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史料价值举隅

三、史料价值举隅

据文意推断,费德保写作此篇,大概在返回家乡后不久,逐日载录在京及南下途中见闻,多出于身历目击。如五月初一日(5月28日)记:“散值,访同乡曹根生驾部(允源)、邹紫东仪部(嘉来)。入门时,紫东神色仓皇云,良乡、涿州一带义和团借事,聚有数千人,将保定一带铁路焚毁,人心惶惶,是为滋事之始。”文内追记友人言论,提示了当时京官所感受到的义和团事变的起点,很有助于将今天的读者带入历史现场。五月初九、十日,清廷相继派出军机大臣刑部尚书赵舒翘、协办大学士刚毅赴涿州、保定一带查看义和团,“开诚布公,谕以拳民教民,皆朝廷赤子,务宜仰体皇仁,即日解散,各安本业,毋得聚众滋事,自罹法”(13)。时任日讲起居注官的恽毓鼎后来指出,此举“名为宣旨解散,实隐察其情势”(14)。费德保记其事:

……诏派军机大臣刑部尚书赵舒翘,往涿州一带,劝谕解散。其时拳民汹汹,有不肯奉诏之意,朝廷又遣大学士刚相(毅)往谕,拳民以忠义自命,刚相颇为所惑,回朝时以人心可恃、众志成城等语,动摇天听,并不计时势之强弱,兵事之利钝,而拳民亦自名为国宣力,遂数十成群,陆续进都门,毫无忌惮,门禁亦不严。

复按清宫档案,刚毅回京复奏,奏折中确有“蚩蚩之众,诛不胜诛。诚如圣虑,非推诚布公,剀切晓谕,使知改悔,不能期其相安,断无轻于用剿之理也”(15)等语。费德保视刚毅涿州一行,为清廷对义和团政策由剿转抚、从而导致拳民大量进京的关键,这一观察包含相当的洞见。

义和团入京前后,费德保全程目睹。有关团民设坛施法、降神附体种种行状,多见于笔记,往往有过简或过谑之失。费氏所记则富于细节,可谓详明生动:

拳民到处结坛,名为不贪财、不爱色,然到处募缘,或令送米面,或令送钱帛手镯,居民亦不敢不应。初愚民以拳民为可恃,及至勒索财物,亦渐知其不可恃矣。最可笑者,坛中朝夕焚香,以神附体为言,或曰赵子龙,或曰孙猴,并以能御刀刃、能避枪炮欺诳于人。盖以气炼御刀刃,自古易筋经法有之,偶有一二人习之,亦不足为异,至能避枪炮,则迅雷烈火,谁能御之?此可不辨而明者。并对空放火,云不必动火,用咒一二语遥拜之,则熘自屋中生,人皆神异,以为天助,其实皆并未目击也。

所记不少事情为费氏及身边戚友所亲历,具有他种二手文献不具备的原始性。如兵部主事程绍祖、工部郎中潘盛年为拳民强行“跪坛焚表”,户部尚书立山、内阁学士黄思永为拳民“诬以吃教”等记载,其来有自,非常值得参考:

拳匪之可笑,令人喷饭。五六月中,气焰方张,动辄以神降为言,每一街一巷,必立一坛,有可疑之人,必执赴坛中,令其执香焚表,以辨是教民与否。予妹丈程菊村驾部(16),在街换银,忽执之去,令其跪坛焚香,据云中设一黄帏,内有一人,牵呵梦呓,如南中巫师之类,忽作小语云“他非教民,可以放他”,则令之去。若云“是教民”,则不待辩而诛之。同乡潘经士水部(17)出城,亦为执去,推挽半日,亦令焚表,几及于难。如此之类,不一而足,甚至如黄慎之学士(思永)、立山尚书,均为执去,诬以吃教,亦有为挟仇诬告者,此数日间道路以目,重足而立,不成世界矣!官更不敢过问,岂非国亡之妖孽乎?(18)

