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缪尔·A.海勒法官(Judge Samuel A.Heller)
他已经退休了。
我在道德法庭(Morals Court)干了一年左右。有一天,法庭上有二十三个被告,都是妓女。旁听席上有五六个人,明显就是来找乐子的我对他们说:“很幸运,在我们这里,没有人把自己的快乐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我很高兴,来这里的都是些富有同情心的人,就像你们一样。”(笑)
这些姑娘穷到了极点,身无分文。我觉得旁听者可能会被触动。结果,一个旁听的人——她是前市长的女儿——说:“我想捐二十五块钱去买手绢,给这些姑娘擦眼泪。”手绢!
三十年代,我在很多治安法庭做过法官。周一通常是人最多的一天,因为大多数醉汉都是周六晚上被抓起来,星期天就关在监狱里了。警察拿着警棍走来走去,不时用警棍去打他们的大腿,嘴里吼道:“站直,这是在法庭上。”我说:“你先出去,扔了棍子再进来。”他说:“他们得尊重法庭。”我说:“那你呢?你怎么可以带着警棍进法庭?”
其中有一个人还在流血,他说是警察打的。还是那个警察说道:“他说政府的坏话。”我说:“他又不是政府的敌人。你才是。他有权表达自己的观点。”
这四十个人怕极了,站成了一排。我说:“你们怕我吗?如果你们在大街上看见我还会害怕吗?放松一点儿。”我看到已经当庭释放的一些人在那儿擦地板。还有一个在洗车,他说是警长让他干的。我让那个警长给了他五毛钱。谁允许他使唤免费劳力的?
已经被释放的一些人在后面靠墙站成一排。我发现有个铁路公司的代理人在跟他们讲:如果你们不去达科他为我们工作,法官会把你们送回监狱。我说:“抓住这个家伙。”他跑了出去。
我给铁路公司的办公室打电话。“有个人把我的法庭搞成了你们的招聘机构。这个人叫什么名字?我要签发逮捕令抓他。”他们说不知道。于是,我威胁要签发一张不具名的逮捕令,把办公室的负责人抓起来,管他是谁。就算是公司总裁,也会被捕。
第二天,这个人就出现了。他说警察和其他法官一直都允许他这么干。他的短工就是这么来的。他们把这些人带到西部,干上六到八周,再让他们一路流浪回来。
那个时候,有个法官喜欢拿醉汉取乐。他会说:“举起你们的手来。啊,你们在弹钢琴。”他们当中的一些人还在抽搐。我对他说:“我的天,你这是在干什么?这些人都要吓死了。”
还是这些法官,他们喜欢拿不幸的人取乐。唉,这些人在民事法庭上总是表现得低声下气。他们看一看诉讼案情摘要上的名字,如果是家大的律师事务所,我的天,他们就卑躬屈膝。那里很多选票都来自律师协会。这些法官对穷人口出恶语,遇上这些有权势的人就胆战心惊。典型的看人下菜碟,就看来的人是比你弱,还是比你强。人是有权利的。理论上,每个人都有权利,但在实际生活中还不值三分钱。
在业主与租户法庭任职期间,我平均每天处理四百个案子。日程挤得满满当当的。有人晕倒,有人哭叫:“我能去哪里?”我不能骗他们,告诉他们可以提出申请,有工作等着他们。有人告诉我,我的前任会记下他们的名字和特长,承诺给他们提供帮助。我上班的第一天,就看到文件柜里有几千张卡片。我跟书记员讲,我要看看这些人当中有多少找到工作了。我大意了。不到二十四小时,这些文件全都不见了。
一个女人带着三个孩子,一个还抱在手上,一路走到城里。没有车费,没人给她辩护。他们都很绝望,也很害怕。我进来的时候,他们都站了起来。我跟他们讲:你们可以坐下来吗?这样我才能坐下来。
这些被告都有五天的宽限期:如果五天之内交不出房租,就会被赶出去。他们是没有法律保护的。失业意味着一无所有,生病意味着一无所有。我不能把这些人赶出去。所以,我用自己的方式来解读法律:五天是最短期限,最长期限是不确定的。我给了他们十天。当然,我这么做会惹恼地产经纪人。家里每多一个孩子,就再宽限一天,这就让他们更生气了。最后,我给了他们三十天。
就在那时候,地产界的一些人请我共进午餐。听他们的介绍:这个有五千个租户,那个有八千。就这么几个人就代表了大约六万家租户,如果可以说代表的话。饭后,一开始很诚恳邀请我的那个人突然就变了脸。其他人笑嘻嘻的,好像他们知道接下来要发生什么。他说:“我就打开天窗说亮话吧。如果说法官偏向租户,是因为租户代表的选票要比业主代表的选票多吗?”所有人都在笑。
我站起来说:“你这话说得可还没打开天窗呢。如果你够直接,应该说:‘你是在法庭上玩弄政治手段吗?’现在,让我来打开天窗回答你。如果我是在耍政治手腕,那也是跟你们玩。”我故意讲得很粗俗,“因为你们钱多记性好,会支持那些站在你们这边的人。到我法庭来的这些租户是什么人?他们穷困潦倒,没有工作。选举的日子到来时,有人出去找工作,有人把自己的选票卖了五毛钱,好给自己的孩子买牛奶。大多数人都会忘了这事。帮助穷人得不到任何政治上的回报。你们怎么会觉得审判业主与租户案件的法官会站在租户这一边?”
“总有一天,你们会唬住坐在我这个位置上的法官。他每天都有机会把四百户人家赶到大街上。一个人挨着饿,还失了业,如果别人不知道,他还能控制住自己。可是,当他那少得可怜的几件家具被扔到街上,邻居们都知道了,他就没啥好怕的了。聪明人会过来说:‘笨蛋,为什么不组织起来呢?别交房租了。什么时候给你五天宽限期,你就去要求陪审团审理。’”
他们当中的一个人很惊恐地问我:“他们可以要求陪审团审理?”于是,我告诉这个光鲜体面的人:“是什么让你觉得只有收租的人才有要求陪审团审理的权利?”
“如果是陪审团审理,每天只能处理一个,最多两个案子。按照现在一个星期两千个案子的节奏,四个月里就会有三万两千人要求陪审团审理。如果他们关闭了州内的所有法庭,你都没有足够的法官来审你的案子。到时候,你就希望有一个像我海勒这样的人了,起码他有胆子告诉你:你为什么不管好自己的事,让别人去操心他自己的事。”
他们当中又有一个人说:“我欣赏你的坦率,不过你这么做对自己没好处。”他说对了。等到我竞选公职的时候,地产组织发出了几千封信,说我不尊重私人财产。他们赢了。穷人们都忙着让自己一天天挨下去,他们没有时间也没有精力管这个。
我的竞选对手之前就说过,他主张不给宽限期,直接把人扫地出门,只要不出乱子就行。我们说好了要进行公开辩论。他没有露面。选举的时候,在有许多租户居住的那个社区,他得到了几千张选票,而我只得到了几百张。
我从那段艰苦的日子里得到一个教训。穷人遭受的大部分苦难源于他们没有组织起来。他们与世隔绝,被洗脑了。
我本来可以在法官席上一直干下去,直到我死的那一天。如果我同流合污的话……就这样吧。我做不到。但我还是做了二十一年法官,对我来说,这简直是个奇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