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审周立春及其与地方政府的关系
那么,这个周立春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呢?周立春(1814—1853),青浦县四十五堡八十九图塘湾人,世代农民,无兄弟,原充本图地保。(59)在时人记载中,多有“青浦巨滑”(60)、“素以智术笼络其乡人者”、“以豪滑横于乡,乡之桀黠者皆依之,官弗能问”等描述(61)。看起来,他是土生土长的农民,也是靠个人能力在地方拥有权势的豪强一类人物。
关于周立春领导抗粮斗争的背景和过程,先行研究已有非常详尽的交代(62),此处再稍微补充一点材料,以便进一步观察起义前周立春与地方政府的关系。咸丰二年(1852)五月,青浦知县余龙光下令追征道光三十年(1850)前已奉诏豁免的所谓“熟田未完钱粮”,又囚禁催收不利的粮差,因而激发民怨,引起反弹。(63)据两江总督怡良等奏报:
查得县境东北乡黄渡及塘湾数村欠数最多,系已获监毙之差役徐溁承催……萧茂因与徐溁同图充当粮差,于是月十二日进监探望徐溁,虑及追比,商令萧茂邀约各图地保粮户赴县求缓,萧茂许为下乡约会。……萧茂下乡,寻见与徐溁素好已获正法之地保周立春,告知前情,周立春起意聚众赴县打打闹挟制,向萧茂商议,萧茂嘱令纠人,周立春随商同庄月舟与已获正法之地保杨锦庭及在逃之地保李章、朱友三、冯得、金观、王玉田等,各自纠人,有不愿同往者派令出钱,给同往之人作为饭食费用,如敢不允,即行放火烧屋。
据上可知,此项追征钱粮以周立春所在黄渡及塘湾等地数量最多,压力之下,遂“起意聚众赴县打闹挟制”,串联邻图地保,要求各自派人,并出钱作饭食费用,否则“即行放火烧屋”。最终敛钱六十余千文,纠集三百余人。据怡良等奏,此后周立春曾经率众两度冲击官署:
于是月十九日,周立春分给每人饭钱二百文,一齐进城,赴县署大堂哄闹。余龙光坐堂谕禁,各犯声言要缓钱粮,余龙光不依,喝拿周立春,王阿辛、王宝和、张小度、杨雨庭、何金虎等将余龙光拉下,门丁金升、家丁马福等拢护,王阿辛用棍拦殴,致伤马福等臂膊,带伤余龙光耳轮额角。杨雨庭拥进内署,打毁门窗,抛掷箱笼,许炎观等又将拦阻之门皂庄上殴伤左臂,各散。……旋将余龙光撤任,饬委李初圻代理县事。李初圻缮发告示,谕令乡民将周立春捆送,委新泾巡检钟集祥分贴。周立春于八月二十日复纠王阿辛、许炎观、陈泳图、王树观、王才忠等及不识姓名四五十人,前往巡检衙门哄闹,将该巡检幼子踢伤,并向武生任琳、监生任文蔚、任大文敛钱不遂,于二十三日纠同王阿辛、许炎观等及不识姓名者五六十人,前往放火抄抢,许炎观并未动手,所抢衣物钱文不记名色确数,均由周立春收存公用。九月初三日,周立春又挟龚秀为县差眼线,并任尚宾即任琳帮官引拿之嫌,纠同王阿辛、张小度等及不识姓名三四十人,将龚秀、任尚宾房屋烧毁,并烧毙龚秀幼女一口。
先是五月十九日(7月6日),周立春率领三百人“一齐进城”,大闹县署大堂,并将知县余龙光打伤。余龙光旋遭撤任,李初圻代理县事,发布告示,追捕在逃的周立春。过了三个月,周在八月二十日(10月3日)复纠集四五十人,冲击巡检衙门,并报复“为县官眼线”的文武生员,大肆勒索敛钱、放火抄抢,尤其九月初三日的一把火,导致了某绅士家毁人亡的后果。初六日(10月18日),知县李初圻带领兵勇往拿,周立春集合四五百人,“或带枪械,或系徒手,同出村外,适兵勇赶到喊拿,周立春喝令各犯放枪拒殴,轰伤乡勇梁锦华殒命,其余乡勇间有受伤,仍奋力扑捕”。经此役,周立春方面因伤毙命十九人,被捕八人。次日,苏州府中军参将钟殿选督带兵丁,会同青浦县再次前往追捕,拿获三人,周立春本人潜逃。此后,“因周立春等骤难弋获,将兵撤回归伍,由该府县购线躧缉”。(64)
直至咸丰三年七月,周立春实际一直都是朝廷通缉的逃犯。之所以能长期逍遥法外,除了他和手下多为青浦本地人,有地利方面的优势,还因为抗粮拒捕的行为,为他在民众中赢得威信和号召力,就连他的反对者也不得不承认:“(周立春)以黄渡为薮窟,与嘉定固接壤,抗粮玩法,聚党日众。先是,大府檄兵搜捕未获,益肆然无忌。”(65)聚集在周立春周边的农民队伍越来越多,“遂视官民为不足畏,以周立春为可以倚附,相率抗粮,盘踞勾结,不服拘拿”(66)。另一个重要的客观原因是,当时清朝军队专顾太平军起义而不暇,“苏、松太仓官兵调出防剿,本地空虚”,没有对青浦地方的一撮“土匪”投入兵力,而府县衙门的勇丁人数和战斗力都极有限,镇压周立春这样的豪强势力尚嫌不足。(67)
