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昶日记所涉重要史事疏证
至此,两种庚子日记的性质及关系,可以说已大致厘清了。被怀疑作假的《残稿》经上述“剖辨”,至少可将“能视作信史”的部分析出,使研究者较放心地加以利用。至于重要性尚未被学界充分认知的《袁京卿日记》,实包含相当丰富的信息量,极具研究价值。本节拟据此讨论义和团事件中若干重要史事,以期提供一些新史料或新视角。
(一)袁昶日记所见端、庆、荣之关系
自义和团进入京、津后,清朝内部意见分歧。就中枢情况而言,军机大臣中仅荣禄一人主剿,刚毅、启秀、赵舒翘主抚,其余者不敢说话;总理衙门经五月十四日(6月10日)改组后,除新入署的载漪、启秀、溥兴、那桐及赵舒翘外,奕劻、王文韶、徐用仪、崇礼、吴廷芬、许景澄、袁昶、联元等人,多不主张对外决裂,而要求对义和团采取压制措施,其中以许、袁态度最为坚决。袁昶对义和拳向不以为然,上年末直隶拳民蔓延之际,已取故友吴桥县令劳乃宣(1843—1921)所著《义和拳教门源流考》向中枢呈进,欲加以制约。袁荣叜为《袁忠节公手札》作跋语,有谓:“先君征取玉丈(劳乃宣号玉初)所撰《义和拳源流说帖》,拟为代奏事在己亥仲冬,既格于同僚之议,不果。迨项城(袁世凯)奉命抚鲁,先君仍以玉丈说帖畀之。”(56)己亥(1899)冬间,袁昶与劳乃宣通函,所议论者多与拳事相关。李家驹(1871—1938)评论说:“观此数札,事前与劳韧庵尚书往复论列,力图有所补救。是时尚书方任吴桥县令,既著书辟邪以晓民,又委曲求上达,冀回天听,言大臣之所不敢言,为大臣之所不敢为,可谓伟矣。”(57)
五月十八日(6月14日),许景澄、袁昶致函荣禄亲信幕僚樊增祥(1846—1931),提出“速请荣相举办,先清城匪,再图外匪”(58)。次日(6月15日),袁昶单独上书庆亲王奕劻,表示:“为今之计,急求先清城匪,镇靖人心,方可阻外兵之来,免其大肆报复,否则洋人拳匪交哄,大局糜烂何堪设想。可否请两邸宪会同荣相奏明,刻即下诏,晓谕军民人等,凡遇身系红带,持刀放火杀人之拳匪,准其格杀勿论,高悬赏格,缚献匪首。”(59)此外,东南督抚亦欲通过总署渠道,影响政局走势。五月初九至十二日(6月5—8日),湖广总督张之洞数电许、袁,论“‘辅清灭洋’旗号乃会匪故智”“欲恃拳匪攻逐洋人,真大误也”,并托“婉商云门达当轴”。(60)“云门”,樊增祥字。张电可与袁、许致樊函互看。
总的说来,荣禄、奕劻皆为当时主剿者所瞩望,唯相对于荣禄偶有建言,奕劻则更显沉默。五月二十日(6月16日)高枬记:“荣、庆、端、澜意见尚不相合。贝子贝勒皆大哭,非哭烧杀之起于京城,乃哭昨日上谕之将拿团也……荣在内谩骂曰:‘这些王八旦,要把义和延入京,谓其能打洋人,闹得如许烂。’王夔公劝曰:‘现在但须先清内匪。’荣曰:‘一言难尽。’”(61)“荣、庆”与“端、澜”意见明显不合,而荣禄在“拿团”问题上还是表现出一定的主见。本月十九日(6月15日),清廷谕召两广总督李鸿章、山东巡抚袁世凯“迅速来京”(62),即高枬日记所谓“密旨调袁与合肥去矣”。此议缘起于荣禄意见,盖“召李傅相以议和,召袁慰帅以剿团”。(63)军机章京王彦威记荣禄在此期间曾主动奏请“调武卫中军入城弹压”。(64)复按上谕档,五月十七至十九日(6月13—15日)清廷连续发布七道谕旨,指在近畿、京城等处义和团民为“拳匪”,命步军统领衙门等严行查拿。(65)二十日,有明谕“着荣禄速派武卫中军得力队伍,即日前往东交民巷一带,将各使馆实力保卫”。(66)
