戊戌前后张之洞对日联络渠道

一、戊戌前后张之洞对日联络渠道

不少论者在定义张之洞后期外交的性质时,习用“亲日”立言,对其与日联络的具体渠道和实际作为却较少着墨,使得“亲”或“如何亲”均不得安稳落实。其实,如从地方大员赖以维持的人际网络与现实可利用的外国资源着手,更容易理解他们在外交上的进退取舍。张之洞倾心联日的渊源,可追溯至1897年末和1898年初日本陆军参谋本部大佐神尾光臣(1855—1927)、大尉宇都宫太郎(1861—1922)相继访问湖北。关于张氏对日人先避后迎的微妙情态,先行研究描摹已详,其据以电奏,提出联交之请,却未得到清廷的允准,这与日人意图不明直接相关,同时也有畏惧俄国的潜因。在与来华游说的日本军官接触过程中,张之洞与驻上海代理总领事小田切万寿之助(1868—1935)开始建立联系。(8)1898年5月,张之洞奉召入京,途经上海,与小田切有过两次交谈,后因沙市事件折回湖北,但仍派其主要洋务幕僚钱恂(1854—1927)在上海与小田切进行谈判。(9)戊戌政变后,小田切应邀赴湖北,与张之洞多次会谈,就政治改革、军事合作、派遣留学生、驱逐康有为等问题交换意见。在会谈中,张之洞提出了相当详尽的地方军事改革计划,值得注意的是,他虽有邀聘日本军事顾问的意向,但却是以日本政府驱逐逃亡海外的维新派人士作为交换条件的。(10)当时日本国内第二次山县友朋内阁成立,外务大臣青木周藏(1844—1914)实行了“务实”的外交政策,不愿与清朝政府有过多对抗,尤其强调张之洞等地方实力派的作用,对于受过迫害的改革人士的命运已不再那么关注。(11)在张之洞再三敦促下,日本政府加速了劝离康有为的工作。

由于戊戌政变的冲击,张之洞原拟次第展开的中日合作计划也受到影响,因此深叹:“中东联络大局,全被康、梁搅坏,真可痛恨。”1899年1月,他致电其时停留上海的湖北游日学生监督钱恂,指示“须与小田切询商者数事”:

一、神尾(光臣)练兵事此时断难具奏,可问小田彼尚有何办法。即使将来能奏,“参谋”二字亦必不许,只可名“总教习”。

一、大原(武庆)云武备书须两年方能译成,如何能待此时?拟多延日本极好武官数人来译武备书,人多可以速成,即可随时商酌武备事宜,将弁亦可时往请教。神尾亦肯来译书否?

一、小田(切万寿之助)在鄂面云,日本政府有复电,已允设法讽令康(有为)赴美。此时不知已行否?能催询之否?梁(启超)、王(照)诸人亦有去志否?

一、英议绅贝思福以鄂练兵二千为未足,欲在京城设参谋,意在练中国全国之兵,总署不允其参谋,令照原议办理。小田云,英必须联日本。此次贝赴日本,不知日本政府与议若何?议及英来鄂练兵之事否?望确询。(12)

从此史料解读,湖北省已着手进行延聘日本军官、翻译军事教材等工作,人选则颇属意曾经来访的神尾光臣,但借助日将“练兵事”,却不敢奏闻朝廷,可见张氏迫于政治压力的自我禁抑。当时英国议员贝思福(Lord Charles Beresford,1846—1919)来华访问,同样有帮助“练兵”之议,(13)张之洞的反应一定程度上也受到日本态度的左右。此外,流亡海外的维新派仍是心病,张之洞不满足驱逐康有为一人,继续向日吁求驱逐梁启超、王照并禁封《清议报》。

