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谁问身后事
七月二十三日(8月17日),寿富自杀当日,华学澜有日记:
早,天极阴,大风,闻前街有洋人到人家,各家皆挂白旗。伯茀处来送信,言伯茀偕其弟了生,妹二人均自尽,并有丫鬟一人从死。家中人心惶惶,余未敢离,急令鸣西往视,回言无他事,只托为购棺木。……晡时,鸣西又去一次,归云,材已托人购得四具共百金,其价傅梦岩已送,即埋在院中,待事定后再葬。(87)
《始末》记:
洋兵退后,家人排闼曳仲茀尸,方得入,悬尸尽解陈厅。事无所措,邻舍傅君兰泰出百金,市柳棺五具,槁葬宅后园中。今月执坡侍郎执友及太史之友先后有邮金赙者,夫人急为筹迁葬,制外椁,并谋归傅氏金,孤孀半饥饱不念也。(88)
据此可知寿富一门自尽后,先是邻居、户部主事傅兰泰(89)出资购棺,槁葬于家宅后院中,继由各友好邮金赙奠,遂得以迁葬,并安顿孤孀。至于绝笔信道及姓名者,多竭诚施以援手,实未辜负生前交谊及身后托付。正在武昌、栖身张之洞幕的郑孝胥闰八月二十三日(10月16日)记:
高子益来,示啸桐书,云得弼余书,寿伯茀以七月廿三日巳刻仰药自尽,其弟仲茀及堂妹二人、小婢一人皆自杀,瘗于后园。伯茀之妻及其子菊徒,方九岁,犹在城中云云。前日得方雨亭桐乡来书,托余设法寄百金于伯茀,余遂托子益往询税务司汇京之法。有顷,子益来言:“汇丰可寄,每百两费五两。”拟自寄百金,合二百金,交卓芝南、张弼余使致其妻。(90)
按“高子益”,高而谦(1863—1918),高凤岐弟。(91)“张弼余”,张嘉猷,福建闽县人,亦光绪八年举人,时以兵部郎中充军机章京。郑孝胥《伤寿伯茀仲茀》诗自注:“伯茀自戊戌后,深自韬匿,京师陷,兄弟皆仰药。啸桐、琴南、弼余、芝南与余书,皆以赐恤不及为恨。”(92)
林纾熟悉宝廷家族故事,用“冷红生”之名撰《剑腥录》(后改《京华碧血录》)以演其事,书中“修伯苻”,即指寿富。(93)其《挽诗》有“万事还君无见好,此来及我未衰前”、《祭文》有“排门悲风,落叶纷纭,兄弟丛哭,忧心如醺。……弟殉妹从,天地愁昏,一门五忠,就圃成坟”(94)等句,皆极沉痛。寿富身后,林纾为撰《行状》,可谓得人。成文后,林纾自记始末:
公殉节时,纾方客杭州,闻耗为位哭之孤山林社中,方大令家澍、高太守凤岐各驰金赙其家。乱定,纾来京师,则行哭造公之门,东屋扃钥即公兄弟死节处,沈暗如墨,纾再拜奠之。门次进谒崔夫人,知寿薰家叛奴方谋吞噬遗产,纾告之京兆陈公,为杖叛奴,产卒得完。寻崑相国以宗老请旌宗室之死事者,朝廷赠公光禄寺卿。今年宗人府以文书谕橘涂,命具公兄弟死事年月,宣付史馆。纾为侍郎门下士,与公挚交,谨就闻见所及为状,伏乞编入忠义之传,以光泉壤,以慰忠魂,无任衔佩之至。(95)
按“京兆陈公”,陈璧(1852—1928),福建闽县人,顺天府府尹;“崑相国”,大学士崑冈(1836—1907),留京办事大臣,遵旨查办殉难官绅褒恤事宜。十二月二十日(1901年2月8日),据崑冈等查明具奏,清廷下旨:
庶吉士、四品宗室寿富,着照翰林院侍读学士例从优赐恤;伊弟右翼宗学副管、四品宗室寿蕃,着照四品官例赐恤;伊妹二名及其妹之婢一名,均准其旌表。(96)
又,湖广总督张之洞对寿富兄弟身后事亦多有关心,曾经“寄款为之殡葬”(97)。他托张人骏打听其遇难经过:“竹坡两子云云,深为惊惋,前闻寿伯符有过祸之说,未敢遽信,正深悬系。究系如何殉难,望明示。”而后致电上海盛宣怀,请转入京谈判的全权大臣李鸿章:“敝处由道胜汇寄王廉生祭酒殡葬费一千两,寄宝竹坡之子编修寿富兄弟殡葬费四百两,请中堂查收饬交。……寿编修兄弟款,请托陈御史璧转交。”(98)
宝廷门人除为料理家族后事特别出力外,还关心寿富遗稿的下落。时在京外者,闻耗“即累书抵都下,问死状并取侍郎奏稿”(99)。时过未久,寿富绝笔稿即刊行于世,亦得力于此。据目前掌握的材料可知,寿富临终送付华学澜之绝命诗、信原稿,于次年又还归其遗族,卓孝复借出,付之石印。卓孝复、方家澍、高凤岐、林纾四人皆有跋。卓跋述其事:
此吾亡友寿学士伯茀庚子秋报其邻友华太史学澜之函也。越明年五月,太史典试黔中,濒行始以此函归其家人。呜呼!伯茀将死时,所欲告语者只此数人,今将原函并以视之,欲诸君念死者之有言也。孝复识。(100)
高凤岐另据《中外日报》等报道,刊印《纪宗室伯茀太史寿富殉节始末》,同时大力搜罗寿富佚稿,附识曰:
太史趋死时仅抱其先集属邻友,自所纂述无复存者。凤歧私检其年来手书,多半散失,昨始搜得九椷,严栗湛亮,字字从肺腑出,人人读之起敬。呜呼!其仅有此耳。海内同志如有得其别稿,或生前与书,务乞寄示。此固无裨于死者,姑以存吾友之声音面目云。(101)
寿富遗稿,据林纾言有《读经札记》《菊客文集》《廷试策》《东游笔记》《畿辅农务表》《知耻学会章程》《天元演草》等,实际或不止于此。(102)宝廷奏稿则由门人夏震武(1854—1930)编辑,于宣统二年(1910)以《长白先生奏议》刊行,寿富撰《先考侍郎公年谱》附录其中。夏氏有跋云:“呜呼!此伯茀光禄所为先师年谱也。予去都三十一年矣。今春闻先师三孙两月间先后并夭,入都吊于其家。伯茀夫人涕泣出见,手年谱一编示予,曰:‘此伯茀临死前以托某太史者,将俟菊徒等长而付之,今已矣。敢以累兄。’菊徒,伯茀之子也。予方名谋刻先师奏议,遂以附于卷端。”(103)
又值得一提的是,寿富身后,师友中能文者多有悼挽之作。陈宝琛、张之洞昔在翰林院与宝廷朝夕过从,几无虚日,寿富从而问学。陈宝琛闻其耗,即时成一律:
朝衣就市痛冰清[伯茀兄弟皆仙蘅婿],赴死还看好弟兄。
有子多应思我友,此才难得出宗英。
倚楹一泪几成罪,临穴同歼岂为名?
长忆城南相送日,尔时厝火故承平。(104)
光绪三十三年(1907),张之洞入京拜相,往吊寿富墓,有诗:
赋断怀沙不可听,宗贤忠愤薄苍冥。
荆高燕市耽沉醉,莫使重泉叹独醒。(105)
二诗格调有异,一哀婉,伤情于故人多难,一沉郁,意以刺亲贵之用事。
友人吴保初作有《哭伯福学士》诗:
四溟烽火逼神京,谁遣潢池盗弄兵。
北地岂惭朝烈祖,西京顿觉失长城。
成仁未竟平生志,背义终伤后死情。
我欲招魂歌楚些,天涯霜雪泪缘缨。
其自注:“甲午之役,约城破同死,今君竟践言矣。余以丁酉罢归,殊绝负君于地下矣。”(106)章太炎以《红楼》中之“尤三姐”拟寿富,“柳湘莲”拟吴保初,可见二人情谊非同寻常。(107)
陈衍《石遗室诗话》存录了若干寿富遗作,并有诗吊之:
国破犹能干净死,巢倾宁有顾瞻情?
屈原夷叔空相况,三百年前黄蕴生。(108)
“黄蕴生”,黄淳耀(1604—1645),江苏嘉定人,明末进士,举义抗清,嘉定城破后偕弟自缢殉节。陈衍慨叹:“明亡,陶庵兄弟皆自经死,何其相似也!”又拟寿富兄弟为屈原、伯夷叔齐,评价相当之高。
庚子十一月初二日,郑孝胥赋《伤寿伯茀仲茀》一律:
三年伏处绝艰辛,赴死终伤志未伸。
四海朋友俱失望,一门兄弟自成仁。
高林奋笔倾酸泪,张卓函书带战尘。
莫怪褒忠殊不及,朝衣东市是何人。(109)
此处“三年伏处”“朝衣东市”,皆感戊戌旧事。至辛亥(1911)七月,郑孝胥入都,访白庙胡同宝廷故宅(110),寿富夫人出见,有诗纪之:“竹坡菊客惨相随,谁信诸孙骨亦灰。登榻招魂如见款[戊戌来视,伯茀尝坐此室共语],入门掩涕更增哀。不祥名节嗟为祟,一往清狂渺此才。还向髽孀想遗直,可堪凭吊到狐鲐[伯茀妻父联公元,为拳匪所害,追谥文直]。”(111)其时,宝廷孙辈亦皆夭亡,后继无人,“不祥”句慨乎其言矣。
寿富素负誉“少承家学,且有逸才”,陈衍谓其“生平吟咏甚富,庚子殉国难后,遗稿不可得”,惜诗作、著述多散佚。在他身后,得若干知音酬唱,从而存留一二“声音面目”,也算是一种告慰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