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郑孝胥之间的隐性竞争关系
钱恂奉派赴日,成为第二任湖北留日学生监督。我在以前论文中指出:“考察这一任命的背景,应该注意到戊戌前后张之洞与日本关系日益紧密,需要直接派员在日代办一切,而就这类人员的素质而论,亲信、能干两项缺一不可,钱恂于是成为最合适的人选。”但如果再深入追索,发现“最”字用得并不允当。对于此项赴日人选,张之洞夹袋中尚不止钱恂一人,郑孝胥(1860—1938)便是其青睐之人。
戊戌变法期间,张之洞上《保荐使才折》,钱恂、郑孝胥均在其列。(39)六月间,两人一同奉旨:“来京预备召见。”其时郑孝胥正在上海,七月十六日(8月3日)接张之洞来电:“昨电想达。念劬云,阁下须来鄂一行,以便给咨同舟北上。望速来鄂为幸。”(40)二十一日(8月8日),复接钱恂来电:“帅以使才荐,故有此旨。东使需人,行期似不宜缓。”(41)电文中除催促郑孝胥先返湖北,然后共同北上,还透露了湖广督署“东使需人”的意向。
郑孝胥于七月二十三日(8月10日)由沪返鄂,与张之洞多次面谈。二十六日(8月13日)记:
南皮邀入谈,在抱冰堂。余亟论宜及时破蠲积习以作天下之志气,因言:“举世方共保护积弊,非变法之世也,今京师元黄颠沛,是非溷淆,观朝中士夫皆不足有成;两湖,天下之中,亟当养士、劝商、兴工、励吏,以待北方之变。”又劝俟伊藤博文来华,可荐为客卿。南皮甚震其论而不能用也。饭后,领咨文三件,复入辞。南皮于将出问曰:“送学生赴日本,子能为我一行乎?”对曰:“请南归日来鄂议之。”赴星海招饮,坐有子培、念劬。(42)
当天张之洞正式提出由郑孝胥带领学生赴日,后者则请召见结束后再议。同一日,郑孝胥乘轮船驶归上海,然后北上入京。七月二十四日(9月9日)记:
钱念劬来,带来《劝学篇》一封,又有与贻书、暾谷、伯茀,其签乃梁星海书也。钱问余曰:“如有使日之命,亦可去否?”余曰:“某或不可,公去何疑哉?”(43)
钱恂对“使日”事有所试探,郑孝胥则以反问应答,言下似有竞胜之心。几天后,张之洞将日本方面有意“速遣知府钱恂赴东一行”的电文转致钱恂本人,但直至七月二十八日(9月13日),还向钱恂探询郑孝胥成行的可能性:
何日召见?京师要事大概,速电示。郑用道员译署,尚能奏派赴东洋否?并询示。(44)
按,当时钱恂尚在等待召见,而郑孝胥已于本月二十日(9月5日)完成召见,奉旨以道员候补,在总理各国事务衙门章京上行走。据钱恂探报:“郑有烘托,望大用,充使则愿,奏派则不屑也。”(45)张之洞保举使才后,实有意奏请郑孝胥出任驻日公使,而郑似另有靠山,对“充使”意态游移,不甚愿意由张出面奏请。
在京期间,郑、钱二人多有往还,(46)但关系颇微妙。七月三十日(9月15日),郑孝胥记:“严紫卿来,言三访钱念劬,不报;与书,亦不答。钱之多行无礼类如此。”(47)变法失败后,郑孝胥南下回鄂。本年末,奉命为芦汉铁路总办,“总办汉口铁路分局”(48)。十一月初八日(12月20日),在武昌面见张之洞之际,顺便打了钱恂一个小报告:
至督署禀辞,与王雪澄同见,南皮劝就芦汉总办。余白曰:“宫中久憾英、日之庇康、梁诸人,未有所泄,刚子良揣合上意,恐必将兴狱于大臣。如遇英、日交涉,愿帅慎之,似未宜自我发议,致触所忌,以售嫉者之计。钱念劬前在京师一朝士宅中,昌言:‘中国决必分裂,如江浙吴楚得为日本所割,为日本臣妾,此大幸也。’有湖南京官闻之,甚愤,告孝胥曰:‘再见,必批其颊!’钱之不检若此,亦愿慎听其言。”南皮颇栗然,曰:“此何等语,钱守乃妄发耶!”(49)
张遵逵先生曾推测:“钱恂赴日本的事迟迟不定,一方面可能是戊戌政变使洋务事业推迟的原因,另一方面也有可能是张之洞未下决心。”现在看来,影响张之洞决策的诸因素中,郑孝胥是一个绕不过去的存在。无论学识抑或才干,在张之洞幕府,郑、钱均为佼佼者,可称一时瑜亮。就政治倾向而言,郑较持重,而钱偏激进,这在惯以“正学”维护政教伦理的张之洞眼里,自然有其去取。就仕途发展而言,郑孝胥早年中举,为福建乡试解元,考取内阁中书,光绪十七年(1891)东渡日本,任驻日使馆书记官,旋升筑地大阪副理事官,次年(1892)任筑地领事、神户大阪总领事,时不过三十岁出头,也算是少年得志了。光绪二十年(1894)下半年回国,因沈瑜庆的引见,入张之洞幕府,为湖广督署洋务文案,历充洋务局提调、学务处总办;二十四年以候补同知特旨召见,升候补道员,在总理衙门章京上行走,与当时风头正劲、一时无两的康有为头衔一样;不久,被张之洞派充为坐拥实权的芦汉铁路总办(南段),又奉命委办湖北全省营务处、武建军监操官,直到二十九年(1903)清廷准岑春煊电奏,郑孝胥奉调广西边防大臣,始离开张幕,前后长达八年。(50)戊戌以后,郑孝胥以铁路总办,兼办铁路学堂,时居汉口,每晚获召必以小艇过江,于武昌督署彻夜畅谈,“每至达旦”。据说张之洞曾称郑孝胥为幕中“范增”,可见其“见重”程度。(51)
相较而言,钱恂宦途一开始走得便不顺畅,少年中秀才后,屡试未第,与举人无缘,只能纳捐县丞、同知,其间远涉重洋,在驻欧各国使馆参赞多年,直到光绪十八年(1892)经保奏“以知府分发省分,归候补班”。回国投入张之洞幕下充洋务文案,也是仕途徘徊下一种无奈的选择。钱恂自恃谙熟洋务,在当时人眼里也被许为外交干才,但在他生活的年代,这并非值得骄傲的资本,更不能为官场角逐加分。至戊戌年,奉旨召见“以出使大臣记名”。而实际上,钱恂真正以“使才”见用于朝廷,已经是在约十年后的新政时期。
可再补叙一笔的是,戊戌年末,钱恂与郑孝胥选择歧路,一则将为游学日本学生监督,一则出任芦汉铁路总办,而不到两年,二人均已不安于位,又差点形成交集。经历庚子风波后,钱恂深不满于张之洞在政治上的“昏昏”表现,“因不愿与之共败”(52),选择从湖北学生监督任上辞差;郑孝胥亦“不喜武汉,久居颇郁郁”,拟另辟一生路(53)。十二月二十日(1900年1月10日),郑孝胥与张之洞晤面,“坐间谈及钱念劬事,余举念劬代办铁路局,请商之盛京卿,南皮允之”。(54)二十三日(1月13日),张之洞致电盛宣怀:
据苏龛面称,举钱守念劬自代,谓必可胜任,力请转恳台端等语。郑意不愿久为铁路所牵缠,查钱于此事尚是所长,郑是否能离?统请尊裁示复。(55)
张之洞据郑孝胥的主动建议,拟调钱恂为芦汉铁路总办作为慰留的手段,但事情终究未果,亦由于钱恂力辞不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