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莉·杰弗里斯女士(Mrs.Willye Jeffries)

威莉·杰弗里斯女士(Mrs.Willye Jeffries)

一个瘦弱的妇人:银白色的头发越发衬托出她黑色的皮肤。她坐在厨房里。便携式收音机里传来播音员连珠炮似的声音,正在播报当天的新闻。

隔壁房间里,一个小男孩正蜷在铺得整整齐齐的床上,睡得正香。这是邻居家的小孩。

我们当时有了工人联盟,就在第四十五区,我在那里做过秘书和会计。我们经常上救助站,有时候一天会被逮捕两三次。

有一次,我们为一个已经去世的老妇人而抗争。救济站不肯给一百块的安葬费,他们什么都不想给你。我们找了大约五十个人,去了救济站。如果他们不给这一百块,我们就不走。我们最后拿到了这笔钱。但我们花了两三天才找到那个人,就是救济站的头头。你看,那个时候警察要逮捕我们。不过当他们知道我们这么干的原因之后,就放手不管了。

真有警察这么觉得,然后还放任你们不管?

对,他们管那个人叫“双枪彼得”。

(大吃一惊)“双枪彼得”华盛顿[1]

没错,他就是其中之一。那天,他们开了好几辆警察巡逻车到救济站,很大的车。我们把那个东西给掀翻了。我们把它掀翻了,但没有人被抓进去。这个组织里还有许多波兰女人。她们有辣椒粉,就把这个东西撒到警察的眼睛里去,没人知道是谁干的,因为他们都看不见嘛。辣椒粉,那种红辣椒磨成的粉。很多时候,男人被警察们打倒在地,又站起来继续战斗。女人们也发挥了很大作用。

还有一次,一个好好先生死了。我们到了总部那边,当时工人们都在一楼干活儿。我们当中有一个白人老妇人,有两三百磅重,我们叫她库尔茨妈妈。她帮我们望风。我们来回走着,把那个地方围了起来,因为他们不想安葬那位老人。我们把“遗体”带到那里——不是那个人,只是看起来像尸体的东西,就放在那里,工人工作的地方。他们都上楼去了。我们把他们赶了上去,然后围着这个地方巡逻。我们是不会离开的。我们还唱歌,表明我们一点儿也不慌张。到了午饭时间,这些工人凑了五块钱,送到楼下,让我们去吃点儿东西。

警察开着巡逻车来了。库尔茨妈妈早就发现他们了。她拄着拐杖,在那儿走来走去,用拐杖敲击地面告诉我们他们还有多远,明白吗?她说这样即便警察来了,我们也不会慌张,该干什么还干什么。所以,他们进来以后只是站在门边,叉着腿站在门边,看着我们。然后就回到警车里,干他们自己的事去了。

不过,我们还是把那个老人安葬了。我们在一楼待了两个多星期。我们有毯子,还弄进来一架钢琴,过得很开心。我们有很多吃的,不负责巡逻的人会确保我们每天都有吃的。

老式的静坐抗议……

没错,就是这样。这也是我们的抗争。我很喜欢这么干,很喜欢。我不想让他们觉得我是个无能为力的女人。

我丈夫死的时候,我女儿还不到两岁。他死的那天是9月3日,在食品加工厂上班的时候死的……女儿到11月8日才满两岁。我带着她,觉得每个人都在欺负我,因为我老公死了。我可不是好惹的,不好惹。

我搬进一栋老楼,现在已经拆了。洗澡间和厕所都是公用的。楼上会有水渗下来。我早就听说那不是人住的地方,我搬进来就是为了跟房东斗一斗。我打了一场漂亮仗。

我开始把楼里的住户组织起来。每次我弄出一张传单,他们就把它带到楼下,堆在房东的办公桌上。他住在比佛利山庄[2]。第二天早上他过来的时候,桌上就堆满了传单。他看着我说:“杰弗里斯女士……”他提出给我五百块,让我不要再组织楼里的住户了。我说:“你看啊,我组织的这些人都是我的人,我不会出卖我的人。你的钱是没用的。”

威尔金斯[3](Wilkins)就花钱找了一帮警官,他们都是从四十八街[4]过来的侦探和便衣。他手里有一份楼里寡妇住户的名单,这些人都是领救济金的。他把这份名单给了警察,他们在晚上十一点半或十二点的时候就来敲门,看屋里有没有男人。看见没?只要他们看到男人,这些寡妇就不能再领救济金了。[5]

