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崇伊北上密谋及其日本背景
七月二十一日(8月15日),即八国联军攻入北京当天,盛宣怀有致刘坤一一通短短八个字的电报——“莘伯因许、袁事未行”(97)。
杨崇伊(1850—1909),字莘伯,江苏常熟人,光绪六年(1880)进士,授编修,历任江西道监察御史、广西道监察御史、汉中府知府,与李鸿章有姻亲(98),“党于鸿章,后党之出面阻挠新政者也”(99)。其生平以弹劾强学会、弹劾文廷式出名,最为人所熟知的事迹,或即直接导致戊戌政变的那一次著名封奏。(100)盛电所谓“许、袁事”,指七月初三日(7月28日)清廷斩杀两总理衙门大臣——吏部左侍郎许景澄(1845—1900)、太常寺卿袁昶(1846—1900)于京师菜市口。盛电寥寥数言,语焉不详,“莘伯”所为何事,与“许袁事”有何联系,来龙去脉究竟如何?皆无从知悉。
杨崇伊北上之行,其实是李鸿章在上海时期策划的一次秘密行动,因为事涉隐秘,未对外泄露(101),亦绝少见于文字,不仅当时少有人知,后来也几乎未再被人提及。就连张之洞起初也不知情,只是通过间接渠道有所耳闻,事后曾向盛宣怀去电求证:
顷闻有人接合肥幕友密电,派杨莘伯坐日本兵船进京,谒商庆邸面奏慈圣,先送使出都,俾与各国议和,等语,想非子虚。合肥行期定否?均祈速示。(102)
盛复电告以“竹筼、爽秋初三午刻弃市,天下伤冤,枢电竟不知何故。莘伯已中止,傅相请病假二十天,假内病痊即行”(103)。此外未做更多交代。
今据日本外交文书史料,可对此事件做一更深入的了解和分析。前述李鸿章在沪遭各国领事冷遇,而日本代理总领事小田切万寿之助却是个例外,他是为数不多的曾经与李晤面并直接讨论时局的领事之一。六月二十八日(7月24日),小田切赴刘公馆与李初次会面,事后向外务省报告谈话内容如下:
据李鸿章言,一旦北上入京,已准备担负镇压义和团、惩办罪魁及与诸外国和谈等一切重大责任,尤其端郡王、刚毅、徐桐、赵舒翘、董福祥作为此次事变主谋之人,誓将予以严惩。……本官问以若董福祥挟两宫西迁,将如何举措?李鸿章沉默不答,似有烦闷之色。深思片刻后声言:若事态至此,除遵奉两宫诏敕外,其它概非所知,各地方督抚亦将如此奉行。
谨奉阁下训令,本官劝告李鸿章:为清国计,应及早亲自率兵北上,必要之际由袁世凯辅佐,迅速讨灭团匪,平定事局。李鸿章声称,镇压团匪、保护公使馆、与诸外国讲和、率兵进京各节,均须求得敕许。为实现以上目的,现拟派其亲戚、前御史杨崇伊北上,与庆亲王、荣禄充分协商,如有可能,亲谒西太后陈说一切。因此欲借日本军舰一艘,将杨自芝罘秘密送达大沽,并求日兵由陆路护送入京。(104)
总结上述谈话要旨,约有三条:一、李鸿章表明处理善后的立场,保证将来严惩肇祸王大臣;二、对有关宫廷西迁的质询,仅强调不奉伪诏,唯两宫是遵;三、对日本政府要求其迅速北上之建议,表示婉拒,改派杨崇伊代其入京,请求日舰护送。两天后(7月26日),第二次会面时,同时出席的还有日本国会议员、东亚同文会评议员佐佐友房(1854—1906)一行,双方的话题主要围绕将来善后和谈的前提条件展开。(105)事后,李鸿章派刘学询、杨崇伊二人回访佐佐氏,将杨北上计划和盘托出,恳请日方予以协助。据佐佐氏本人记录:
午前八时,刘学询、杨崇伊来余寓所,告曰:昨日贵下来访,李中堂深感满足,惟中堂在沪力避外出,于是派我二人前来回礼。昨日答问,中堂亦有不能明言之隐情,颇感为难。兹有特别委托一事,李中堂有密书交我(杨崇伊),冒死北上,拜谒皇太后,特请日本军队沿途护送,至哨兵警戒线止。现已向小田切总领事说明此事,祈大人归朝时助力。余曰:杨君冒死北上,谋国事至此,诚可感动。小田切既已承诺致电外部,余抵东京之前谅已见分晓。若届时尚未定议,则余必将尽一臂之力。(106)
