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拉姆·谢尔曼(Hiram Sherman)
六十岁,久负盛名的百老汇演员。无论是“闲暇时”还是参与戏剧演出时,他的大部分时间都花在演员权益委员会上。
我听说在二十年代只靠很少很少的东西就能活下去。田纳西·威廉姆斯[1](Tennessee Williams)的作品告诉我们,你可以靠陌生人的善意活下去。1929年大萧条开始时,我正在去纽约的路上。这算不上我生命中的一个分水岭。我压根儿没股票,所以也没在股市损失什么钱。
纽约没有工作可干。我在夏季轮演剧场和旅游公司工作。1931年,我在罗得岛的纽波特演出了一段时间。那里就好像大萧条根本不存在似的。维京酒店和赌场剧院依旧正常运营。范德比尔特夫人(Mrs.Vanderbilt)和摩西·泰勒夫人(Mrs.Moses Taylor)坐在摆满鲜花的赌场中间,她们是坐着自己的高级轿车来的。我没看见戴着巴拿马草帽,穿着蓝色上衣和白色鞋子的男人。禁酒期间,纽波特的所有顶级酒店里都有人在偷偷地用瓷杯喝酒。你可以坐在那儿小心地摆弄一个装满违禁品——杜松子酒或威士忌的茶杯,但一切看起来都很优雅。用茶杯喝,陶瓷茶杯。
当时,纽约的生活已经糟糕到极点了。车子就扔在大街上,那里可没有停车场的标志。(笑)如果你有一辆旧车——你认识的朋友总会有辆旧车,它在那里停上几个月,也不会有人管,最后因为太老旧而散架。[2]
银行里的存款是没法指望的,你倒是可以指望一排空的牛奶瓶子。因为它们就等于现金,退回去可以换五分钱,这笔钱能让你坐上地铁。如果你对自己还有信心,就看看自己还有几个牛奶瓶,它们是靠得住的。两个瓶子:一个可以让你坐地铁去上城区,另一个让你再坐回来。
我记得有一次我找了份工作,就是在复活节那天早上站在第五大道圣帕特里克大教堂的门口,两只手里各拿一个遥控计数器。时尚界的一位女士让我调查一下漆皮钱包和白色帽子的接受程度。每看到一顶白色帽子,就按下右手里的计数器;每看到一只漆皮钱包,就按下左手里的计数器。然后,我就回家看看计数器上的数字。结果,那个春天推出的是白色帽子,漆皮钱包被淘汰了。
我还记得我总是想方设法地赚点儿零花钱。当时有观光巴士,去看看唐人街、包厘街还有纽约市貌。游客会在时代广场那儿排队。如果你看到一辆观光巴士,上面一定坐着几个人,而且他们会说:马上就开车,有导游,马上去唐人街和包厘街。坐在车里的人通常都是托儿。他们就负责坐在这里,表现出急切的样子,干这个可以拿到两毛五或五毛钱。我就在时代广场的观光巴士车上当托儿。(笑)游人上车后,你就下去:“等等,不好意思。”接着跑到下一辆车上。这是一个坐着就能挣钱的工作。
到了夏天,演员总是能找到工作。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也解释不清楚。不过,那个时候越来越多的谷仓被改成了夏日剧场。大萧条开始之后,就是这样了。
1936年,我加入了联邦剧场[3],被派去参加891项目。导演和制作人是奥森·威尔斯(Orson Welles)和约翰·豪斯曼(John Houseman)。我们接手的剧场是玛克辛·艾略特戏院(Maxine Elliott)。大萧条期间,很多剧场都没有演出,老板都乐意把它们租给政府。
联邦剧场有一个特别好的地方,那就是不受商业标准的约束。它可以上演诗剧[4],可以算实验剧场吧。“活报剧”推出了一些让人热血沸腾的节目。[5]不过,这个戏院还是有些官僚气,什么事情都要向上面汇报,无数的账单要审批。我们给全国各地带去了很多快乐,然而在外人看来,这也许纯属浪费时间。从很多方面来讲,剧场都很超前,它预见了现在的许多问题。我所在的演出小队是没有种族歧视的。我们上演了马洛的《浮士德博士的悲剧》(Doctor Faustus)。恶魔靡菲斯特(Mephistopheles)由黑人杰克·卡特(Jack Carter)扮演,奥森·威尔斯扮演浮士德。