周立春本人确有强横的一面,但他由“聚众抗粮”走上“武装起义”的道路,中间的跨度仍不可谓不大。前文对周立春是否加入天地会及其与上海小刀会是否“联盟”有所辨析,对此产生疑问的一大触因,是笔者看到收在《上海小刀会起义史料汇编》的几条官方材料,它们对嘉定起事前后周立春与地方政府关系有所反映,但让人奇怪的是,既有研究著述似乎从未正面处理过这些材料。我想,可能的原因是,这些材料透露出的周立春与那个“淋漓尽致地反映了中国传统农民的反抗精神”(68)的革命家形象差距实在太远。兹将这几条史料录下:
(一)(八月)初二日局函
青浦抗粮聚众之周立春,现愿投诚报效,已奉抚宪札饬,妥示抚勖。兹经绅士前往晓谕,如果真心,准予免究前罪,随营效力。惟闻周立春以所聚之人率多土著,若调往别处,恐迁地弗良等语禀及,是以又经往谕矣。
(二)青浦耆民马大成等禀[八月初十日录]
周立春充当地保,舆论素洽,上年因案逃避。今春粤匪窜扰金陵,恭奉上谕,饬令各处自行团练,守望相助,其自行团练,系保卫乡闾,一遇贼匪,即行合力歼擒,则捍御之攻,亦与效力行间同其赏赍,奉宪钦遵分别谕饬地方绅董举办,晓示在案。并有身(免)犯刑章,奉大宪奏准,宽免收录,以备驱策等因。东北乡民心未安,自奉晓谕之后,周立春之兄子即遵谕出劝该乡民,各自团练保卫,得以土匪不致蠢动,守望相安。即奉劝助军饷,亦为辗转劝导有力之户,竭力输将,地方大为得益。伏念前案,周立春等身为地保,先经失于约束乡民,固属咎无可辞,现在其子敌忾情殷,在乡团练,以御外侮,冀赎父愆。可否邀恩详情转奏,网开一面,予以自新。……全乡感顶上禀。
(三)青浦县禀[八月十三日录]
现在上海、嘉定广匪、土匪纷纷窜扰蠢动,奉闻卑县乡民滋事,案内奉饬缉拿之周立春,匪等约之入伙。周立春久有悔心,坚不从匪。缘周立春先行犯案逃避,嗣因颁贴告示,恭奉谕旨,饬令各处自行团练,并闻宿州招募壮勇案内,有愚民身犯罪名者,曾蒙恩旨:既知感惧,力图报效,亦何不可赦其既往,予以自新等因。是以周立春亲属子侄即在乡团练乡勇,保护闾里,土匪不致窃发。经该处耆老马大成等以闾阎受益,代为环求乞恩自效。卑职窃以事在权宜,当经允其转禀,若将周立春许其出力免罪,当更奋勉自效,实于地方有益等语。(69)
由上可知,嘉定起事前,周立春向官府表示过“投诚报效”的意愿,据地方绅士禀请,其在乡亲属子侄亦愿劝助军饷、团练乡勇。青浦县有批:“周立春等亲属,因见钦奉谕旨,饬办团练,即有身犯刑章,亦准收录等因。是以出力,约同乡民团练保卫,冀赎罪愆。既据尔等联名环求,代为乞恩,自当俯顺舆情,准即据情转禀可也。”(70)这并非只有官方的单方面记述。亲历嘉定之变的地方人士,也说过这样的话:
周立春自上年拆署拒捕,严缉未获,居心尚无叛志,实官逼致变,听其指挥者,不过数千人,皆系农民,因逼近上海,勾通建、广匪徒,乘机观变。(71)
由这种“乘机观变”的心态,也就可以解释,为何会出现前文提到的情形:罗汉党往青浦鼓动起事,周立春“尚犹豫不决”,广东人李少卿返回上海时,曾约周立春同往,周亦“许而未去”。周立春身边其实不乏胆大者,“宝山文生杜文藻,以漕事褫衣衿,有谋叛意,嘉定人孙万堂,平日好大言,托知天文地理,咸归烈春,劝以起事”,然而周本人“犹未敢也”。(72)
嘉定、上海相继起事后,清朝政府曾派人邀集城乡绅士,于八月初十日左右“赴青(浦)说降周列(立)春”,据禀复:
周列(立)春坚称:上海、嘉定相招,伊并不从贼,今蒙谕示,拟往疁城讨回新泾司钟老爷以明迹,等语。旋又据禀复:伊本欲投诚,因丁大老爷禀其在嘉从贼,上海又禀亲见伊身穿黄袍,在沪办事。伊并无分身之术,而被诬如此,百喙难辞,只好来生图报等语。(73)
按“新泾司钟老爷”,即新泾巡检钟集祥;“丁大老爷”,即吴县知县丁国恩。周立春的话在官看来难免有“逆匪狡狯”的一面,但至少反映了他本人投机观望、两面依违的情态,更说明他与上海小刀会的关系,绝非我们惯常所认知的那样。平情论之,这种“狡狯”符合周立春作为农民出身的乡里强人的本性。他的行事风格,明显不同于徐耀这样的土著会党,也不同于王国初、李少卿这样的客籍游民。八月十五日,据松江府禀道:“卑署府当已遣人前往剀切晓谕,劝令投诚自效,免其治罪,果能杀敌立功,一体保奏请奖。及反复开导,该犯颇有悔罪之意,现在已与闽、广匪徒绝迹。其意终虑到官治罪,不肯自投。”(74)不久,青浦县城被陷,周立春终于选择了铤而走险的一条路。后来的事实证明,这也是一条不归路。(7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