一天晚上,警察马龙敲了我家的门。我问:“谁呀?”当时我和爱德华·加里(Edward Gary)正在玩扑克牌。我们还喝了一点儿酒。桌上还有一品脱酒,但没有打开。他又敲了几下,说道:“警察,开门。”我拿起了扫把杆,说道:“进来吧,你他妈有钥匙的。”就在他踢门进来的同时,我一把把门拽开。他就栽了进来。我打了他几下。我对女儿说,她那时已经九岁了:“简,快起床,到楼下隔壁街区去。”工人联盟的主席就住在隔壁街区。她去了,找到托尼,可他没办法尽快赶来这里。

我正和马龙打着呢,托尼来了,说:“好,再给他几下,姐们儿。”他站起来,拿着手表,计时四十五秒钟。他说:“再给他几下,姐们儿。”我家里有一把小刀,我有时用它来切玉米,它就在桌子上。那个警察受不了我一直打他,就从扫把杆底下钻过去,抓住我的胳膊使劲拧。我被桌子给绊倒了,小刀也给震了下来。我女儿看到了,从床上跳下来,冲过去把小刀捡了起来。就在那个时候,他用枪顶住了我女儿身子的一侧。

最后,他叫来了巡警。他说:“这里有个女人动手了,我治不了她。”我的块头很大,那时候可不像现在这么瘦。巡警开着囚车就过来了,他们说:“加里,你最好离开这儿。我们不想为难你。”他对他们讲:“如果我现在撇下这个女人走了,未免也太不绅士了。她丈夫还在世的时候,我就经常来看他们。现在让我这么做,我也太不是人了吧。”他又说:“如果这个女人得了九十九分,那我肯定能拿一百啊。”好吧,我们俩都给带走了。

等着受审期间,我们鼓捣出一份传单。工人联盟里所有来自南区的人那天都出现在法庭上。他们一整天都在那里胡闹,法院很花了点儿时间才传唤我们出庭。

与此同时,马龙看到一切都对他不利,因为他私闯民宅。他没道理进我家的门。他把加里叫到大厅里。加里回来后告诉我马龙到底想怎样,他想让加里和我交一块钱的罚款,并且承认有罪。我说:“我的态度是,我到这里来的时候是个自由人,我走出去的时候还是个自由人,我不会留下任何记录的。”

轮到我们的案子开庭时,威尔金斯找了五十个人来跟我们作对,他们坐在法庭的后面。我们走上前去,结果法官说:“本案不予受理。”威尔金斯和他的老婆正在赶来的路上,而我们已经在回去的路上了。他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们都往家走了。

威尔金斯说:“杰弗里斯女士,让我送你回南区吧?”我说:“不用了,谢谢。那边就有电车。我坐电车过来的,这会儿也坐它回去。”

那个时候,我帮租户处理事情。你知道的,我不介意陪他们上法院。他们还以为我是个律师。(笑)

我有个棕色的大公事包。后来我一天要去法院两三次,他们一看见我就开始大叫:“那个老娘们律师。”我找了好多报纸,把它们撕碎了塞到公事包里。(笑)它们就是我的法律书。一直有人在笑话我。“看啊,那个老娘们律师来了。”我上前,开庭……我把念珠放在桌子上,法官也放了念珠。我还有一个小袋子,上面粘了个十字架。那个法官还以为我跟他一样是个天主教徒。(笑)我一场官司都没输过。

那天,我从华盛顿回来[6],正在下雨。我早上八点左右回到家,屋里的墙都湿了。没有水管把这些水排出去。我住的公寓有两间房。我让人去叫房东。然后,威尔金斯就来了。我说:“看到啦?你觉得我今晚能在这儿睡觉吗?赶紧把水管装上。”他说:“你过来。”他把放在院子里的水管指给我看。我说:“这些水管在院子里已经放了三个多星期了。放在那儿顶屁用?”我又说,“如果你不把水管装好,我就不交房租了。”第二天,他就把水管装好了。

我又问他要瓷漆。他答应了,派了一个侄子来给我刷。不过,他让那个小伙子刷的是冷水漆。我让他回去了,告诉他:“你不能往我的墙上刷这个东西。”最后,他终于带着真正的瓷漆来了,把我的两间房子刷得漂亮极了。

那天晚上,楼里所有的住户都想来看看我的房子,它实在太漂亮了。我说:“我要这一层楼的住户都结成统一战线。”我让二楼的所有住户结成了统一战线。这一层楼里没人付房租,因为所有人都想把房子修整得跟我的一样,但是房东不肯。那好吧,我把所有人的房租都收到我的手上。不过我不会给他。我说:“除非房东把你们的房子装修得跟我的一样,不然你们就不付房租。”他们当中的有人想要一张床,有人想要油毡,还有人想要椅子和桌子。