我们排的下一出戏是《大厦将倾》(Cradle Will Rock),词曲作者是马克·布利茨坦(Marc Blitzstein)。我们一天排练八个小时,每一分钟都在工作,有时还会加班,因为我们爱这出戏。
《大厦将倾》那时候算是一出革命剧目。它攻击的对象是大企业及其牵涉的腐败问题。从这出戏里,能看到德国戏剧家布莱希特(Brecht)的影子。我们精心地排练。
首演那天晚上,观众聚集在街道上。我们发现玛克辛·艾略特戏院大门紧闭。他们不肯放观众进去,因为华盛顿传来命令说这是一出革命剧目。有人传下话来,我们不能演出。
如果你的剧团处于这种状态,所有成员都情绪高涨,而且还有个精通宣传的大师奥森·威尔斯,这就成了他大做文章的材料。(笑)
那是一个美好的夜晚,五月底还是四月来着。一个温柔而迷人的夜晚。观众进不去戏院,又不肯离开,因为891项目的导演奥森·威尔斯和约翰·豪斯曼在大街上向这些人高谈阔论:“不要走!”他们希望那个命令能够撤销。有人让我们先不要上妆,也不要回家。我们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
华盛顿方面没有撤销命令。于是,奥森·威尔斯和约翰·豪斯曼打电话给他们的朋友:我们可以在哪家戏院演这出戏?有人提议乔森戏院。于是,他们连麦克风都没用,向所有观众大声宣告:如果你们去乔森戏院的话,就能看到这出戏。我们也同时出发,被观众围绕着,走到百老汇大街,穿过第七大道,来到五十九大街。我们的观众越来越多。
就走在马路中间?
是的,而且没有警察的许可。(笑)人行道上挤满了人。显然是发生了什么事。乔森戏院已经好几个月没有安排演出了,剧场里落满了灰,但它确实一直在营业。
演员权益委员会传话来,说演出合同没有安排好,演员不得出现在台上。因为现在不是在联邦剧场,而是在一个不清不楚的私营演出场所。
这吓不倒我们。我们马上开会讨论了一下,决定如果不能上台,就把钢琴推出来,马克·布利茨坦就像他在很多次实演时做过的那样,让我们就坐在观众当中,把场景之类的描述出来。演员权益委员会没说我们不能坐在观众中间。轮到我们讲台词时,我们就站起来,把台词说完。我们就是这么干的。
戏院里坐满了人。我不知道没有首演戏票的人是怎么进来的,我一直没搞明白。售票处是开着的吗?或者说他们就光说:进去寻乐子吧?反正,剧场里坐满了人。[6]舞台上是空的,幕布拉起来了,只是一个演员都看不到。我们坐在观众席里。
最后,戏院的灯光调暗了一些。马克·布利茨坦出场,描述场景,弹了几个小节的音乐,然后说道:“妓女出场。”我不知道扮演妓女的演员奥利芙·斯坦顿(Olive Stanton)在哪儿。突然之间,你听到奥利芙清脆的女高音从左边传过来。一束聚光灯突然照到她身上,她站了起来,她在左手边底层的包厢里。一个接一个,我们都出场了。如果我们的位置在前面,就转过身去,面对观众。演员都站在不同的位置。那真是个刺激的晚上,反响非常热烈。
我记不清了,是1938年还是1939年的夏天,马克·布利茨坦把剧团的大多数人召集起来,问我们愿不愿意放弃周日的休息时间,去宾夕法尼亚州的伯利恒演出《大厦将倾》。我觉得这个主意很棒。因为我们现在要去把《大厦将倾》演给工人看,这出戏本来就是为他们写的。我们坐上一辆巴士,在一个风和日丽的日子出发了。我以为工厂很快就会关门,钢铁工人们会拥进游乐场。天快亮的时候,他们就能听到这个传奇故事。结果没人出现。
零星几个人晃进来,你知道的第一件事却是他们大多听不懂,也不会讲英语。而这出戏是用美国人常说的话写的。我们为无产阶级准备了一出戏,结果无产阶级既不想看,也看不懂。这事让我们很震惊,但我们没有放弃。
我们当时在一个酷热的露天剧场里。威尔·吉尔[7](Will Geer)一点儿都不泄气,四处去找观众。他看到教堂的几位女士在附近的山上野餐,正在摆放野餐篮。他问道:“你们想看戏吗?”她们表示愿意,于是又把方格桌布折起来,三明治收起来,来到了这个小小的游乐场。她们坐了下来。