李鸿章与日本方面的这次密谋,应注意到小田切领事个人因素作用,此人勇于任事、擅长交际,在义和团事变期间表现特别活跃。(107)另外,当时俄军已大举侵入东三省,战事方殷,李与俄方交涉渠道暂时中顿,不得不承认“俄国并无信船在沪,现值奉天、黑龙江开衅,俄船必不肯借”(108)。他向日方提出援助请求,也是不得已的办法。但结果令人失望。七月初三日(7月28日),日本外务省就小田切报告发出训令:
在目前状况下,关于杨崇伊前赴大沽及派兵护送其入京一事,应直接向联合舰队司令官提出请求。请将此意转达李鸿章。(109)
此一表态虽非直接拒绝,但示意此事“应直接向联合舰队司令官提出请求”,实际已将大门堵死。日政府不肯轻易就范,有着多重因素的考虑。一方面缘于对李缺乏信任,始终怀疑中俄之间有秘密联络的渠道。据驻日公使李盛铎在东京的观察,“各处皆以拒俄立论”(110);作为“亲俄派”代表人物的李鸿章奉召北上,也被日人视作抱有不可告人的目的(111)。李在上海的一举一动均被严密监视,据东亚同文会上海支部情报,李经方由芜湖来沪与其父会合,即为有意联俄的步骤之一。(112)六月初,清廷分致日、英、俄三国国电,请求“排难解纷”,其中对俄提及两国间曾经“立有密约,载在盟府”。(113)国电内容一经沪上媒体披露,小田切领事敏锐地抓住把柄,视之为此前未被证实的“中俄密约”确有其事的根据。他携当时来华的日本“对外硬运动”主将之一佐佐友房同访李鸿章,一个主要目的即侦知“密约”实情。(114)另一方面,日本在当时国际政治环境下有其自我定位。日军在华北战场上逢役必与,战必争先,令西方人士为之侧目。而在外交决策方面,日本政府追随欧美列强,表现谨慎,对外界抱有疑义的“清日同盟”传言竭力予以澄清(115);对中方多次呼吁的停战议和问题,更显得小心翼翼,尤不敢独持异议。伊藤博文在与李盛铎私谈中,道出部分实情:“此次亚与欧战,日亦亚邦,防欧疑,故赴战则勇,议款则避嫌。”(116)李鸿章提出借日本兵力护杨北上,对日本来说是一种打破列强集体行动的冒险,尽管有一定的利益可图,但也是它绝不敢轻易尝试的。
回头再看,李鸿章为何选择杨崇伊北上?至少有两点可说。其一,杨本人与北京政界关系非同一般,不仅为慈禧太后信任之人,而且与奕劻、荣禄皆有交情可攀。义和团事起后,他在政治上欲有所表现,有意识地利用个人渠道影响中枢决策。《愚斋存稿》收有一《莘伯面交长电》,即杨崇伊致庆亲王奕劻电稿,由盛宣怀代电袁世凯递京。该电稿约作于六月中旬,内容系向奕劻献策,所谓“金蝉脱壳、调虎离山之计”,即请召山东巡抚袁世凯迎驾南行。其主张拥宫廷南下,是为了增强“东南疆臣”的政治话语权,同时防止两宫被挟西逃,与守旧势力合流。盛宣怀评价此长电“宗旨尚合,但改西为南,较胜在不怕劫制”(117)。
其二,当时杨崇伊在上海日子并不好过。事后致荣禄私函中曾抱怨:
新党群集于苏、浙,以上海为藏垢纳污之所,借报馆以张其爪牙,洋人往往为其所惑。侄庚子在沪,各报目为端邸所使,几遭不测。(118)
按,戊戌后杨闲居苏州,李鸿章抵沪时,尚在苏。据宗方小太郎记录,杨约在7月中旬由苏至沪,而在当时人眼中,颇信其“系奉端王密旨而来”(119),目的可疑。或因戊戌时期的显著劣迹所影响,杨崇伊一直为新党所侧目,在沪期间屡遭报章攻击,这也令他颇有出位之思。
至七月初十日(8月4日),李鸿章在与小田切万寿之助第三次会面中,“慨叹北京政府无谋愚策,对许景澄、袁昶被害大感悲怜,责怪荣禄御下无方”,并暗示宫廷可能被挟持西逃,要求日军向卢沟桥方向出动拦截。(120)许、袁在京被害之日,正是日本外务省就杨崇伊借用日舰北上做出正式表态的同一天。既无日方协助的可能,杨崇伊北上只能紧急叫停。许、袁被害的消息,也更坚定了李鸿章绝不以身犯险的决心。实际上,此刻日本增派的第五师团已陆续抵达天津,兵员总数达到两万两千人,一跃为在中国战场数量最多的外国军队。(121)八国联军蓄势待发,北京城破已进入倒计时。而李鸿章的去留,却仍然是一个悬念。(1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