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戊戌前后
与当时很多士人一样,甲午战败的刺激对寿富来说,直接而且深刻。有关他的传记材料,多用“尝闵世变岌岌”“尝愤国势不张”“尝愤宗邦不振,强邻日逼”一类语句描摹心态,而赵炳麟所谓“力研新政,广交豪儒杰士”(29),应该是对他战后作为最精炼的表述。光绪二十一年(1895),北京强学会创设,寿富未列名会籍,然于会务多所与闻。他与宝廷门人、号为清末四公子之一的吴保初(1869—1913)过从甚密(30),又与梁启超(1873—1929)结识,相谈变法自强,最为投契。据梁回忆:
宗室寿伯福太史富,可谓满洲中最贤者矣。其天性厚,其学博,其识拔,爱国之心,盎睟于面。乙未(1895)秋冬间,余执役强学会,君与吴彦复翩然相过,始定交,彼此以大业相期许。其后,君复有知耻学会之设,都人士咸以为狂,莫或应也。庚子八月,君果以身殉国耻。噫嘻!可不谓朝阳鸣凤耶!(31)
彼时寿富“论天下大势,以力泯满汉畛域为先,立知耻会,勉八旗子弟励学”,究其宗旨,落在“警顽傲,励以自强”。(32)光绪二十三年(1897)春,他在《时务报》上发表《与八旗诸君子陈说时局大势启》一文,略谓:
呜呼!天下大势岌岌哉!外人知之,中国不尽知;四方或多知之,我八旗则知者三四,不知者六七也。我八旗世禄世官,休戚与共,苟非婚姻,即是骨肉。乃记全盛之隆规,忽当前之大势,燃眉不知急,剥肤不知痛,酣然以嬉,焕然以处,危哉痛乎!其坐以待毙也。
仆家贫力微,学识浅陋,窃观天下纷然,思匡王室。我八旗若不自励,不惟负咎君父,将必启侮四方,消息甚微,所关极大。每愿我兄弟察盛衰之所由,谋富强之攸在,通力合作,各奋其才,厚培本根,力开盘错。
又历数道光以降中国“无役不败,无败不失地”的危势,强调“八旗乃为贵族”,一切言动关乎王朝兴亡,故劝“思家国之相关,先谋王室之安危,姑置一己之得失”,“知人人家家将被此害,而早图自救”,“思分阴可惜,为时甚迫,毋苟安以自娱”,“人人怀自强之心,毋自利以自害”,“毋恃天命以苟安,毋委气运以自废”,“思君臣之义,毋卸责于君而自矜局外之智”,并由此提出变法步骤——“愿我兄弟之为学者,先求其大而归诸有用”,“愿我兄弟廓其耳目而周知外事”。(33)这篇文章所针对的,是甲午后光绪帝图变法而“八旗子弟恐新法损其利禄,多诽之”的背景,寿富陈说时局,劝导八旗,言辞不避犀利,且出自天潢宗室之口,尤见力量,“识者比之贾长沙(谊)、陈同甫(亮)”。(34)京中官绅颇受震动,及至外地也有影响,如吴汝纶(1840—1903)见之,许为“宗室之景星鸣凤,国家宜破格待之也”(35),又江苏《苏学会公启》称“读长白富君之《告八旗子弟书》,则又悱然以思”(36)。
同年秋,知耻学会在北京成立,此亦由寿富发起。按是年十月中旬,康有为(1858—1927)自沪入京,其自编年谱称:“与文中允焕、夏编修虎臣及旗人数辈创经济学会,已为定章程,呈庆邸,请庆邸主之,且为庆邸草序文。既而以欲删‘会’字,议不合,事遂已。乃令丁叔雅佐寿百福成知耻会。”(37)据此知耻会由康所支持发起。实则该会筹设较早,九月初一日(9月26日)出版的《时务报》第四十册上,已刊有梁启超《知耻学会叙》与寿富《知耻学会后叙》二文。(38)也就是说,康抵京前,知耻会已经成立,康说实有“张扬之意”。(39)
梁叙从《春秋繁露》之“蒙大辱以生者,毋宁死”谈起,批评今日中国外患日迫,而官、士、商、兵、民“惟无耻”,四万万“轩辕之胤、仲尼之徒、尧舜文王之民”(合满、汉言之)应耻于“为臣、为妾、为奴、为隶、为牛、为马于他族”,最后说:
宗室寿君,以天潢之亲,明德之后,奋然耻之,特标此义,立会以号召天下,而走告于启超曰:嗟乎!吾侪四万万蒙耻之夫,苟犹有人心,犹是含生负气戴天履地者,其庶诵《春秋》之义,抉老学之毒,以从寿君之后,意者天其未绝中国欤?虽然,吾犹将有言,愿吾侪自耻其耻,无责人之耻。贤者耻大,不贤耻小,人人耻其耻而天下平,自讳其耻,时曰无耻,自诵其耻,时曰知耻。启超请诵耻以倡于天下。
寿富所作“后叙”也指出,甲午以后,“中国之耻,至斯亟矣”“西人鄙我为生番,谓我为无教,则我可耻;瓜分之论,昌言无忌,病夫之喻,丑诋难堪,则我可耻”,进而主张“如耻之,莫如为学,学则智,智则强”,满洲子弟尤应“知耻”,兴新学而开民智、振国势。当时高凤谦(1869—1936)函告汪康年:
