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统筹全局”建言献策

三、为“统筹全局”建言献策

发自上海的倡议,得到江、鄂总督与驻沪领事两方面的积极响应,长江流域局势迅速朝着“中外保护”轨道滑行。六月初,张元济的个人生活遭遇变故,其母亲病殁(34),盛宣怀专程往奠。六月十八日(7月14日),张元济致盛长函,一谢来寓吊唁,二就时局陈言。函首云:

丧事少竟,展阅各报,乃知东南十余省之安全,悉由我公调剂之力,不能不俯首顶礼矣。报称江督札饬沪道,遇事奉承方略,岘帅固知人善任,然非我公感以至诚,亦乌能使其推心置腹,一至于是。元济窃谓今日之事,我公正宜破除成说,统筹全局,毋泥人臣无将之义,一守事豫则立之训,剀切为东南各帅一言而谋,所以联之之道,庶无负岘帅倚托之重,与夫东南数千万生灵仰望之诚。嗟乎,祸患至亟,事变至奇,固非寻常举动所能支此危局也。各疆臣既不奉伪诏矣,外人亦声明专攻团匪矣。为督抚者,正宜认明各国代剿乱党,正所以保全政府,亦明知掩耳盗铃,然舍此一层,亦无可以着手之处,则何如抱定此义以与从事,将来议结尚可少留余地何?(35)

按“互保”交涉在沪展开,上海道余联沅(1845—1901)与领事品级相埒,经江、鄂两督授权出为议款;盛宣怀奉命“帮同与议,指授沪道”(36),名为协助,实际起到了主导作用。故张元济有“岘帅(刘坤一字岘庄)知人善任”之言。当时,盛宣怀一面选择性地援引清廷五月二十四日上谕中“联络一气、以保疆土”字句,以之为地方“互保”的合法化理据;另一方面,将排外电旨归咎为“拳党把持”的结果,进而推论内廷不能自主,即“文告恐有非两宫所自出”,使得“矫诏不理”师出有名。(37)如此举动,确非按照“寻常”道理出牌。而张元济所冀望者,尚不止于此。

列强海军占据大沽炮台后,曾经发表一项联合声明,“仅对义和拳及那些反对他们进军北京救援本国同胞的人们使用武力”,从而规定了对华军事行动的性质与目的。(38)也就是说,联军的战斗行为仅限于镇压“叛乱”、解救侨民,而非与清朝国家进行战争。它只是单方面的决定,并未事先征求中方意见,但客观上却给奇怪的战时和平以法理支持。张元济据此指出,各省督抚应公开“认明各国代剿乱党”,以此切割“政府”与“乱党”的关系。尽管这与事实不尽相符,张元济也承认是“掩耳盗铃”,但在政治上有其意义:

南方主保护之义,自是应为之职。然使北方糜烂至此,咎实在我顽固政府。我既不能遣兵靖难,致外人受此荼毒,复劳各国兴师动众代平内乱。返躬自思,能无愧愧?(39)

这样一种颇具“自反”性质的激烈心态,一旦回到现实政治的具体操作,仍然自觉有所调试。上述切割的努力,正是为达到“保全政府”的目的,也为将来事变善后预留地步。

除赞助“东南互保”以外,张元济对于事变期间若干重要问题,也有独到的观察和见解。其一,反对勤王军北上。同函致盛宣怀云:

李鉴帅既帅武卫先锋各军以行,而苏抚、湘藩又均有统兵北上之信,将以清君侧乎?师以义举,不宜无宣示之文,将以剿团匪乎?中国之兵,岂能与外人共事?元济窃恐此勤王之举,非徒无益,而又有害者也。徒博一时之美名,而不顾后来之祸变,元济诚不解主此事者之出于何心?此时此事,祸犹未甚,数月而后朝局一变,各省疆臣有一于此,则南方乃大扰乱。裕寿帅尚非全无知识之人,且有攻击租界之事,况南方督抚固明明有媚嫉洋人者乎?彼时再假忠义之名,以泄其一时之忿,则官军、洋兵、土匪必至融成一片,参互错综,乱无已时,我民何辜,遭此涂炭?此我公之所最宜切筹者也。(40)

按,“李鉴帅”,李秉衡(1830—1900),字鉴堂,前四川总督,本年初奉旨南下巡阅长江水师,义和团事变起,奉旨“来京陛见”。六月初,李由江苏北上,原驻清江浦之武卫先锋左、右两营归其节制,一并赴京。(41)“苏抚”,江苏巡抚鹿传霖(1836—1910),“湘藩”,湖南布政使锡良(1853—1917),皆统率本省勤王军北上入卫。(42)“裕寿帅”,直隶总督裕禄(1844—1900),字寿山,时率官兵围攻天津租界,后兵败自杀。清廷三番五次诏令地方派兵勤王、接济京师,意在御外,而函内指名李、鹿、锡诸人,皆以保守、强硬著称,为外人所嫉视。(43)张元济认定北上之师应以“清君侧”“剿团匪”为是,若以仇视外人之官兵勤王,势必导致中外冲突,引发更复杂的局面,故谓“有害无益”,明确反对盲目勤王。

其二,主张犒赏外兵。同函云:

鄙意南方今日交涉,似不宜仅以保护为事。各国何以征兵?为我殄孽也,则宜有以飨劳之。外人何以受困?由我之无道也,则宜有以抚恤之。南方各省似宜勉力互筹数百万金,充此两项之用。明知巨款虚糜,然未始不可少平外人之气。将来洋兵入京,办理各事,于极不和平之中,或可望其稍留体面。即至不堪设想之时,而东南遗民亦可稍免压抑之苦。(44)