五月二十日(6月16日),义和团焚毁前门外大栅栏老德记西药房,火势失控,延烧民居,被焚之户数以千计,正阳门城楼亦为烈焰扑及。这是义和团运动期间颇具影响的一个事件,有些著述谈及此事,只讲火烧老德记西药房,对殃及民房事加以讳饰,有的甚至对此事加以颇高的评价,认为表现了义和团反帝和“严厉禁止贩售洋货”的决心,这显然是片面和不符合历史事实的。(19)据费德保《庚子北京避难记》记载:

大栅栏有一中西大药房,名老德记,其中西药居多。拳民以灭洋为名,凡有外洋货物店,皆欲一焚以张其势,特来拳民数十人焚其店,不料起火之后,势成燎原,大栅栏为戏楼、饭店会集之地,高楼巨屋,比栉相联,火遂四延,不可救止。……火光焰天,烧至竟日,黑烟障地,瓦碟盈堆,各铺户居民纷纷逃窜,哭声震耳。珠宝市二十四家银炉房,尽付一炬,莠民乘机抢夺。锦绣世界,一刹那付之灰烬,可为浩叹!

至于火势蔓延的原因,现存史料有一些反映,如谓“义和拳说专烧奉教、不连别家”(20)、“大师兄自以为神火不延烧,五月二十日大栅栏火,大师兄披发念咒,而火不能止”(21)、“先是义和团在老德记大药房将火点起,令四邻焚香叩首,不可惊乱,及至延及旁处,团民不许扑救,仍令各家焚香,可保无虞,切勿自生慌扰,既至火势大发,不可挽救”(22)等等,惜多语焉不详。费氏则明确记载京师街坊常设水会,本具有一定消防能力,此次火势蔓延至不可救药,与水会受阻未能发挥作用多有关系。这不仅提供了细节的解释,也保存了社会史研究的珍贵材料:

最可恨者,火起之初,有水会持水龙来救,拳民不许,云神火令焚洋房,如来救者,即同党杀之,人皆退避,因此势成燎原。及晚火势不熄,拳民中亦有顾忌者,遂云坛中神降,令水会来救,而水会方敢至,于是水龙四集,方始救息。都中城内外而有水会,而救火极电捷。前数日中拳民焚教堂教民屋,单焚一处,火不旁及,所以愚民信之。不料此次竟延烧二千余家,至是愚民方知拳民之不可信,而神道之不足恃矣。不胜三叹!

自五月二十三日(6月19日)起,武卫中军、董福祥甘军偕义和团围攻东交民巷。使馆久攻不下,使馆区周边官民住家却大受其害。既有研究多将京城秩序大乱归咎为拳民,实则据费氏所见,官军为害极巨,甚或还在拳民之上:

及天明,方知是晚内城东单牌楼一带,官宅民居大半为乱兵抢劫一空,其最著者,徐中堂(桐)宅、曾袭侯(广銮)宅、孙中堂(家鼐)宅、钱尚书(应溥)宅,均被劫掠一空,幸未伤人。孙为予戚,见其少君景周驾部(23),据云身无长物,惟穿一单褂逃出,形同乞丐,亦自来未有之奇事也。各铺户商店,如桂林轩等铺,不但遭劫,并且伤人。盖战时有教民逃避至该铺中者,而董军寻踪追及,互相轰击,玉石俱焚,不辨其为良民、为教民也。是夜遭劫者数百家,遭难者数千人,可谓浩劫,幸城外尚晏然,而终夜不安枕矣。

关于清军的扰民劣迹,可在清宫档案中得到印证。事后,御史郑炳麟上折,以亲历亲见为证,严词奏劾董福祥部:“自二十五、六两日,甘勇焚杀抢掠,情同叛逆。附近东交民巷一带,假拿教民为名,无一不被抢之家。臣寓二条胡同,被抢者二十余家,受伤而死者,若刘姓、董姓、周姓三家,共计十八名口之多。即臣寓亦被踹门两次,据理力争,幸而得免。……此等兵勇,以之御敌则不足,以之殃民则有余。百万身家性命,其将何以聊生耶!”(24)两相对照,足以证明费氏所言非虚。

七月初三日(7月28日)、十七日(8月11日),吏部左侍郎许景澄、太常寺卿袁昶、兵部尚书徐用仪、户部尚书立山、内阁学士联元先后被清廷处死。关于五大臣死状,学界已见专门的研究,(25)而《庚子北京避难记》可以为此提供新鲜史料。如许景澄临刑前曾遗嘱三事,公私兼顾,此节不见于他处,实属珍闻:

许竹筼少冢,自承上泣谕后,已栗栗畏祸,不知七月初竟兴大狱,有似汉之晁错。临赴西市时,有人遇于宣武门外大街,囚车略停,许公呼其仆取纸笔,有遗嘱。当时匆匆,即在纸铺中取一纸,许公书三事,付其家:一云所有历年办铁路票据在某筐中;一云某姬有遗腹,如得一男,好为抚养以继嗣续;一云我伏法后,即令家人赶即收尸,不致迟误。

又记徐用仪死后,其婿周镜渔为之收殓,亦为其他史料所未见:

十七日,徐小云尚书(用仪)、立山尚书亦骈斩于市,罪案不明,人皆冤之。小云尚书,久列正卿,年逾七十,一朝遭此惨祸,天下惜之。是时乱势正亟,尚书正法后,竟致无人收尸,幸其婿周镜渔比部(26)在京,翌日为之殡敛,而和局至此,已决裂不可收拾矣。

除留心记载时事外,对于事变之由,费德保同样有自己的观察与思考。他认为“此次之乱实非朝廷本意”,而主因在于“端邸不甚熟悉夷情,又惑于拳民之足恃,以为人心之固,不难灭此朝食,故摇动天听,决计开战”。实际上,这是对从“己亥建储”至“庚子拳变”整条线索的检讨,其中端郡王载漪与庆亲王奕劻、大学士荣禄之间意见冲突,尤其受到他的重视:

端郡王(载漪)系惇亲王之子,宣宗之孙也。去冬所立大阿哥,端王之子,于今上为从侄。自简立后,去冬上海电局绅经君(27),邀集千余人,电奏请归政,亦有外洋流寓绅商。此事深触慈宫之怒,而端郡王更不悦焉。外间颇有废立之谣,又恐各国借端问罪。此次开战,故端王立[力]主其议,如熟悉洋务之庆亲王、荣仲华相国,均不以为然,召对时与端邸相互抵牾,几至廷争。而端邸又以为拳匪可恃,故坚持定见,谓侥幸一胜,从此外夷可不干预中国政事。孰知强弱利钝,已成积习难追之势,以朝廷为孤注,是谁之咎欤?

近有学者撰文对奕劻与义和团关系提出新解,质疑学界关于奕劻对义和团持反对立场的既有认知为“误读”“无稽之谈”,并认为“奕劻和徐桐、载漪等人完全是一个营垒的”,而慈禧太后在用人态度上亲奕劻而疏荣禄。(28)作为事变亲历者,费德保以奕劻、荣禄均为“熟悉洋务”之人,而政治见解与端郡王“相互抵牾,几至廷争”,类似记述为我们重审端、庆、荣三者之间关系,及慈禧太后最后倒向主战的决策背后那一层“归政”潜因,提供了极佳的第一手素材。

综上所述,《庚子北京避难记》所载时事多具本原,描摹世态亦入情理。当然,文中所记亦偶有非作者亲历而属道听途说者,有不尽确处。如记德国驻华公使克林德(Klemens Freiherr von Ketteler,1853—1900)之死:

乱之初起,各使馆尚持两端,朝廷亦有意和局,曾遣译署堂官委曲调停。五月十九日,有德国公使克林德坐轿赴总署议事,不料行至东四牌楼大街,忽值董军及武卫军队。该使臣轿前有洋兵十余人,手持火枪护卫,而该使臣手执小枪,乱军忽谓其开枪,遂一哄而进,不分皂白,洋兵皆四散,该使臣遂死于乱军中矣。公法凡害及使臣者,决计开战,于是不可收拾矣。有云是董军门之意,然当时人心不靖,军无纪律,以致酿成不解之祸。虽曰天意,岂非人事不善欤?

所记于细节处稍有误,杀克林德者,非董福祥甘军,而为京师神机营营官恩海;然而描述宣战之际中外交涉情形仍大致属实,对于今人复原克林德被杀时刻的背景氛围,不失重要的参考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