寿伯茀先生创知耻会,所撰序文辞意俱好,忠君爱国之心,跃于纸上。宗室有此人才而废弃不用,可叹可叹!(40)
关于知耻学会内情,因史料阙如,难知其详。(41)然揆诸梁启超的记载,以为该会之设,“都人士咸以为狂,莫或应也”,则参会者实寥寥,在当时似无太大的发展。
光绪二十四年(1898),即戊戌变法之年,寿富中进士,廷试二甲,旋选翰林院庶吉士。“同榜三百余人,匪不参候争欲一面风采”(42),可见风头之劲。变法高潮阶段,寿富并没有突出的政治表现,当时他更多以“学博识拔”受到瞩目,被视作兴学人才。就政治派分而言,他接近于时任湖广总督的张之洞一系。按辈分,寿富为张之洞世侄,又从而学,函札中自称“受业”。(43)据《张文襄公家藏手札》,本年正月张之洞收一京中来信:
寿伯符孝廉、同乡王筱航仪部、蒋艺圃侍御、李子丹[名桂林]编修暨李玉坡、李慕皋诸君,拟立一八旗直隶西学堂。请汉教习二人、洋文教习二人,招学生三四班。……惟款项无出,拟写公信,各处募捐,已有公函致小帆,托伊转恳叔父酌捐款项,并恳代募宦鄂诸同乡……此系同乡公举,又系实心办事,为开八旗风……(44)
此信作者为张之洞侄张彬,言新建八旗直隶西学堂劝捐事,并透露寿富为学堂发起者之一。张之洞复电“奉直开学堂甚好,我当筹助。必须约寿伯茀经理,若不邀寿君,我即不管”,即主张由寿富管理学堂,且以此为助款条件。稍后,续电致张检:
闻奉直学堂请一教习,系广东人,速询明何姓名?系康有为门人乎?若系康徒,乃邪教会匪,与广东逆匪孙文勾通,确有实据,将来恐受累。万不可请。同乡诸君不深悉康学之谬,我深知之,外省亦无不知之,不敢不以奉告。再,寿伯符进士已请定否?若不请寿,是我所言,全不采纳,我不便管此学堂事。(45)
张之洞听闻学堂请广东人为教习,十分担忧,再次要求寿富主持,并以个人助款、会馆公款、鄂省捐款三项相要挟,可见对寿富的信任。
张之洞插手八旗学堂事务,最关切的,是害怕它成为康有为学说的讲习所,背后原因在于张、康两派在政治上的对立。类似的紧张关系,也表现在“百日维新”期间京师大学堂筹办过程中,寿富被卷入了孙家鼐(1827—1909)与康有为的权势争夺中。五月二十九日,管理大学堂事务大臣孙家鼐上折,奏明拟保总办、提调、教习各员名单,“翰林院庶吉士寿富”赫然在教习之列。光绪帝下旨“依议”。(46)杨锐(1857—1898)致张之洞密信谓:
孙燮臣冢宰管大学堂,康所拟管学诸人,全未用。奏派许竹筼为大教习,张菊生元济总办,黄仲弢等提调,寿伯福等分教习,均极惬当,然其中亦有以请托得者……(47)
此名单中不乏懵懂时务者、请托获差者,但绝无康党。寿富在当时为孙家鼐和张之洞均感满意的人选。
变法时期,光绪帝屡诏征求使才,浙江巡抚廖寿丰(1835—1901)以寿富“才学堪大用”出奏保举。(48)胡思敬《戊戌履霜录》录保荐经济特科表,共十七案二百三十五员,仓场侍郎李端棻荐十六员单中亦有“满洲庶吉士寿富”。(49)六月初二日,光绪帝于廖寿丰保荐使才案内召见寿富。林纾记其事:
时大臣争列疏荐公,景皇帝召见养心殿,公奏对诚切,皇帝为公动容,寻充大学堂分教习,派赴日本考校章程。(50)
按同年秋,寿富经孙家鼐奏派,以大学堂教习身份前往日本,考察业务主要是“查取学校功课”(51)。其间,曾私访流亡海外的维新党人王照(1859—1933),后者事后回忆:“戊戌十月,余居日本东京高桥氏之花园,伯茀以考察学务,寓中国使馆,曾往花园唁余。而日本保护国事犯之警士,坚拒不纳,且不受名片。去后,而以曾有使馆侦探来门告余。乃余归京见实甫,始知其为伯茀也。”(52)
据张謇日记,寿富自日本归国,约在十一月初。张謇曾与面谈,本月初二日:“伯茀曰:‘康、梁盖我政府尊奉而保护之也。’甚当。斥之为康教,罪之为党魁,皆尊奉之词。”(53)可知寿富对康、梁辈实别有意见。但他作为宗室中之趋新人物,政变后“党禁事起”,仍难免受到牵累。赵炳麟(1876—1927)记旧党之反攻倒算:“后新政蹶,刚毅欲排汉用满,太史慨然曰:‘愈排汉,汉愈激;愈用满,满愈孤。吾族其无立足地乎!’顽固党毁之弥力,佥曰:‘长白晦气,生此异物也。’”(54)孙雄对其遭遇也抱有同情,谓:“戊戌政变后,徐荫轩指为妖人,以宗室故,得免诛戮,而令其妻父联元严加约束。”(55)而寿富本人,杜门京师,以莳菊检书自娱,因自号“菊客”(56);又据游日所得,“益发愤著书,期见诸行事”(57)。表现若此,倒真称得上“深自韬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