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德华·桑坦德(Edward Santander)
他在中西部一所规模不大的学院里当成人教育主任。“除了在学校当老师,我从没想过干别的。我一辈子都干这行。这跟大萧条有点儿关系:如果我能工作换回几分钱,让生活好一点儿……”
我最早的记忆是在1931年左右。当时面临着很关键的问题:是有饭吃还是饿肚子,活下去或者活不下去。我的父亲是煤矿工人,在伊利诺伊州的一个小镇上干活儿。爸爸、爷爷还有叔叔都在同一个矿上工作。他的工资少了,但我们仍然过得相当不错。当我们坐在1927年产的哈德逊汽车里时,我看见一队人等在电车轨道旁边。我问他这是怎么回事。他说他们在那里等着领吃的。
三十年代早期,那家煤矿暂时关闭,爸爸不得不去别的地方找工作。他在州内四处奔波,给人粉刷过谷仓,什么都干过。
我去过一幢非常老旧的乡村风格的学校,外墙刷着红色条纹。一间教室里有八排座位,每个年级占一排。前七排都很安静,只有第八排在背书。那位女老师的薪水还不错,一个月三十块。她弹风琴,那种脚踏式风琴。所有年级的所有科目都是她一个人教。那是在二九、三零、三一年……在教室后面的角落里,有一个大肚子的炉子,为的是让教室里不那么冷。这个学校占地大约一英亩,操场上什么设施都没有。外面有厕所,三个蹲坑。那是冬天,你还记得“奇克”塞尔[3]吗?厕所门上面有月亮、新月和星星的图案。到了三十年代末期,乡村地区还有很多人没有户外厕所,真是让人吃惊。
公共事业振兴署最大的贡献之一就是普及了户外厕所,带现代化排水系统的那种。(笑)他们在这里建了数千个厕所。你现在还能看到一些。公共工程署建了新的学校和市政厅。我还记得全国青年总署。我通过他们的项目学会了干木工活。
罗斯福是那个时代的偶像。从内战开始,这个县里一直是支持共和党的。然后民主党占了上风,一直到杜鲁门时代。大多数人都很敬畏罗斯福,不过偶尔也会碰到有些人跟你说:“他得了梅毒,病毒都跑到他脑子里去了。”这里的报纸都恨罗斯福,就是恨他。(笑)
几乎所有人都在同一条船上,都很穷。我还记得那些没有袜子穿的孩子。我们都穿连体秋裤,你可以把它们染成红色,也可以把它们弄成白色。这些男孩会把连体秋裤的底部剪掉,然后塞进鞋子里面,看上去他们就真像穿了袜子一样。
当时,我们那里流行伤寒和白喉。房子外面都贴着告示。学校里有一个小姑娘得了白喉,头发都掉光了。她们家肯定没钱给她买假发。这是很丢脸的事情。在我认识这个小姑娘的时候,她就光着头到处跑。这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因为我们都习惯了。可是,这对她的内心有什么影响呢?1934年到1935年,州政府开始让人们打伤寒和白喉的预防针。
他的祖父是家里的家长。那是一个大个子的男人,出生在一个小木屋里。他在家接受函授教育,成了矿上的起重工程师。他是个社会主义者,德布斯的坚定支持者,三度当选位于桑塔利亚(Centralia)附近的中央市的市长。“那时候,妇女们刚刚获得选举权。她们当中的很多人还很犹豫。他鼓励她们去投票,不管投给谁,只要去投票站就好。”
这个地区有很多社会主义者。现在的人不像那个时候那么喜欢想事、议论事。我还记得那些因为长期用铁锹手上长老茧的男人。他们会在一起讨论丹尼尔·迪里昂[4](Daniel De Leon)、德布斯[5](Debs)、基督教社会主义、工团主义和无政府主义。他们当中的许多人都是世界产业工人组织的成员,还加入了矿工运动。许多人是第一代移民,来自波兰、意大利、克罗地亚……他们慢慢改变了自己名字的写法。那些不识字的,有人读给他们听。几千家出版社在印发小册子,像是堪萨斯吉拉德那一家。[6]我的爷爷、爸爸和叔叔都是自学的。当时没有那么多分心的事。
大萧条的时候,喝酒是问题吗?