五月二十至二十三日(6月16—19日),那拉氏为即将到京的联军寻找对策,连续召集御前会议,而直接议题为能否恃拳制夷。首日会议后,总署大臣许景澄、那桐奉派出城劝阻联军返津,有“如不听命,则立调董军阻拦,再不服阻,则决战”之说。当天退值,袁昶面见奕劻、荣禄和载漪,告以“若招抚拳会与董军合势,即使洗剿东交民巷,战胜外兵,然开衅十一国,众怒难犯,恐坏全局”。据其日记,三人反应分别是:
庆神色沮丧,无所言。荣韪之云,非我能作主。端甚怒,或怪我言太激。(67)
连日御前会议,和战仍未有定议,但从下发谕旨中已可看出主战倾向。其中五月二十二日(6月18日)一道上谕为:“军机大臣奉面谕:京师现办军务,着派徐桐、崇绮与奕劻、载漪并军机大臣,会商一切事宜。”(68)孔祥吉先生近撰文对奕劻与义和团关系提出新解,就特别征引此上谕,指出:“以前史学界都把奕劻当作反对义和团的代表人物,然而,由此谕旨观之,奕劻和徐桐、载漪等人完全是一个营垒的。”(69)关于这一新设机构直接史料极少,《袁京卿日记》六月初八日(7月4日)记有:
闻设督办军务处[端、庆二邸、徐相、崇公]于禁垣内方略馆[崇公主借拳剿洋,谋拆津铁路,以限戎马之来,可谓谬于愚极]。(70)
按几次御前会议上,载漪主战最力,袁昶谓:“端郡王等力主战局,有密寄饬高密攻打各林牙馆之说。”(71)荣禄致叔父奎俊私信中透露:“此事始于端王,继而诸王、贝勒各怀心意,从中有犯浑不懂事理,皆以上意为顺,故在殿廷大声疾呼。……故众口一词,坚意主战,皆以侄为怯。……故庆王尤不敢出语,而拳民竟有以他为汉奸,几欲攻其府第,亦有人使之耳。”(72)可见不仅荣禄首当其冲,连自我禁抑意识甚强的奕劻也被目为“汉奸”,饱受攻击。《袁京卿日记》六月初五日(7月1日)条按语云:
荣相、庆邸、崇礼、许景澄,皆义和团声言欲杀此通洋之四人者也。惟荣不得不急攻夷馆,以自解免。溥良等骂立山、联元二人议和,请先正法,又谓主和者皆受洋人重赂。(73)
同月初二日(6月28日),袁昶致张之洞函谓:
(五月)十七以后拳民在禁城突起滋事,天皇贵胄、弘德师保,力主借拳灭洋,钳荣相、庆邸之口,并造谣云:义和拳入禁城,先杀四人通洋者,荣相、庆邸、崇礼、竹筼,于是钳口结舌,而宣战之旨决矣。(74)
可知当时义和团声言“先杀四人通洋者”,庆、荣皆在其列,此说又与“天潢贵胄”等欲“钳荣相、庆邸之口”而造谣相关联。在反对抚团、排外问题上,奕劻、荣禄基本持相同立场,诉诸表达的方式可能稍异,然被端王一派视为主要障碍则一。许景澄致荣幕樊增祥函,有请代筹“感佛、阻端、助庆”(75)诸语,即以庆、荣在同一营垒为前提。兵部主事费德保(1847—?)时亦闻知,“此次开战,故端王立(力)主其议,如熟悉洋务之庆亲王、荣仲华相国,均不以为然,召对时与端邸相互抵牾,几至廷争”(76)。奕劻奉旨与端、刚、徐会商“军务”,或可说明慈禧对其“宠信逾常”,却不能用来推论他“格外出力”,事实不过如李希圣所言,“奕劻枝梧其间,噤不敢言,取充位”(77)而已。
