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京回宁的真实原因
辛丑二月二十七日(4月15日),即张佩纶到京两天后,李鸿章寄电西安行在军机处称:
编修张佩纶因病耽搁,现于二十五日抵京,遇有交涉事宜随同办理。请代奏。李。沁。(43)
至六月初三日(7月18日),李鸿章电告盛宣怀,谓“幼樵昨已假归,过沪时乞饬局速为搭船,并加照拂”(44)。如此算来,张佩纶此行在北京停留的时间,大约不过三个月。千呼万唤,始肯出山,而在京住不多时,又匆匆告假而归,这是为何?此前学界谈论张佩纶离京回宁的原因,多认为出于他与李鸿章在外交问题上的矛盾。如陈旭麓先生主编《中国近代史词典》中“张佩纶”条,有谓“因在对俄态度上与李意见不合,旋回南京,遂称病不出”(45)。姜鸣写张佩纶的一篇很有名的文章也持相似论点,认为“在处理交涉事务中,二人观点不同,张佩纶遂乞假归去,从此不再复出”(46)。追溯史源,这一说法其来有自。更早的出处应该就是陈宝琛撰《张篑斋学士墓志铭》,其中说道:
政务处立,当事欲畀君参议。君既以俄约与文忠龃龉,时论变法又不合素恉,而朝野上下泄沓如故,日以悲愤,遽投劾去。比和议成,懿旨以四五品京堂用,固辞不许,遂称疾不出。(47)
陈勇勤对此说尝有所怀疑,指出“根本就不存在所谓张、李对外态度的冲突最终导致二人绝交这回事”,用张佩纶返宁来说明李鸿章的对俄外交搞得众叛亲离,明显是想当然之论,至于真正的原因,“完全是因为他对督办政务处有关人事安排的反感心态所致”。(48)其出示的主要证据,为陈夔龙《梦蕉亭杂记》里的一段记述:
朝廷议行宪政,行在政府奏设政务处,派某某充提调,某某充总会办,学士亦在奏派中。电信传来,文忠喜甚,谓可徐图大用。学士怫然不悦。时仁和王文勤、善化瞿文慎均直军机,充政务处大臣。于君晦若(式枚)、孙君慕韩(宝琦),并在会办之列。学士拟就辞差电稿,嘱余代达荣文忠公,稿中有句云“某亦曾近侍三天,忝居九列,岂能俯首王、瞿,比肩于、孙”等语。笔锋犀利,咄咄逼人,犹是当日讲筵气概。和局未经签字,学士已请假回宁。(49)
陈夔龙原任顺天府丞,自庚子五月十七日(6月13日)起,署理顺天府尹。(50)七月,署太仆寺卿。八国联军入京时,他未随扈出逃。(51)八月,被钦派为八位留京办事大臣之一。(52)当年在京中,他与张佩纶多有往来,据其事后回忆:
庚子两宫西狩,李文忠公入京议款,特约学士(张佩纶)入幕。时余以府尹充留京办事大臣,襄办和议,与学士哲嗣仲昭,同为平远丁氏婿。学士行辈居长,讵晤余时,即谓与余先后出兰轩师门下。同门之义甚古,琐琐姻娅不足计也。学士天资英挺,自经迁谪,学养愈复深邃,与余倾盖如故。(53)
按陈、张同出于“兰轩师”(54)即张清华门下,陈与张志潜(字仲昭,张佩纶次子)又为连襟。辛丑年两人见于京师,“倾盖如故”而有“贤良寺内挑灯煮茗”之雅。因为这几层关系,陈对张为人了解很深,所谈自然非为无根。这里补充出于张佩纶本人的材料,以便两相对照。《张佩纶致朱溍书札》第一二九通云:
……政务处既欲变法,而所用全非人望。令表弟为夔所引,慰亭迎合保荐,召对后候旨录用,意气飞扬。……政务处,兄在拟中,闻欲别立名目,不侪诸人之列。然侍郎云当差,五品卿曰为差委,兄将置之何地?且上七下十,即以兄为大臣,亦不过随行逐队而已,况未必大臣耶?已设法力辞,冀可摆脱。行在已发号施令,都中三督办徒拥虚名。庆邸甚愠,傅相明知是借作门面,付之一笑。惟崑小峰则犹望回跸发挥耳。[朱古薇云,行在只派陈瑶圃、樊云门作提调,亦无明文,与前电派者又小异。云门甚用事,屠聋即所引。政务处有三聋,须大故挝之。](55)
按清政府宣布设立“督办政务处”,时在辛丑三月初三日(1901年4月21日)。这一新机构作为“专责成而挈纲领”的新政“统汇之区”,“派庆亲王奕劻,大学士李鸿章、荣禄、崑冈、王文韶,户部尚书鹿传霖为督办政务大臣,刘坤一、张之洞亦着遥为参预”,要求各政务大臣“于一切因革事宜,务当和衷商榷,悉心平议,次第奏闻。俟朕上禀慈谟,随时更定,俟回銮后切实颁行”。(56)关于大臣以下提调人员的最初派定情况,可见军机处在四月初致李鸿章的一通电报:
变法一诏已奉旨派办政务处,禄等叨陪末座,诸赖教益。查中外各官条奏到者甚多,日久积存,愈难清理,自应奏派妥员,随时拟议,分别弃取,以备汇齐,酌定请旨施行。昨已奏请钦颁关防,因思在京如张佩纶、于式枚均请派入,以资襄助。行在则拟派樊增祥、徐世昌、孙宝琦及军机处章京陈邦瑞、郭曾炘。此外尊意中尚有通才可派者,祈酌定电示,以便会衔具奏,望即电复。禄、韶、霖。东。(57)
接此电报后次日,奕劻、李鸿章联名回电,表明:
奉东电,以派办政务处襄助需人,除拟派行在各员外,在京之张佩纶、于式枚均拟派入。该二员才识俱优,堪备顾问。崑拟派御史陈璧一员,庆拟俟回銮后再行酌派。条奏到者虽多,而谋定后动,俟汇齐斟酌,复奏尚须时日,希卓裁。庆、李。(58)
以上奕劻、李鸿章、崑冈三位在京中的督办政务大臣提名的“襄助”人选,实际有着各自引用私人的意味。前揭张佩纶书札内所言“行在已发号施令,都中三督办徒拥虚名”,即指行在军机处荣禄等人先已自行提名,再令庆、李、崑于此名单外“酌定”,实有自说自话、先斩后奏的意味,当然引起后者的不满。至于张佩纶本人,尽管在所拟人选名单之中,但他亦自知地位尴尬,难有实际作为。陈勇勤注意到,同样为李鸿章幕僚的于式枚(1853—1916)和孙宝琦(1867—1931),一为御史,一为直隶候补道,官衔均不高,而张佩纶一度官至总理衙门大臣,“生性自负”加上不俗的资历,“显然就决定了其不甘心与于、孙二人平起平坐”。从其致朱溍书札来看,张佩纶对督办政务处用人大肆抨击,以为“所用全非人望”,他的主要考虑倒还不在与于、孙诸人争胜,而是自身在政务处行政序列当中的等级与名分。虽然他听说李鸿章有“别立名目”的打算,使之区别于普通提调人员,但还是对个人前途不抱乐观态度。所谓“上七下十”,指上有督办政务七大臣,下有十余名提调,夹处中间,势必无能为力,故抱怨:“即以兄为大臣,亦不过随行逐队而已,况未必大臣耶?”经过如此严厉的一番自我审视与逼问,其做出的决定就是“设法力辞,冀可摆脱”。此外,张佩纶倦于宦场的一个潜在或更深层的原因,还在于他对清朝新政的前景本无信心可言。在致朱溍书札中的一番话,包蕴了一种深刻的无奈:
……都城善后工程,木厂钻谋如故,回銮供张,官员钻谋又如故,承平景象,可云骤复。以此观之,心术不变,习气不变,徒变法无益也。(5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