朝廷对外宣战,而地方自我保护,已经事属非常,至于筹巨饷“飨劳”“抚恤”外来征伐之师,以今日眼光视之,似乎太过“出格”了。然而,在当日张元济看来,衅自我开,是理屈在我,外兵代为平乱,则功劳在人,南方各省以巨款酬之,不仅为赎罪理所应当,并且有益于将来平情办理外交。张元济本心当然是为了救亡,而以近乎“媚外”的手段出之,提示了近代民族主义在具体历史语境中的适用度。

值得注意的是,八国联军压境之际,张元济对列强也是区分对待的。他向盛宣怀表示说:

至各国调兵,现以日本为最多,似宜暗与联络,由是而英而美,以为外交之根基,以为后日斡旋之地步。此我公之所亟宜商办者也。(45)

这一观念不仅为盛宣怀所赞赏,主持战时交涉的地方大员如张之洞也有“此时日兵最多,必可主持群议”的见解,可谓不谋而合。(46)

其三,劝阻李鸿章入京。同函云:

傅相奉召,无非为外交之事,然政府方持两端之见,岂能听受善言?即听受矣,各国岂肯于兵未入京之前,遽行开议?两宫受逼,使馆濒危,各国兵未入京之前,又岂能保无他变?傅相于此亦窃恐束手无策矣。非特此也,傅相办理洋务数十年,而庸耳俗目之何以相待,公当亦习闻其说。今京津之间,兵匪麇集,方欣欣然以灭洋为号,岂无以非礼相加者?或曰可提兵自卫,然以南兵北上,必至遴地不良,且傅相履粤未久,所部营队未必足为股肱心膂之用。或又谓可招集北洋旧部,然宋(庆)、聂(士成)各军不能与团匪划清界限,傅相又乌从而用之?为傅相计,目前实无可以入京之势,且一离粤,粤必乱,彼时入京不能,归粤不得,岂不为失水之鱼、离巢之虎乎?傅相为今日中外倚赖之人,岂可自失凭借?故元济终谓其不宜离粤也。(47)

清廷谕召两广总督李鸿章“迅速来京”,最早在五月十九日(6月15日),意在用其当外交要冲,缓和业已紧绷的中外关系。(48)中外开战后,六月初七、初十日(7月3、6日)又两度旨催,十二日(7月8日),授李鸿章为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仍促其速行。(49)但李鸿章在广州按兵不动,迟迟未能起身。据其自言津榆路梗塞、“粤民呼吁攀留”(50),只道出了部分实情。津沽开战后,能否航海北上已成悬念,南北情报阻滞、津榆路况不明、广东绅民呼留,这些现实原因都为他“拟稍缓起程,以待后命”增加了心理砝码。不过,可能最重要且最难为外人道者,在于内召之旨仅言“迅速来京”,完全不及所召何事,也未给予任何职权,这在当时确予人想象的空间,这也是张元济所担心“以非礼相加者”(51)

张元济视李鸿章为当时绝无仅有的、能够在“外交”上有所作为的重臣,冒险北上,无异“自失凭借”,所以力劝其不宜离粤。自六月十六日(7月12日)以后,清廷鉴于战况不利,又连下数旨,无一例外均为促李鸿章北上,调子已经一次比一次严厉。(52)而李鸿章迟至六月二十一日(7月17日),即奉调直督后,才由广州航海北上,二十五日(7月21日)抵达上海。(53)将近半个世纪后,张元济公开发表的一份回忆录,记载了他与李鸿章在沪上会面的情形:

八国联军陷北京,西太后和光绪避难到西安,一面叫李鸿章北上议和。李经过上海时,我去见他,劝他不必再替清朝效力了。他对我说:“你们小孩子懂得甚么呀?”又说:“我这条老命还拼得过。”后来议和未竟,他就去世,未能观成。(54)

不少研究者据此材料来说明张元济对清王朝抱有的“离心感”,甚而推断他在戊戌以后已有反对政府的异心。其实,事隔多年写成的回忆文章,不仅可能有记忆上的舛误,发表环境对作者的规定性也是应予考虑的因素。近有学者考订了戊戌变法期间光绪帝召见张元济的情节,指出同一回忆录中若干不准确之处,其结论为,关于召见实情应以一手史料,即光绪二十四年书函为准,“而其后来所做的回忆,似可不再当作史料之用”(55)。本文所论张元济之于李鸿章北上的态度,也可作如是观。

其四,看好袁世凯之政治能力。同函云:

袁慰帅雄才伟抱,亦当今之豪杰。自去年出抚山左,团匪即移徙而北,今江北犹能安全,未始非其保障之力。山左为江南屏蔽,稍有疏虞,淮徐必乱,淮徐乱而江南危,江南危而全局散矣。东南各省似宜并力接济,毋令稍有支绌,庶各省得以一意南顾,此又我公之所兼宜代谋者也。(56)

王尔敏曾论及“南省互保”的后续影响,认为“对于个人最有良好影响的,当推山东巡抚袁世凯,这次事变中充分证明了他才具之高”。(57)证诸张元济之言,此说非虚。经此一役,袁世凯显示出独当一面的能力,跻身为可与李鸿章、刘坤一、张之洞并肩的地方重臣,盛宣怀甚至推赞他说:“合肥老矣,旋乾转坤,中外推公。”(58)李鸿章在京病逝后,袁世凯更得到“北门锁钥,微公莫属”(59)的拥戴,其补直隶总督遗缺,绝非偶然。从清政府的角度看,庚子事变的意义之一,正在于选拔了一批干部,在非常时期官僚队伍中产生了非常规的位置升降,其中最为人瞩目并具深远影响的,当推袁世凯的崛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