马克·布利茨坦走出来,报出这出戏的名字——《大厦将倾》,背景是美国的钢铁城,故事发生在夜晚的街角,妓女出场。当他说完这些话,我们的观众就站起来,装好野餐篮,走了。我们就没在宾夕法尼亚州的伯利恒演成《大厦将倾》。
我们要向联邦剧场和891项目汇报。那时候,我们没有演出安排,但作为戏院的固定剧团,我们所有人都得在玛克辛·艾略特戏院一天待够八小时。我们不能带吃的进戏院,中午有一个小时的午餐时间。我们可以读书,但不能写东西。我们不能在任何东西上乱涂乱画。我们不能排练。只能坐着,被迫坐着,没什么能引起我们的兴趣。这是我这一辈子受过的最残忍的酷刑。我从来没坐过牢,但犯人还有人付钱让他们工作呢。
我不知道我是偏向受压迫的一方,还是我自己就是受压迫的一方。我的政治信仰与他人无关,然而现实并不是这样的,你做任何事情都会受到指责。我在工会里很活跃,我参加义演——援助西班牙,西班牙内战,你知道的。我的生活很充实,睡得不多。所有的事情都让我兴奋。他们拆了第六大道上的高架铁轨,把废铁卖给了日本。我要去抗议……(笑)每一秒钟我都有大事要干。
一天早上,我发现一位来自堪萨斯州的众议员在《国会记录》(Congressional Record)中说演员权益协会的理事会里有七个共产主义分子,我就是其中之一。这可把我吓傻了。我觉得这事很蹊跷,就给这位议员发了一封电报,我说:我看了新闻报道,如果你还在议会以外的地方重复这些指控,我就告你害我丢了工作。之后,我再没听到他这么说过。
演员权益理事会也是一片哗然,有人让我辞职。我说我才不会因为有人这么说就辞职,而且他也没有回复我的电报。“如果你们不喜欢我,下次选举的时候就不要把我选入理事会,但我是不会辞职的。”有几个委员跳出来抗议我不辞职。我在政治上很幼稚,那个时候根本不知道怎么加入共产党。我连怎么入党都不知道。(笑)
有一段时间,你都不能认真思考“左”和“右”的问题。跟你关系最好的朋友会走到你身边说:“听着,说实话,你真的是?”我说:“是什么?”他们说(小声地):“你是共产党?”如果你说不是,他们立马就觉得你在撒谎。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可是,一旦你说不是,他们就那样看着你——我的天。如果你说是,你也是在撒谎,因为共产党在被盘问时是不会说出自己身份的。我发现自己陷入了这种窘境,在每个街角都被人质问。
我当时真的快要爆发了。有一次,我在演员权益理事会开会,休息时间,一个老成员问我:“嗨,我是真的很想知道。”这一次我完全不在乎了。他说:“我想跟你聊聊。”我说:“真的?”他说:“告诉我,你是不是共产党?”我想:我不能说是,也不能说不是。我讲得很快,我说:“我们不能讲。”他的表情凝滞了,就好像我已经自绝生路似的。很滑稽。那番话在我脑子里萦绕了好多年。(笑)
我还记得去一家剧场找工作,我走上前去问:“今天是谁选演员?”栏杆上挂着一块牌子:共产主义分子免开尊口。它就挂在那儿。我生气地扯下那块牌子,走到前台的姑娘那儿:“为什么不干脆就写所有演员都别来找工作?你们这么做什么意义都没有。”那牌子可能又挂回去了。
接下来战争爆发,如我们所知,大萧条也就结束了……
对我来说并没有。
我加入了海军——直接入伍,我的年龄有点儿大了。在演员权益协会的议事大厅受辱之后,他们跟说我是个了不起的人,理事会的位置会永远为我留着。五年之后,我脱下军装又回到那里。我问:“我的位置在哪儿?”他们说:“你得像其他人一样竞选。”
战争之前我欠了一些债,战争结束之后它们还等着我去还。理事会的位置没了,债还在。
很长时间以来,普通演员什么工作都干,只要能挣钱。我现在到了这样的年纪,再也做不到那样了。我对生活的要求很低。我们现在不就在酒店的房间里,桌上堆满了还没回复的信。这就是我的生活。我不在乎。我有一套衣服穿,这就够了。我希望在死之前能回完这些信。(笑)我也不晓得能不能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