住在我对面的格里芬太太是第二个修房子的。我说:“你屋里还需要什么东西吗?”她说:“不用了。”我说:“那你下楼交房租吧。”桑德勒太太是住我隔壁的小个子女人,有好些孩子,她的丈夫已经过世了。我说:“你想要些什么?”她说:“我想要个床垫铺在孩子们的床上,我还需要几把椅子和一张桌子。”他楼下的仓库里就有这些东西,可是如果你不拼命要,他是不会给的。我说:“下楼去要吧。你没拿到想要的东西之前,我不会把房租给你。”她下楼去了,拿到了想要的东西。梅杰[7]把这些东西扛上来。这些人说出自己想要什么,他们就按要求布置,之后房东才拿到房租。

那之后,房东就准备赶我出去。我让他把我赶走了。我让法警进门把我赶了出去。

他们把你的家具放到人行道上了?

嗯,对。我让他们进来这么做的。不过,我们有个委员会把一切都安排好了。我们在外面待了整整一个星期,搞得整个社区都沸沸扬扬的:到底出什么事了?我有一个很好的朋友,就住在之前那栋楼里。每天早上要是在外面守累了,我就上去睡一觉。我的小女儿天天都在上面睡觉。最后,房东跑来找我。他说:“杰弗里斯女士,你没必要这么干。”我说:“当然没必要,可是你把我赶走了。现在我想在这儿待多久就待多久。你不能再赶我啦。这不是你的地盘,这是市政府的地盘。这个街区可不归你所有。”

下雨了,不过男人们支起了防水油布,没有东西受损。我们在那儿做饭,吃的东西比之前住在屋里时还多。

有很多人被赶了出来。房东打电话叫来法警,把他们赶出去。法警一走,我们就把他们弄回原来的地方去。我们要做的就是给“希尔顿大哥”打个电话,他现在有九十多岁了吧。看,就在这么一个地方,有一户人家被赶出来在外面待着。每一个经过这个社区的人,只要是工人联盟的成员,就有一个他可以打电话求助的人。那个人过来的时候,还会带上大约五十个人。

房东会切断煤气,再把煤气管拿走。如果没有向上接到天花板上,他们就会拿走,把电也断掉。我们组织里有人是电工。所以,我们会悄悄地在人群里转悠,一些漂亮的家具就堆在街面上。有时候还会下雪。我们找到家具的主人:“如果我们把家具放回去,你愿意待在那儿吗?”“愿意。”“那好,咱们走。”把这些东西搬上去。这些人先把灯泡接上,然后去五金店买回煤气管,把炉子接通煤气。我们把家具放回原来的地方,就像没被赶出去过一样。

她在那片地方的几栋大楼里搬进搬出,不断地惹事上身再摆平。她清楚地记得之前住过的所有地方。1936年大选期间,她是民主党选区负责人的助理。在她住的那栋楼里,她让所有人都投了罗斯福的票,而房东是共和党人。“因为我让他楼里的住户都支持民主党,所以他打算把我赶出去。我跟他讲‘你应该跟我们上同一条船’。”在罗斯福的其他几次竞选中,“罗斯福每一次当选,我都让房东的立场发生了一点儿变化”。

谁手里都没有钱。我们成立了这个组织,让大家每个月交一毛钱的会费。之后,我们会举行派对筹钱,让组织得以维持下去。到了战争爆发的时候,大多数人手里都有了一点儿钱,然后他们就不听你的了。他们不再需要你了。三十年代,日子真的很苦,谁都没工作,我们把自己有的都分给别人。因为领救济,我可以拿到一张小小的支票,支付我的房租。他们还会把多余的食物给你,还记得吗?你得到救济站去,领一点儿肉、豆子,还有面包什么的。我们的这点儿东西都跟朋友们分享。

现在,他们看你一无所有也不会管你。他们宁愿把那些东西倒进垃圾箱。他们觉得自己比你强。他们当中的有些人会说:“我死也不会给他们。”

我们曾经组织警戒线,为黑人争取在电车和高架列车上工作的权利。结果也是一样。当时的斗争很艰难,但我们最终让他们得到了工作机会。现在,他们当中的一些人不知道该对待我们。你现在上车的时候,他们的态度特别糟糕。他们不晓得自己的工作是怎么来的。有时候,我忍不住说:“你们不知道自己的工作怎么来的。你们现在在这儿工作,但你们不知道你们是怎么得到这份工作的。”他们当中的一些会表示赞同,

然后说起当年的事情。我说:没错,那是一场斗争。

从三十年代过来的人,大多数都不在了。我还在,我和“鼓手尤克姆”。从三十年代过来的人,我只认识这么两个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