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克斯·沙赫特曼(Max Shachtman)

马克斯·沙赫特曼(Max Shachtman)

曾经是托洛茨基分子的领袖,如今是美国社会党的重要理论家。

直到股市大崩溃之前,人们还普遍认为,美国的资本主义制度有其独一无二之处。甚至连激进主义者也持如此观点,那时他们的处境正糟糕透顶。共产主义者因内部纷争而受到削弱,社会主义者也裹足不前。福特每天给他的工人发五美元——这是前所未有的高薪。阶级斗争似乎正走向消亡,激进主义可能会如烟消散。然而,1929年的危机激发了一次思想上的革命:它影响了自由主义者,在很大程度上,它也影响了保守主义者。当然,激进主义者也不能例外。

对美国共产党而言,所谓的“美国资本主义大崩溃”产生了巨大的刺激效应。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美国共产党经历了两个发展阶段,分别是前一个五年和后一个五年。而后一个五年中又包含了某些第三阶段的特征。

最初,它忙于内部大清洗,与发生在美国的各种大事件毫无瓜葛。在有关共产主义者的问题上,它一如既往地映射着苏联发生的一切。“美国资本主义大崩溃”的前夕,以“支持托洛茨基的反革命政策”为由,党开除了包括我在内的一大群人。其他的驱逐行动紧随而至。斗争的结果是形成了至少十二个不同的派别。这种混乱使美国共产党长期处于瘫痪状态。

然而,失业潮紧随而来,并在这个国家达到前所未闻的程度。共产主义者因此有机会组织失业劳工,策划轰轰烈烈的抗议行动。他们是这类活动最早的领导者。在纽约的联合广场(Union Square),他们能在一次集会中组织多达十万人。

胡佛那时还是总统。由于他没有为改善失业者的境遇而实施最起码的措施,共产党似乎行情看涨。但是,暂时的成功是站不住脚的。归根结底,失业工人对共产主义并不感兴趣。他们在乎的只有一件事:工作。共产党可以带领他们游行示威,但无法给他们工作。是“新政”,最终给失业工人带来了工作——至少几百万份工作。

随着罗斯福当选总统,共产党进入了一个新的时期。它预期资本主义制度将会走向彻底消亡,全球无产阶级革命的胜利也将随之而至。它奉行尽可能激进的政策。党内任何偏右的人——也包括一些左翼——都被视为敌人。社会主义者成为社会法西斯主义者(social fascists),他们受到的攻击比真正的法西斯主义者还要猛烈。“第一次新政”时期,议会被称作是法西斯主义的“军机处”。

尽管是昙花一现,但共产主义者的队伍还是在失业群体中壮大了。不幸的是,他们与国内其他激进团体之间的裂痕更深了。“赤色工会”(Red trade union)已经成立。他们的计划是进行彻底的革命,他们的领导层十分狂热。唯一的不足是成员太少。后来,他们在各类工会组织中声誉扫地。这在劳工圈造成的祸害与双重工会制度造成的祸害相差无几:工人阶层在与雇主的斗争过程中分崩离析了。

尽管如此,资本主义制度看起来也相当脆弱。相当广泛的人群偏向激进主义。在自由主义群体和学术圈里,曾经被认为已经过时的马克思主义再度流行。这些年里,越来越多的马克思主义论著涌现出来,数量超过了美国历史上的任何时期。在很多情况下,这些论著尽管并不富有真知灼见,但非常讨人喜欢。

在二十年代晚期和三十年代早期,数以千计的年轻人加入美国社会党(the Socialist Party)。他们在许多场合借用共产党人的说辞,不断地将社会党人推向左倾。这导致了一场分裂。很多老社会党人都是右派,他们退出了组织。在1934年的底特律会议后,这种状况愈演愈烈。这次会议通过了一项纲领,赞成实行无产阶级专政。

除了国内的危机,共产党人和社会党人的发展也受到欧洲两起事件的影响。

首先,法西斯主义在德国取得胜利。希特勒推翻了魏玛共和国。在这个过程中,他并没有受到来自德国共产党和德国社民党的真正抵抗——在苏联之外,它们是世界上最大的两个激进党派。他们一枪没放就屈服了。在这种情形下,野蛮蒙昧以时髦的形式重生,第二次世界大战的危险悄然而至。这是1933年的事。

第二件事是斯大林推行的五年计划[6]。外界对它的细节知之甚少。后来,因为与之联系在一起的各种惨况,这个计划才为人所知。然而,当时美国99%的激进分子,眼里看到的都是这样的对比:美国工厂的烟囱已经不冒烟了,而在苏联那边,产品疯了一样地制造出来,每个人都在工作。而且,在所有重要的政治势力中,只有苏联是坚定不移地反法西斯的。

尽管如此,激进主义并没有在美国扎根。共产党员的数量增加了几千人,但是它在这个国家的政治生活中仍然无足轻重。尤其是与美国社会党1918年的巅峰时期相比,情况更加明显:当时社会党成员超过十万人。

