凯萨·查韦斯(Cesar Chavez)

凯萨·查韦斯(Cesar Chavez)

和许多从小就干活儿——尤其是在野外干活儿——的人一样,他比自己的实际年龄(四十一岁)显老。他态度谦逊,声音柔和。

他是美国农业工业联合会(United Farm Workers of America,UFWA)的主席。这个组织与同业工会和产业工会不同,它是一种新式的劳工联盟。与其他工会相比,农业工人——也就是那些“侍弄庄稼的人”——一直得不到罗斯福“新政”带来的种种福利。

噢,我还记得当时我们一家人被赶走。爸爸带了几匹马和一辆篷车。我们一直住在那个房子里,搞不懂为什么要离开。我们搬到了另一个地方,条件更差,很寒酸的房子。那应该是1934年前后的事情。我六岁左右。

那里是北吉拉谷,在尤马以北五十英里的地方。爸爸被人从他那一小块土地上赶走了。他从他的爸爸那里继承了这块地,我的祖父当时就在这里安了家。我的两三个叔叔也搬走了,为了同样的原因——银行没收贷款抵押。

如果本地的银行同意,政府会向我父亲这样的小农场主提供贷款担保,好让他们继续经营下去。但是,本地银行的行长恰好最想要我们家的那块地。我们都被他的势力包围了:我们家周围的地全是他的。他当然不会同意贷款。

一天早上,开来了一辆巨型拖拉机。我们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家伙。爸爸之前都是用马干活儿。大拖拉机推倒了我们家小小的马圈。我们不知道这到底是为了什么。一周之后,这块地改头换面,还挖了沟,跟以前大不一样。我不喜欢它变成现在的样子。

我们全家爬进一辆旧雪佛兰车里,那是我爸爸的车。然后,我们就到了加利福尼亚,成了外来工。我们家有五个孩子,按当时的标准还只能算个小家庭。那是在1936年前后,我八岁左右。我们的生活很奇怪。之前我们很穷,但我们知道晚上会有一张床,我们有屋子住,还有一间厨房。生活看上去很安定,我们有鸡肉、火腿、鸡蛋和其他很多东西。突然之间一切都变了。在你还小的时候,你弄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你只知道可能是哪里出了问题,你不喜欢,但不会问为什么,你不想让自己消沉。你只能继续往前走。

但这件事对爸爸的打击很大。他曾经有块地,结果突然没了。我常听到他和妈妈讲这些话:我们再干一季,就能存够钱去亚利桑那州买块地。类似这样的话。这几乎成了他的习惯。他从来就没放下这个念头——有朝一日再回去,有块自己的地,哪怕小小的。

我非常非常理解这种感情。这些对话听起来有点儿让人难受。我想我的兄弟姐妹也能看见爸爸脸上那悲伤的表情。

……他想要的那块地?

再也没能买块地,再也没有。几年之前,他就不再讲这种话了。对土地的渴望,那是一种非常强烈的渴望。

搬到加利福尼亚之后,我们放学后会去做工,也有时候不去。“侍弄庄稼”,我们非常想念书。为了存够钱过冬,我们全家人去摘杏子、核桃和梅子。我们是新手,从来没干过流动工人。包工头会狠狠占我们的便宜,用一些很蠢的方法。(笑)

有时候我们自己都忍不住要笑。我们相信身边的每一个人。把所有家当装在车里,在加利福尼亚到处跑,这个样子很显眼。那个时候我们没有拖车。这就是吸引包工头的诱饵。无论我们车停在哪里,总会有个包工头过来提供各种工作,薪水也不错。我们总是上他们的当,跟着他们去,相信他们。

我们到了圣何塞,没有找到工作。之前有人骗我们说这里在招工。我们身上一分钱都没有,只能在市郊的一座桥下住下来,那里是干枯的河床。这还可以忍受。没法忍的是在四百米长的地方住了那么多家人。你也知道孩子是啥样的。他们带来的一些东西把我们伤得不轻。这些孩子大部分都来自中产家庭。

有一次,我们上了个大当。我们在去德拉诺的路上经过弗雷斯诺。我们把车停在一个加油站,被一个包工头看到了。他说有大钱可以赚,我们就跟他走了。我们干了一个星期:那里的葡萄长得不好,没能赚多少钱。为了挣钱,我们都没上学。星期六是发工钱的日子,但我们没拿到钱。包工头来说酿酒厂没给他付钱,下个星期就能拿到钱。他给了我们十块钱。爸爸拿着这点钱去杂货店买了十块钱的东西。我们又干了一个星期,到了周三周四的时候,爸爸去问他要上周的工钱,他把那个借口又说了一遍。就这样,我们干了四个星期,拿到了要么五块、十块,要么七块,这就是全家人全部的工钱。