(二)六月初五日“上荣中堂略园书”
《袁京卿日记》六月初五日(7月1日)条记:“入署。上荣中堂略园书。”其文重要,今录下:
再密陈者:犬羊异族,罪恶滔天,自道光庚子粤东烧烟土案,直接此次烧夷馆,始知惩创,首尾适一甲子,天道好还,网恢不失,此殆自然之理数,非人力所能为耶?惟目前巨衅,起于民教互仇、拳洋交哄,此次决战宜提开俄、日本两国,专与行教之各国为仇敌,乃于理为协也。日本经圣慈柔远闳谟,前派刘学询、庆宽聘问,订有密约,煞费周旋,久钦宫廷妙用。俄自圣祖仁皇帝命内大臣索额图订《尼布楚互市约》后,乾隆中特开恰克图市场,二百六十年全盛之世,且未尝失和。丙申年,大学士李鸿章又密承朝谟,与俄君主订立密约。一决裂则新盟顿寒,前功尽弃。此应分别办理,一也。日本与俄从无一教士、教民在我内地煽惑生事,不宜无故开衅。师出无名,二也。然此特以情理论之也,若以地势论之,尤不宜轻开边衅。俄重兵屯扎在阿穆尔东海滨两省,旅大两口不少;日本自广岛趋对马岛,由芝罘薄津沽,不出三日可达,地近而逼,调陆军视各国为易。此可与联络合势,以共拒欧洲各强敌[即不助我,亦可使守局外],而未可不分皂白,概屏之为鲸鲤魑魅,而我自措足于孤立无援之地。此兵家形势所忌,宗社存亡之机,尤当审慎,不宜付诸孤注一掷,自召土崩瓦解局,三也。准拳仇教,恐大江南北哥老会枭匪皆借仇洋为名,闻风而起,必有甚于十七年之教案,非疆吏所能弹压。江路一有阻隔,漕粮京饷必难北运,饥军哗溃堪虞,尤不能不预计者也。
为今之计,必急图补救之方,似宜从先清内城入手,以安夷心、保物产为主。除拔出俄、日二国使臣外,候东交民巷犁庭扫穴后,移宋、董诸军,会同庄邸、刚相,押送义和团,开往津沽,俾当前敌,而以诸军鞭笞严督其后,胜则勒部编伍,汰弱留强,如曹公收黄巾精锐,编为青州兵之法;败则付诸虫沙浩劫,以绝后患,可两得之。幸天佑宗社,雨泽时降,大半可散而归农,免致盘踞辇毂之下,不久且生变。此患渐去,则中外离合和战之局,可以审机因应,一面兼促合肥使相,入都谋之。天若祚圣清,俾社稷危而复安,金瓯缺而仍补,则中堂与执政诸公斡旋危局之功,永之与庙堂丹青,河山带砺,剖符无极矣。
昶自前月召对,不称旨;又上书两邸,并草一折,坐与朝议相枘凿,箝口触网,不敢复言事。顾臣子当急君父之难,义不敢默也。敬为门下密陈之,俟采择,大局幸甚。[略园深以为然,遂发三国电添入英]。(78)
由此函,可从三方面分析袁昶对内政外交的观察及因应策略。其一,对列强区别对待、分而治之,即“此次决战宜提开俄、日本两国,专与行教之各国为仇敌”。这点可对照前后日记加深理解。六月初四日(6月30日)记:
昨晨有密电[今午始抄交],谕各驻洋星使,历叙民教互仇、拳洋交哄,各使纷纷续调洋兵,大沽炮台被踞,以致衅自彼开,并非中国有意与各国开衅,切告外部,现朝廷唯有自剿乱民,力认保护,各国使馆该大臣仍安居勿动,照常办理交涉事宜云云(闻系仁和协揆手笔也)。(79)
初八日(7月4日)记:
入署,又往北池,晤琴轩、竹筼。筼闻之稚夔云,昨发俄、日本、英三国之电,措词尚恳到,仁和笔也。(80)
按本月初三日(6月29日),清廷寄出使各国大臣电旨,解释开战缘由,声明“现仍严饬带兵官照前保护使馆,惟力是视”;初七日(7月3日),以光绪帝名义向俄、日、英发国电,请求“设法筹维,执牛耳以挽回时局”,其中对俄重申两国“立有密约,载在盟府”,对日以“相依唇齿、同洲是赖”立言,对英则强调“以商务为重”。(81)据袁昶日记,“闻系仁和协揆手笔也”“措词尚恳到,仁和笔也”,则上述电旨、国电均由军机兼总理衙门大臣王文韶“措词”。自五月十四日改组后,总理衙门的外交作用已边缘化。据郭则沄称:
拳乱中枢府以帝名义致书英、俄、日本诸国主,望其排难解纷,于俄则申明李文忠所订密约,于英则就商务立言,于日本则述唇齿休戚,各命驻使呈递。盖所谓以夷制夷也。又有电旨通谕驻外各使,宣示中外开衅之由……命其向各外部切实声明,达知本意。是事盖用荣文忠议,预为后日言和地也。时端邸兼领总署,故不由总署而由枢廷。(82)
拟议国书事系由军机首辅荣禄主持,并有意绕开载漪主政的总理衙门,而由前引《上荣中堂略园书》看,此举措明显受到袁昶的推动。袁主张“分别办理”,即“以夷制夷”之谓也。他强调理由有三:一曰“决裂则新盟顿寒,前功尽弃”,清廷与俄、日订有“密约”,即指丙申(1896)李鸿章签署的“中俄密约”及己亥(1899)刘学询、庆宽使团赴日事件;二曰“师出无名”,俄、日两国对华无教务关系,当然谈不上传教士、教民“煽惑生事”;三由“地势”论,俄、日距华“地近而逼”,调兵容易,开战则为兵家形势所忌,相反应与“联络合势”,“共拒欧洲各强敌”。以上意见为荣禄所重,也化入国书内容中。上荣禄书末有袁昶按语:“略园深以为然,遂发三国电,添入英。”(83)此国电同时发俄、日、英三国。事后,在上海的盛宣怀也敏感地发现政治风向的变化,表示:“寄外洋两件是庆、荣、王手笔,余则端、刚、赵所制……东南方针不错。”(84)
其二,处置义和团办法,主张用清军将之驱至津沽战场当前敌,“胜则勒部编伍,汰弱留强,如曹公收黄巾精锐,编为青州兵之法;败则付诸虫沙浩劫,以绝后患,可两得之”。这一剿拳思路早已有之。五月三十日(6月26日),袁昶私访户部左侍郎英年(?—1901),即建议:“先清理内城,以安民心为要,现团有三万人,来城尚不止此数,日久生变,既不能部勒使受约束,不若劝导使往析津御洋人,乃两得之。”(85)
又《袁京卿日记》六月初八日(7月4日)记:
夜为黻兄草奏,言不得不开口,遵旨目前有五不可恃(官军、义团、津防、叶祖珪海师、军饷),宜急救之法亦有五:一速殄洋馆以灭口,或仍网开一面,赦各公使,仍保护公使出京归国,以示特恩;一拔去俄、日本两使,仍令李鸿章联两国之交,以减敌势;一饬诸军督押义和团,往津沽当前敌,以除后患;一肃清城内余匪,振兴市面,以安民业;一厚集各省援军,屯扎芦台至山海关一带,以固形势。久在危城中,神疲气苶,起草觉甚吃力,疾书梗概,乞黻兄润色之,入告。(86)