对于美国左翼团体而言,三十年代后半段发生了巨大的变化。那就是“新政”的推行和产业工会联合会的成立。当无组织者被组织起来,劳工就踏入了政治场。各个派别的激进主义者都深受影响。由于丰富的经验,共产党人和社会党人都卷入了这场运动。在许多事件中,他们都成了推动力量。

随着希特勒的崛起和西班牙人民抵抗法西斯的内战爆发,一件更具决定性的事件发生了。那就是共产主义者的政策出现了重大转变,人民阵线(the People's Front),即统一战线(the United Front)诞生了。统一战线欢迎所有激进主义者、自由主义者,以及……所有“思想正确”的资本家。(笑)欢迎任何人。“新政”和罗斯福受到欢迎。各种演说都在呼吁大家理解全国制造商协会(the National Association Of Manufacturers)的立场。往前几十年,如果有人提出这些理念,那他肯定会在政治上遭受惩罚。那时成为朋友必须符合两个先决条件:对俄国友好,敌视希特勒。

就共产党而言,它的策略非常有效。毫无疑问,团结所有激进分子总好过内斗。它成了一个友善的政党。有谁能拒绝它呢?那你简直就是跟自己对着干……

很快,进入民主党内开展工作的策略获得通过。这是自然而然的。劳工运动完全支持罗斯福和他的新政。共产党这样做的目的并不是要取代民主党。右翼人士声称共产党人占据了民主党。对于这样的无稽之谈,我是不相信的。共产党这样做,仅仅是为了增强影响力。与它在三十年代上半期孤立无援的状态相比,这对共产主义者而言算是一个巨大的进步。然而,这也只是一时的荣光。它的阿喀琉斯之踵,在于它对莫斯科的亦步亦趋。

那段时间,美国共产党干得不错。它反法西斯,它为西班牙的共和政府奔走,它为产业工会联合会出力,它为新政中所有的好事而奋斗。就一个激进党派而言,你还能要求它做得更好吗?美国历史上从来没有出现过这么好的东西。(笑)然而,一夜之间,它就把自己毁了。它支持希特勒与斯大林缔结的盟约。[7]

冲击来得非常猛烈。劳工运动将共产党人驱逐出去,他们失去了自由主义者的支持,逐渐沦落到无关紧要的地位。到三十年代末期,美国共产党显得比三十年代初期更为威信扫地,更为孤立无援。从这时起,它再也没能恢复元气。

希特勒入侵苏联时,美共又迎来过一次声望的高峰。激进主义和自由主义知识分子再次集结到它的旗帜下。但这只是很短的一段时间。很快,冷战就来了……如今,就连新左翼,也把它看作陈腐、古板、保守和官僚主义的代名词。

如果不是那么富有悲剧性的话,这还挺可笑的。之所以让人感到伤感,是因为它曾在美国这场真正的激进主义运动中发挥过作用。最初,它保持着对某个目标的追求,这一目标也是它可能企及的,然而最终未能实现。

社会党的衰落更令人惋惜,尤其是对我来说。过去十年,我都是这个党的成员。它没有认清罗斯福和新政带来的深刻政治变革——时至今日,它才开始去认识这点。

一个新的政治联盟被创造出来:劳工——其中涵盖了许多少数族裔,他们与黑人联合。最初这只是部分黑人的想法,如今它运作起来了。我坚信,在未来很长时间内,这个联盟都将是美国政治的决定性因素之一。

这个联盟奏效了。它没有建立社会主义,但它也不符合罗斯福的设想。(笑)他拯救了我们的社会,借由的方式是一种新型的资产阶级改革。我不喜欢这个术语,但是,只要这个术语还存在,就说明资本主义制度仍然存续着。

因为以上种种原因,社会党人获得的选票持续减少,它在劳工运动中获得的同情逐渐稀释、消散。共产党人则受莫斯科所累,如今已经消亡。相比左翼在欧洲国家所扮演的角色,美国左翼形同虚设。必须做出如下的论断——没有什么比这么做更让我伤心了:我们的愚蠢在于没有认清这个联盟的重要性,我们没与这个群体站在一起,我们孤立于美国政治思想的主流之外,没人理解我们独特的语境。这非常可怜。

我并不寄希望于我们的力量架构能开创一场激进运动。我希望激进主义者们来做这个。时至今日,他们已经失败了。当我将目光投向新左翼时,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抱头痛哭。如果有人总结出旧左翼的错误和愚蠢之处,再将其放大许多倍,呈现出来的面貌就是如今的新左翼了……

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的激进主义者们已经各走各路,只有为数不多的人还在坚持他们原来的选择。对社会主义理想,我比从前更加坚定。数以千计的老激进主义者,比如我,仍然将选票投给该死的民主党人。无论如何,当我回顾那个年代,整个三十年代,对于激进主义者而言,无疑是美国历史上最令人心潮澎湃的时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