我还记得有一次,我开车穿过一个人口不足一千的小镇。那里有十家酒馆。但是,他们经常把酒喝光。不管按什么标准来看,这都是一群酗酒的人。他们当中有许多人都在家里酿酒。我记得有一个老人,他周一到周五都喝自己酿的酒。到了星期六,他就决定犒劳一下自己,进城去喝他们所说的工厂酿的酒。(笑)
我的祖母是个非常节俭的女人。我们家都是女人管钱。我们在1936年才真正受到大萧条的波及,当时煤矿彻底关闭了,家里没了收入。我们试着开了个汽车加油站,结果因此破了产。挖煤是这些男人唯一的生计。你能去哪儿呢?到肯塔基州的哈伦县?那里也没有工作。伊利诺伊州的西法兰克福?卡特维尔?这些地方都面临着同样的问题。
当时用的是天然气,各个城市明令禁止使用高灰煤。这家煤矿几乎没有盈利。煤矿主那一家都是非常不错的人,决定把矿卖了。矿工们——这些人不管怎样还是认得墙上写的字,鲁莽地决定要把矿买下来。那是在1936年、1937年。他们卖掉股票,凑了三万三千块。矿主的遗孀接受了这笔钱,拒绝了圣路易斯一位金属废料经销商三万八的报价。这位经销商是打算将煤矿关闭的。
整整十八个月,这些人分文不取,只为了让煤矿恢复原样,开始挣钱。刚开始的时候有四百人。这个矿一直运转到五十年代。到那个时候,还剩十八个人……
有人开始进行露天开采。十五或二十个人聚在一起,从某人手里买来开采权。然后,他们把梯子和竖井放进去,开始采矿。这个州现在几乎没有露天矿留下来。
这个地方还没准备好向其他类型的工作转型。有钱人都是非自主经营的老板。很多东西出去,没什么东西进来。当发现这些煤矿根本赚不到钱,就关闭了。这个地方唯一的收入来源也没有了。
三十年代,矿工联合会开始活动。工会是这些人唯一的保护伞。它有时候会变得暴力,非常暴力。如果矿上有工贼,距某些人被搞死也不远了。
你还记得发生过的矿难吗?
我可以带你去一块墓地,那里只有一个陵墓。除此之外,所有人都埋在地底下。这座陵墓的主人是一个矿工,他在强克逊城的一次事故中丧生。他生前经常说自己太多时间都在地下待着,希望余生能在地上度过。他们时时都在担心:事故。
他回忆起1947年发生在桑塔利亚的矿难。“五号矿井爆炸时”,死了一百一十一个人。他记得1951年西法兰克福的矿难,死了一百一十九个人。“伊利诺伊州的煤矿安全规则一向宽松。即使是那种用鸟检查矿井内空气是否安全的古老方法,也很少人用。”
他的叔叔死于桑塔利亚的矿难。他回忆道:“所有煤矿都有冲洗间。一个矿工冲洗干净之后,就回到家里,坐在镀锌的盆里,泡在里面。因为煤灰都跑到指甲盖里去了,甚至渗到皮肤里了。早上,他们把穿着来上班的衣服挂在冲洗间的钩子上,然后拉上拉链,将衣服升到接近天花板的地方,免得蹭到煤灰……”
“1947年发生矿难的时候,我们所有人都坐在冲洗间里。那里又湿又冷。有人松开拉链,将衣服放下来。房间里一片死寂。没人哭出声来。你肯定看过这种照片,裹着头巾的女人耐心地等着,满怀希望。1947年的这次矿难,所有人都死了。有一组人被救援队找到时,他们的身体还是暖和的。”
“在桑塔利亚,所有地方都变成了停尸间。在停放我叔叔遗体的殡仪馆,我的表兄说:‘我得看他一眼。’他揭开床单,看到的几乎不成人形。‘这是你爸爸吗?’有人问。‘不是。’他揭开另一块床单,表兄对我说:‘我受不了……’我的父亲过去了,凭着手上的婚戒认出了叔叔。整个地方只有一口棺材是敞开的:我们这里的邮递员,正常死亡。”
三十年代的人都会感觉到一点儿不同。当村里不得不杀猪时,农民把猪杀死,但会告诉别人猪埋在什么地方。人们就会去把猪挖出来带回家。这些农民无论如何是不会卖猪的,所以他们不用付钱。
家里没什么东西的人不会去分享,这话不对。当所有人的处境都一样,他们也就不会把东西藏着不让别人知道。他们会分享。但是,当手里有钱之后,你会听到:看看那个狗娘养的。他一无所有的时候,还算个好人。看看他现在这个样子。
大萧条对有些人的冲击如此之大,在“二战”结束的时候,你会听到部队里有人在讲:“等我回去,我要找份好工作,买房子买车,银行里存点儿钱,这样我就再也不用犯愁了。”他们将这些东西都传到了自己孩子身上。在很多情况下,年轻人都很抵触这个。
我从来没听人说过美国政府完蛋了。事实刚好相反。大家都希望这个国家能够重整旗鼓,重现往日的富足。这在大家心里是最重要的。即便那些说着要取缔公司制度的社会主义分子,也只是说说而已。就是这样。
我基本上算是一个乐观主义者,可是如果现在再出现一次严重的萧条,我觉得这个国家可能挺不过去。现在,很多人都没有归属感。没有归属感,就像是二十年代的德国。你会看到公然的独裁统治。你将看到自己的阵营……
附记:“我们经常说要保持自己的偿还能力以及不要欠债。欠债之前我都快三十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