按“黻兄”,日记中又作“黻廷”“郑黻老”,即郑炳麟,字绂庭,山东莱阳人,光绪九年进士,江西道监察御史。查六月初九日郑炳麟上有一折,语云:“请饬城内武卫各军,克期迅奏肤功,犁庭扫穴,尽戮之,以灭洋人之口。将来可尽诿之乱兵、乱民所为,非我能所禁御。然后尽移武卫军率义和团均赴津沽,俾当前敌,而以官军鞭笞,使义和团奋勇杀敌。再集各省援军,分扎芦台至山海关、喜峰口一带,以固形势而壮军威。”(87)其内容与日记类同,也包含迅速攻破使馆以“灭口”,以官军驱逐义和团往津沽当前敌,集各省援军至芦台、山海关一带驻扎等带有主战意味的建议。不同的是,袁昶本人尚有“仍网开一面,赦各公使,仍保护公使出京归国,以示特恩”的余地,并且注意对俄、日公使区别对待,以夷制夷,而对患在肘腋的内城拳民则坚持一贯的“肃清”立场。由上述材料看,以“主和”形象为人所知的袁昶亦曾一度主战,他向荣禄建议办法,以及通过郑炳麟上达朝廷者,意欲一举两得,其内涵既有借拳抗洋的一面,又有借洋代剿的一面,很难简单定性。而郑炳麟因其激进主战的言论,一向被义和团运动史的研究者指认为顽固保守派的代表。被贴有“反战”标签的袁昶在事变高潮时期,竟然为一好战分子“草奏”,这一现象颇具吊诡意味,也提示我们理解历史人物的复杂性之难。较早的义和团研究,由于受“路线”“阶级”划分的影响,习惯于人物研究的“一刀切”,凡清政府人物必在剿、抚或和、战的两端排队分站。问题是,义和团运动中的某一人物是否存在单调不变的形象?其思想和行动是由“主剿”或“主战”一条线索贯穿到底,还是在与变化的时空环境互动中延展?《袁京卿日记》透露的信息,为我们提供了反思素材。
其三,为促成时局“转圜”,主张严促李鸿章迅速北上,“入都谋之”。自五月十九日清廷谕召两广总督李鸿章“迅速来京”,其后六月初七、初十日,又两度旨催。(88)《袁京卿日记》六月初八日(7月4日)记:
……又趣召合肥速来陛见[略园奏请]。(89)
十二日(7月8日)记:
直入内,见荣、刚二相、庆邸,言合肥托辞不赴召,为畏难自便,非请旨调任北洋直督,决不肯来。如再偃蹇不奉诏,可坐以违旨之罪,相、王均以然。盖以合肥不来,则无以为转圜之线索也。(90)
复按上谕档,当日有旨“直隶总督着李鸿章调补,兼充北洋大臣”。(91)此项关键任命背后,有“相”(荣禄)、“王”(奕劻)推动之力,亦与袁昶“非请旨调(李)任北洋直督,决不肯来”之建言不无关系。
(三)总理衙门战时交涉
对外宣战后,天津战场的形势变化是牵制清廷决策的重要力量。至六月十八日(7月14日),清政府已知战局吃紧,对使馆进攻趋缓,同日经慈禧太后批准,总理衙门遣人送至各国公使照会,以保护为名敦请使馆人员出馆,“暂寓总署”(92)。带入照会者为教民金四喜。后荣禄致奎俊私函谓“幸各使尚未死,昨好容易拿住一汉奸,令其送信,以通消息,总算(以)拳民攻击为词,好在各使亦怕到极处,求救不得,得着侄信,感激万分”(93),即指此事。《袁京卿日记》六月十六日(7月12日)亦记:
昨夕我军在外玉河桥水门盘获吃教旗弁一名,为窦纳乐送信与英水师提督,云七日内必绝命,望援甚急云云。[窦纳乐系展如传翻译马廷亮写出,函内称洋人仅毙三十七人,伤此倍之,希水师提督速派兵三四队来,方可得力,现坚守俄、英、美、法、德五馆以待云云。](94)