一天早上,爸爸决定不再干活儿了。如果他不付钱,我们就不干活儿。我们坐上车去找这个人。房子是空的,他已经跑了。酿酒厂说他们已经给那个人付了钱,而且给我们看了付款凭证。那个人果然已经拿过钱了。

到处都有人在罢工。我想我们家可能是最爱罢工的家庭之一。爸爸不喜欢那里的环境,脾气开始变得暴躁。有些人家会跟着我们。我们动身去别的地方,有的时候会回去。因为在别的地方找不到工作,只得又回去,再求着人家雇我们干活儿。雇主知道我们的情况,会拼命羞辱我们一番……

这些罢工都以胜利告终吗?

从没胜利过。

我们和有些人家一样,不会无视他人的不满。有人可能和雇主有私人恩怨,他说我不再给这个人做工了。即便我们正在那里工作,也会尊重他的决定。我们觉得应该这么做。我们也会跟着走。因为我们看重这些东西,我们自己也会惹出这些事情来。比方说我们是按件算工钱,又知道这些人在过秤的时候搞鬼,那我们决不会就这么算了。我们会丢了工作,去别的地方。有些人家也是这样。

有时候你们不得不再回来,那包工头知道了这个情况……

他们会知道,并且利用这个大做文章。因此再回去是有些丢脸的。但我们没有别的办法,不得不再干上几天,攒够加油的钱。

我经历过这样一件事。我们开车经过加利福尼亚州的印第奥。沿着高速公路有些小饭馆,大多挂了“仅限白人”的牌子。爸爸懂英语,但不明白这到底是什么意思。他拎着个壶,走进一家店去买点儿咖啡给妈妈喝。他让我们别进去,但我们还是跟进去了。年轻的女服务员说:“我们这里不招待墨西哥人。出去!”我就在那里,看到了,也听到了。她没再搭理我们,我相信她以后也绝不会再想起这件事,但我们每次想起来都觉得很受伤。于是,我们回到了车上。买咖啡太难了,事实上,我们根本没买到。这都不重要,但这件事我们记得非常清楚。

在布劳利的时候,铁路对过有家小餐厅。我们放学后就去那边擦鞋子挣钱。周六是个好日子。擦一双鞋可以挣两三分钱。我记得当时汉堡卖七分钱一个。要去那家小店,得穿过整个镇子。我们正要跨过铁路的时候,被警察拦住了。如果我们背着擦鞋箱,他们一般会允许我们去“美国城”或是“英美城”。于是,我们到了这家小店,走了进去。

我们又遇上一个那样的女服务员。当时她正在和男朋友还是什么人讲话。店里挂着一块类似的招牌,但我们没管它。她抬起头扫了我们一眼,虽然什么都没说,但那个架势就是拒人于千里之外。她把脸转过去,不再看我们,说道:“要什么?”我们说想买两个汉堡。她好像是笑了,冷笑的那种。她说:“哦,可我们不卖给墨西哥人。你们怎么不到墨西哥城去买?”她整个身子都转过去,继续聊她的天。

她永远都不会知道她对我们的伤害有多大。可我们怎么也不会忘记。

有时候,我们会上两天学。一个星期、两个星期,最多三个星期。我们到处流浪的时候就是这样。冬天,我们会回到大本营。如果运气够好,我们在一个地方可以从1月待到5月。我们开始数一共上过多少所学校,三十七个。这还只是小学,从一年级到八年级。三十七个学校。我们从来不转学。星期五的时候,我们不会跟老师讲,也不会办什么手续,跟往常一样回家。对于这样的情况,学校也没有办法。

我记得有一个老师,我很奇怪她哪儿来那么多问题。(在那个时候,如果有人问你问题,你就会起疑心,对方要不是警察就是社会工作者。)她很年轻,只是想知道我们为什么成绩落后。有一天,她开车来到我们的流民营。这可是件大事情,之前从来没有老师来家访,一次也没有。因此,这一天对我们来说特别有意义。你懂我的。

我记得这些。有的人会把这段记忆从他们的脑子里清除,彻底忘掉。我不会这么干。我不想忘记。我不想总陷在里面,但它是真实发生过的,我想记住这段经历。这就是事实。你晓得,这就是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