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易斯·班克斯(Louis Banks)

路易斯·班克斯(Louis Banks)

他躺在一家老兵医院的病床上,兴奋地跟我说着话,滔滔不绝……

“我们家在阿肯色州的麦吉希有一块小农场,很有些年头了,种棉花。到芝加哥的时候,我还是个又瘦又小的孩子。我参加过有偿拳赛。大人的比赛结束之后,就轮到我们上了。”

十四岁的时候,我在五大湖地区工作,一个月赚四十一块五。我想:总有一天我会成为了不起的大厨。但是,当时的日子很不好过。那是1929年。我从早上五点一直干到晚上七点。洗盘子,削土豆皮,搬运沉得要命的垃圾。我们打算到底特律去。

人们睡在码头上,喝得醉醺醺的,第二天可能就死掉了。我见过尸体漂在河面上。他们因为一无所有,就跳河自杀。黑人白人都有。

到了发工钱的时候——我每隔两个星期去领二十一块,回来后得想想下一步去哪儿,因为在这儿会被打劫。我有一个工友,叫史考特,在这儿烧锅炉。他想寄点儿钱回家。他特别卖力气,总是汗流浃背,后来肚子被烧伤了。我特别难过。那些人把他弄死了,扔到河里,就为了从他身上拿走十五还是二十块钱。就算是为了半毛钱,他们也会去偷,去杀人。

1929年,日子特别不好过。我成了无业游民,到处流浪,讨个几分钱去换东西吃。我到铸造厂找工作。他们没要我,因为我的肤色。还有一次,我去了萨吉诺,除了我还有两个白人。那两个人都被录用了。我又回到街上流浪。这给我的打击特别大——种族歧视。

四处流浪的时候,我会躺在铁轨边上,直到看见有火车开过来。我的口袋里总是揣着一瓶水,缠上一条胶带或是旧布,免得瓶子被打碎。还有一块面包,这样我就不会饿着。我整天整夜都在车上,大太阳的时候也是一样。

我在火车车皮顶上坐了四天四夜,到了洛杉矶。我们一路坐的都是圣达菲铁路公司的车。我当时特别难受,太饿了,身体又虚,神志都有些不清了。我看见蛇在烟雾中慢慢爬过。我不停地说:“老天爷,帮帮我!老天爷,帮帮我!”车上还有个流浪汉,白人,叫卡拉汉。他的块头很大,看上去像杰克·邓普西(Jack Dempsey)[11]。他用手紧紧箍住我,把腿缠在我身上。不然,我就要从车上掉到一块玉米地里去了。我病得跟条狗一样,一直到我们抵达加利福尼亚州的长滩。

白人黑人都一样,因为大家都是一样穷。所有人都很友善,睡在流民露营地里。我们用一口大锅煮东西吃,把卷心菜、肉和豆子混在一起。我们坐在一起,搭个帐篷。有二十五到三十个人在外面,待在铁路边上,白人黑人都有。他们没娘,没有姊妹,没家。他们脏得不行,穿着工装裤。他们没吃的,什么都没有。

我们有时候会让一名流浪汉四处转转,看看有没有哪个地方在招工。他会回来说:底特律,没工作。或者会说:有人在纽约招人。于是,我们动身去纽约。在火车上可以看到我们的人,十到十五个人。我听到其中一个在大叫。他掉下车,死掉了。他当时想下车,以为到家了。他听到了一个声音。(他模仿火车的汽笛声,缓慢、悠长,充满忧伤。)

之后,我看到了一个铁路警察,白人警察。他们管他叫“得州瘦子”。不管在什么火车上,他都会开枪把你打死。我们从俄亥俄州的莱马出来,那里有个“莱马瘦子”。如果他在车上抓到你,也会把你打死。无论你上的是运羊车,还是运其他东西的火车。他不会叫你下车,而是直接开枪打死你。

我在全国各地都坐过牢,和其他犯人锁成一串。在佐治亚州就是这样。就因为在火车上流浪,就因为无家可归,我不得不摘了四个月的棉花。他们把我放出来的时候,就给我了三十五分钱,还有两条工装裤。1930年,大萧条的时候,警卫就那样把我从火车上带下去。那时候是夏天。先生,没错,他们就给了我三十五分钱。

我去敲别人家的门。他们会说:“你想要什么?我要报警啦!”警察会把你扔进监狱,就因为流浪。他们会让你挤奶,干上三十天或九十天。在威斯康星州,他们会做同样的事情。亚拉巴马州、加利福尼亚州,不论你去哪儿,都是一样。我什么都没干,却总是在牢里待着。