按“吃教旗弁”,即金四喜;窦纳乐(C.M.MacDonald,1852—1915),英国公使,时为使馆区防御总指挥;“展如”,赵舒翘(1847—1901)字展如,刑部尚书兼总署大臣。
六月十六日(7月12日),江督刘坤一、鄂督张之洞、川督奎俊、东抚袁世凯、皖抚王之春、陕抚端方联名致奕劻、荣禄、王文韶一公电,亟称:“为今计,宜将各使保护安全,加以抚慰,一面补致美、法、德国书,一面令各使将国书之意,分电各国,方可释然,于事有济。关系至巨,惟赖钧座主持。”(95)据《袁京卿日记》,至迟不晚于六月二十日,公电已到京。(96)二十一日(7月17日),直督裕禄发自北仓的奏报证实天津城陷,东南督抚奏请明谕护使、护洋商教士、剿匪、赈济等四事的会奏折也于同日到京。(97)当日,清廷明降谕旨,宣布对各国洋商教士“按照条约,一体认真保护”,并着督抚及各统兵大员查明“各处土匪乱民”情形,“相机剿办,以靖乱源”;同时向前次未发国电的法、美、德补发国电,恳请“排难解纷”。(98)《袁京卿日记》录有上谕全文,并记:“本日奉上谕,似有转圜之机,闻已补发三国国电。”(99)黄绍箕在此条上有批语:“此谕系鄂会各督抚电奏,奉旨允行。”(100)
使馆区方面,由金四喜带回窦纳乐签署的复照,拒绝总理衙门邀约,并提出:“如果清政府希望和谈的话,就该派出一名可靠的官员送来白旗。”(101)六月二十二日(7月18日),总署章京文瑞奉命携白旗进入使馆区,“告以奉命慰问,并申明极力保护”,然文瑞官小言轻,使馆方面认为“那位章京没有提出具有任何重要意义的消息”(102)。之所以派出文瑞,据《荣相国事实纪略》解释:
金四喜回告荣相云,窦钦差闻言甚为欢悦,请即选派通达时务之员,前往使馆会晤,均以白旗为号。荣相即查传总署文员,均匿不见面,惟有章京文瑞愿往,遂令其往谒英使致通和好。(103)
揆诸事实,此事系由荣禄发端,大致不差,唯谓“查传总署文员,均匿不见面”微有小误。事实上派出文瑞前,荣禄曾经面询袁昶,有意派其前往使馆交涉。《袁京卿日记》六月二十一日记:
略园相遣官相闻,嘱明早入内有话面谈。(104)
二十二日记:
六钟入景运门,晤荣相,命往东交民巷慰问各公使。予辞以战乍停,初次慰宣,问答关系甚重,为后来张本,不敢独任,且恐主战诸公诟为受洋人赂出与议和,贷各使一死。弹射丛至,人言可畏。相亦谓然。商榷久之,乃派文章京前往。(105)
袁昶不愿受差的原因,主要是在时局不明朗的情况下,贸然前往具有相当的政治风险,即所谓“弹射丛至,人言可畏”也。《高枬日记》六月二十四日记“前日[约在二十三]叫袁爽秋持白旗往使署,袁以未奉上谕辞,乃命文瑞[总署章京]往”(106),可为旁证。
(四)宫廷“西巡”计划
关于“西巡”,慈禧太后很早就有此念。据赵舒翘日记六月初七日(7月3日)条,“太后有西迁之意”,赵氏继有评论:“实由以下无可依者,惟仓卒出走,岂易言哉!”(107)至七月十六日(7月12日),《袁京卿日记》记:
昨召见,枢廷上言宜谋西巡关陇,慈意不然其说。然毓巡抚贤带兵入卫,命驻怀鹿。宋庆、马玉崑赴津门防剿,而董军留攻东交民巷[宗旨可知]。(108)
二十一日(7月17日)记:
