燕,可哀熟甚”。(23)五月二十二日(6月18日)读新闻报,知时势已亟,当晚即致函盛宣怀云:

杏荪先生大人赐鉴:敬启者。顷闻大沽炮台昨已开炮,轰击各国兵舰,德兵官受伤,炮台失守。此信若确,各国必并力前进,螳臂当车,胜败可决。祸变之惨,将不忍言。政府一蹶,东南各省必乱事蜂起,哀我生民何堪遭此荼毒?窃谓祸乱之来,虽关天意,人力未始不可小有挽回。今督两江、粤、鄂诸公,皆负时誉。阅报并知先生昨有联衔电奏请救危局之举,惟现在事变更急,断非寻常举动所能挽回。我公负天下重望,且为各国所引重,似宜速与各省有识督抚联络,亟定大计,以维持东南大局(粗体为笔者所标注,下同),祈甚,盼甚。援匹夫有责之义,贡千虑一得之愚,冒率上陈,伏祈鉴察。敬叩台祺。张元济谨上。廿二日晚。(24)

就在前一天(6月17日)凌晨,在大沽口的列强海军舰队与炮台守军发生激战,清军力战不支,大沽炮台宣告失守。至此,中外两方已进入事实上的战争状态。盛宣怀当时以督办铁路公司名义居留上海。他自称“局外闲人”,事实上忙得不可开交,尤其为昔日恩师李鸿章回任直督,奔走游说不遗余力。五月十六日(6月12日),他致电刘坤一、张之洞,告以“目前惟有调傅相回北,内乱外衅,或可渐弭”(25),提议奏调李鸿章回任直隶总督。二十、二十一日(6月16、17日),又先后以函、电向军机大臣荣禄(1836—1903)、王文韶(1830—1908)进言,力辩中国势不能与各国一战,提出解散拳民、调李督直等“转危为安,化重为轻”四项办法。(26)此即张元济函所指“联衔电奏请救危局之举”,而其议未见下文,事变已经发作。

论者多谓,盛宣怀之于庚子年的“东南互保”居有首倡的功劳。(27)从盛宣怀的地位、个性、权谋、交际诸方面而论,做此出位之举,有其内在理路。夏东元先生即谓甲午后盛宣怀在“多边的‘力’的较量中寻求发展自己之道”,庚子阶段的表现是他“办大事、做高官”思想发展的必然结果。(28)不过,如将当时朝局变动、国际竞争以及盛宣怀与周边人物的互动综合考量,可发现所谓“首倡”之功很难明确归系于某人,这是由多元角力呈现的结果,即使落实到盛本人的想法,也在短时间内经历了变化。盛宣怀最早向刘坤一提出“自认保护”的建议,背景是英国要求军舰入江、单独托管吴淞炮台;稍后赵凤昌(1856—1938)、何嗣焜(1843—1901)等幕僚从旁协助,使得“保护东南”的操作方式进一步明晰化,盛宣怀的思路也由“自保”向“互保”转变,其目的在于稳定地方秩序,预防义和团运动向南蔓延,也为抵制外国(主要是英国)借机出兵上海及长江内地。这不仅是赵凤昌等少数人的想法,在当地有着巨大利益的绅商阶层从自我保护的立场出发,也多有共鸣。《申报》《中外日报》《新闻报》等几家上海主要报纸,连篇累牍刊登社论,几乎一日一文,要求戡乱保和,流露出浓烈的地方意识。(29)时为轮船招商局会办的郑观应(1842—1922),也向盛宣怀提议“换旗”,即外兵未据长江之前,将中国公司转移至外国名下,以图自存、自保。(30)

前引五月二十三日张元济去函,尚在盛宣怀分电李鸿章、刘坤一、张之洞三大帅,明确提出“上海租界准归各国保护,长江内地均归督抚保护”的办法之前。但函内意识到时局危迫,“断非寻常举动所能挽回”,已经暗示东南地方“从权”行事、采取与北方政府切割之办法的可能性;建议“速与各省有识督抚联络,亟定大计”,反映出“今督两江、粤、鄂诸公”即李、刘、张所拥有的政治基础;而出身于江南,并与绅商社会渊源深厚的盛宣怀,被视为居间“调剂”的不二人选。五月二十七日(6月23日),张元济为探听时局,致函盛宣怀:

大沽战后,北事毫无确信。各国调兵未集,想亦不妄动。昨得友人信,言中朝士夫以此益信义和团为可恃。井蛙堂燕,可哀熟甚。昨各报并言合肥相国(李鸿章)并不北上,其说信否?(31)

作为清朝电报事业总负责人,盛宣怀处于当时信息传播的枢纽地位,且与李鸿章、刘坤一、张之洞这几位地位最重的地方大吏均有交情或交往,最适合也最具条件说得上话。张元济的这一认知,同样为当年与议“东南互保”的沈瑜庆(1858—1918)所分享,他在事后对盛宣怀表示:“天下绝大事业,祗在一二人之交欢。庚子之患,微公居此中联络,则粤、江、鄂鼎峙之势不立。彼三公者平时各不相谋,而因公之故,遂相固结,以纾世难。”(32)尽管张元济本人并未直接介入有关“中外保护”的交涉,但他的言论在某种意义上确乎体现了“民情”,对盛宣怀有助推之力,这构成了“东南互保”得以成功的重要语境。(3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