戊戌前后,湖广总督张之洞、两江总督刘坤一的政治地位引人瞩目,在国际上也声誉日高,南京、汉口俨然成为北京以外的政治重镇,凡日人访华,必到此一游,以与两总督晤面交谈为幸事。(14)在频密接触中与张之洞建立了良好私人关系的小田切万寿之助,曾向外务省发出机密报告,专门论证张氏其人政见及地位,所作评价甚高,以为“该总督学问渊深,见识透彻,被彼国士林仰如泰斗”“二十年以来,政绩卓著,吏治周慎,在此国地方官中罕有俦比者”。(15)如日本学者伊原泽周所论:“小田切这份关于张之洞的报告书,对日本朝野的影响极大,使外务省及东亚同文会认为可与日本交往的当时中国的高官中,除张外,似无他人。”(16)1897年5月,日本前司法大臣清浦圭吾(1850—1942)、内务次官松平正直(1844—1915)赴华考察,除访问北京外,还特意南下与张之洞会晤。(17)更为人知的是1898年秋天日本前首相伊藤博文(1841—1909)访华,其人与戊戌政变的发生关系紧要,研究者多已注意及此。当年伊藤又曾南游,相继于10月13日、19日到访汉口和南京,与张之洞、刘坤一分别面谈。(18)他在汉口逗留数日,汉口领事濑川浅之进致外务省报告透露了会见的一些实情,特别提到“伊藤侯爵此次游历本地,湖广总督张之洞表现了极大的热情”(19)。其时政变结果已经揭晓,政治风向大变,地方官员将之与改革相连,唯恐有所牵连。尽管形势十分不利,张之洞仍表现出与日本联手做一些事情的愿望,而他事后致总理衙门电报中,对此事完全没有谈及。(20)除了与张之洞面谈外,伊藤博文还获赠《劝学篇》一书,似对张之洞的改革宗旨有所了解,并抱有一定希望。他在启程返国之际,曾特致一函,推许张氏为“中流砥柱”,寄望其能赞助变法自强,使清朝政府实现“一大英断”,补救东亚大局。(21)而张之洞本人时已形格势禁,不敢再走远一步。稍早前他与小田切会面时已倾述“艰窘情形”,复函伊藤又自愧“力薄权轻,才庸智钝,百忧丛集,寸效无闻”,当时所能措手的,也不过是向日本派出武备留学生,拜托伊藤“附赐关垂”而已。(22)

1899年4月,日本陆军参谋本部福岛安正(1852—1919)少将(23)来华游历,在武汉相继考察护军营、自强学堂、工艺学堂、汉阳铁厂及枪炮局各处,在与当地官绅接触中,谈论话题涉及添兵、练兵、军备更新、内政改革、海外游学诸多方面。4月23日,福岛得到机会与张之洞密谈,劝说以:

一、以湖广、两江一致行动为急务;

一、于江阴、镇江等处筑造有威力之防御工事;

一、湖广、两江养成十万强兵;

一、劝说反对革新之权势人物赴海外游历;

一、勿中北京政府之离间计策;

一、酌减长江水师而多造水雷艇;

一、以此实力暗中迫使北京方面进行有益国家的紧要事业。(24)

上述建议除了有关军事改革外,不乏如江、鄂一致行动,施压于中枢此类具有政治意味的内容。政变以来,张之洞一直心存顾虑,对福岛的策动仅漫应之,此后便安排亲信属下张彪、汪凤瀛等人与之周旋。

另一位与张之洞关系密切,并在外交层面带有特殊民间色彩的日本重要人物,是东亚同文会会长近卫笃麿(1863—1904)。(25)东亚同文会成立后,制订出雄心勃勃的对华事业发展计划,将重点放在中国东南部长江流域一带,这里作为日本经济利益最集中的区域,也是刘坤一、张之洞两总督的辖区。近卫笃麿重视与“南方有力者”的关系,正是基于这样一种非常现实主义的考虑,用他自己的话说,是“为经营事业的方便,要不时与支那官吏打交道”(26)。1899年近卫笃麿出访欧美各国,归途中顺访中国,先后游历上海、南京、武汉、杭州、苏州等地。由于张之洞固执于驱逐维新党人,引起近卫微嫌,两人的初次会面不算投机。面谈结束时,近卫似仍感觉意犹未尽,在日记中写道:“据其谈话内容,不愿涉及外交问题,一切答问皆以平常言语应之,将来恐无机会再开谈绪。此后无话离席。余所以深感失望正为此也。……无论如何,较之刘坤一,张氏之见识显然拙劣数等。”(27)尽管如此,张之洞仍然被定位为东亚同文会开展在华事业的重要协作者,而相应地,“与康梁派的冷却化处理,也正是为了增进和这些南方实力人物的政治连带”(28)。如果注意到两人订交的后续,最直接的一个成果,就是张之洞长孙张厚琨(1881—1911)实现赴日留学,近卫笃麿本人不仅是他所在学校学习院的院长,也充当了他留学生活的监护人。(29)此外,湖北陆续派往日本的留学生及教育、军事考察人员,也常得到近卫的照拂。(30)

综上,庚子事变前张之洞与日联络的几种渠道已可概见。自1897年日本陆军参谋本部主动来华,张之洞与之建立联系,逐步展开有关军事改革的合作计划。此外,驻上海总领事小田切也是张之洞与日本政府连线的重要渠道,中日合作与驱逐康梁两事,在戊戌后几乎成为相反相成的交涉主题。伊藤博文、近卫笃麿等日本政界要人相继访华,均与张之洞订立私交,尤其后者对湖北留日人员给予了不少关照。此一时期,张之洞对日活动相对较少通过驻日公使,不过庚子事变发生后,这种状况相应发生了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