两圣昨拟西巡,派怀塔布护送,先幸颐和园,乃西发。幸仗荣相三次召见,谏止挽回。刚相直肠,深悟空言解散之非计。惟启宗伯秀尚拟延五台山僧人,运甚深法力,与洋人接仗。庄、端二王以为议和原属可行,惟嫌太早耳。现闻天津义和团逃出者,皆有洋枪,沿路不靖,道路梗阻,行旅颇有戒心。[廿一日命世续充前站,怀塔布先往太原府,端邸、荣相三次合见,力谏阻,董福祥言论尤力云云。然闻是日本拟派庄邸、端邸、刚相为留守北京王大臣,然则,当路以万众一心之神团为可恃耶?宗旨可知也。](109)
可知慈禧一度已决定“西巡”,并派内务府大臣世续、怀塔布具体部署,但因荣禄、载漪等劝阻未果。(110)慈禧预感战事不利,暂停攻击使馆,已明显有和的打算,但她又不愿令使馆完全恢复自由,而是竭力诱导公使出馆,先是建议“暂寓使馆”,后复打算“送使赴津”。袁昶六月二十一日日记有按语谓:
慈意以大臣谏止西狩,不西,则必促议和,以纾目前;廿三早竹隐(许景澄)探荫相(徐桐)口气云,圣慈注意,仍在护送各公使出京下旗。(111)
“西巡”一时为朝臣所谏阻,可见清廷内部意见分歧。“慈圣注意”者,即慈禧太后最关切的仍在于诱出各使,将他们控制在手,从而作求和资本。从袁昶日记看,天津失陷后,“刚相”(刚毅)、“庄”(载勋)、“端”(载漪)诸人对战局似已不抱乐观,而礼部尚书兼军机大臣启秀(1839—1901)为当时为数不多的热衷主战者,“拟延五台山僧人”一节,可在清宫档案中得到证实。六月二十日有谕:“五台山南山极乐寺主持僧普济,戒律精严,深通佛法。现在天津事机紧迫,所到夷船甚多,该僧素善修持,心存报国,着即联属义和团民,设法御击剿办,灭此凶夷,毋任肆扰,荼毒生灵,实为厚望。”(112)军机章京继昌对此亦有记载:“六月十八日,裕帅奏津郡失陷,与宋庆退保北仓。启秀特荐五台山僧普济,摇铃能涸海水,请饬裕帅物色之,令其抵御轮船。旨即启所手拟。”(113)
六月二十四日(7月20日),今存袁昶日记最末一日,即遇害前八日。在向荣禄辞去前往东交民巷的差使后,袁昶与时为总署领班大臣的端郡王载漪有过一番对话:
见端邸,问计将安出。予力赞现公使无权,且无电邮可通,不若从各疆吏议,以合肥为全权大臣[驻沪亦可],电商各外部,或面商各水师提督较灵活,一面后集兵力,防守由津[已失陷]先通犯京之路。张春发、陈泽霖初成军,未必得力,俟李鉴老旦夕至议之。津榆节节防务吃紧,毋稍松懈。津军锋挫,宜持重坚守,所谓守为主,战为奇,和为辅也[本高阳孙文正策]。邸以为然。又与荣相、夔老言之。(114)
两人谈论和战,以“守为主,战为奇,和为辅”为宗旨,并尚期待于北上勤王之李秉衡“旦夕至议之”。后来事实证明守、战均不可恃,联军由津犯京,所到之处,清军皆迅速溃散。而李秉衡到京后,主战派气焰一度高涨,反而使得原来的交涉局面为之一变,甚至直接左右了袁昶本人的命运。至七月十三日(8月7日),清廷闻北仓之败,李秉衡出京督师,又授李鸿章为议和全权大臣,命“即日电商各国外部,先行停战”(115)。十六日(8月10日),慈禧太后朱笔圈出留守、随扈人员名单,“西巡”已迫在眉睫。不过,袁昶已经无缘见证这一切。很快八国联军兵临城下,慈禧偕光绪仓皇出京,踏上了一条漫漫“西巡”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