人们不得不四处流浪,离开老婆,离开老娘,离开家人,只为了弄点儿钱活下去。但他会想着亲爱的妈妈,想给她寄点儿钱,怕她挨饿。

我当时觉得很没脸。我离开家是因为没工作。我说:“我到外面闯一闯,去找份工作。”但老天爷不帮我,什么活儿也没找到。我不想她们看见我脏得要死,穿着破衣烂衫的样子。我的胡子也没刮。我不想给她们寄相片。

我在信里写道:“亲爱的妈妈,我过得很好,希望你一切都好!”那时我在洛杉矶,睡在石阶下面,身上盖着几张纸。这里是贫民窟,黑人住的地方。可是,我的娘啊,她会说:“哦,我的儿子在洛杉矶,他过得相当不错呢。”

我和一群流浪汉混在一起,喝很差的烈性酒,有时候两三天都吃不上东西,因为病得太严重,吃不下去。我没死掉,这可真是个奇迹。但我相信上帝。

我去了洛杉矶的一家医院。那里的人问我:“你住在哪里?”我说:“流民救助中心,请送我回家吧。”警察会说:“好,把他扔到牢里去!”我因为流浪在牢里待了三个月。在我流浪期间,三分之二的时间都在牢里。一待不是三五天,而是两三个月。因为我们是免费的劳力。摘水果,摘棉花,然后再放你走。

我干过十五到二十份工作,哪份都不好做。从早上六点一直干到晚上七点。切肉、做饭、洗盘子、打扫卫生。就像你在一头扔了球,再一路跑过去,到另一边去接球。你就是个“万金油”,什么都得干。白人厨师一周的工钱是四十块,我只有二十一块,他干的我都得干,他不干的我也得干。穷人的日子不好过。有钱人就靠着穷人生活。

当我还是个瘦小的孩子时,在阿肯色州摘过棉花,我看见了我的爸爸。他当时要工作整整一天,工钱只有两块钱。他给我们买上一块咸猪肉,一袋子面粉。那就是阿肯色州的麦吉希。

要知道,为了那一袋子面粉,他一天要摘上两三百磅[12]的棉花。在大太阳底下,还可能被蛇咬。他的所有家产就是一间小房子,一个装水的桶。1930年,我去那儿看他。我不想再流浪了,就跑去看他。我爸爸头发都白了,没有银行存款,也没有“蓝十字”[13]。他什么都没有,一直工作到死。(流泪)还有个白人,就在那里开着辆拖拉机……这些就好像是昨天才发生的事情,但那是1930年。

1933年,芝加哥举办世界博览会。有一家大酒店招了些黑人当服务员。在接下来的十到十五年里,白人服务员都比黑人赚得多。我当时在北区的一家酒店当服务员,那里有很多流氓。现在,只有一些高级酒店才招黑人做服务员。不过我想,在一些小旅馆里,可能也有黑人服务员。

1935年之后,世界博览会之后,就业的情况稍微好些了,你可以找到洗盘子、帮人拿行李的工作。

我给公共事业振兴署干过活,工钱是二十七块五。我们的工作是挖一条大沟,再把它填上。你觉得自己是个有钱人了,你可以买套衣服。在那之前,你就想要有点儿钱,但就是一个子儿也没有。孩子们都没衣服穿。我的小侄女和我自己的孩子都只能穿传下来的旧衣服。你不能偷东西,要是偷了东西就得进教养院。你没日没夜地工作,最多能赚十五块。我的小孩都是在大萧条期间长大的。一堆拖油瓶……日子难过。

在大萧条期间,你曾经感受到善意吗?

没有,除了救了我一命的流浪汉卡拉汉。如果不是他在火车上帮忙,我早就死了。在流民露营地,大家对彼此也不好,没有朋友一说。每个人都愁容满面,一脸苦相。真是可悲。

要打仗的时候,我参军了,特别高兴。我知道自己安全了。我穿上军装,对自己说:“现在我可算安全了。”我有钱拿,有饭吃,身边有一群人。我知道在街上瞎混或流浪的时候,分分钟都可能被人弄死。

我喜欢待在部队里,因为在外面我破衣烂衫,也没有工作。现在穿上美国军装,有东西吃了,我特别高兴。我一点儿都不在意那些吓到我的步枪。进了部队,我就不会在火车上被人打死,也不会饿肚子了。每次敬礼,看到周围那些好样的美国士兵,我都觉得特别自豪。我也是个好样的兵,拿过五枚勋章。现在,我宁愿待在部队里,也不想大萧条再来一次。

附记:康复之后,他回到在芝加哥一间高级酒店的工作岗位——在洗手间做服务员。

“我在南达科他州和蒙大拿州的时候,经过卡斯特将军(General Custer)最后的据点——小大角时,我在那里写下了我的名字。是的,先生。因为这个记号,这些记忆就会一直在那儿。就是这样,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