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密尔顿·费什上校(Colonel Hamilton Fish)
他的办公室在曼哈顿市区一间酒店大厅的尽头。很多很多年以前,这里曾经非常奢华。现在,几个上了年纪的人坐在阴冷的前厅里。
办公室里,到处都是能让人记起旧日风光的东西:亚历山大·汉密尔顿(Alexander Hamilton)的半身像、林肯的头像、沃伦·盖玛利尔·哈定(Warren Gamaliel Harding)、卡尔文·柯立芝(Calvin Coolidge)、道格拉斯·麦克阿瑟将军、参议员艾维特·麦金利·德克森(Everett McKinley Dirksen)的亲笔签名照片。附近的书架上摆满了军事著作,还有一张他自己的照片:一个不戴帽子的年轻橄榄球运动员。1908年在哈佛大学,他被沃尔特·坎普[1](Walter Camp)选为有史以来全美最佳前锋。
上校本人又高又瘦,就他这个年纪来说,堪称精力异常充沛。他跷着二郎腿,眼睛半闭着,仿佛面对着众多听众。
1920年12月,我在国会提出了第一个议案,内容是将阵亡的无名战士的遗骨带回国内。伍德罗·威尔逊(Woodrow Wilson)签署了这项法案,这也是他签署的最后一项法案。这已经是五十年前的事了。当时至少有五万人……
作为“一战”老兵,你对1932年抚恤金征讨大军怎么看?
我永远支持老兵。我是老兵们选出来的。那个时候,小伙子们知道如何战斗——我和抚恤金征讨一点儿关系都没有。这件事考虑欠周,引发了政治事件,这在任何时候都是不应该的。我赞成发放抚恤金凭证,不赞成发救济金。在抚恤金征讨事件中有一些极端分子,他们什么事都想插一脚。这次事件当中就有许多极端分子,他们惹了事。在这件事情上,我选择了回避。
我是美国第一个调查共产主义活动的委员会的主席。它当时被称为费什委员会。不过,它只存在了一年,从1930年到1931年。我们不会追捕个人,不会把人送进监狱什么的,国会不能把人送进监狱。不过,我们确实追查了一些组织,以此警示民众。它主要发挥教育作用。
我们当时做调查只拿到两万五千块。现在,他们动辄就给三四十万。我们甚至连两万五都用不着,因为我们另外四个成员同时也是律师。我们的两万五用来支付差旅费等。我想我是国会里第一个,也是唯一将调拨给委员会的资金再还回去的人。我还回去五千块。
我现在很后悔当时那么干。因为我应该用所有的钱把我们的报告打印出几十万份。HR 2290号文件只有六十页左右,但它依然是美国关于共产主义最好的报告。
我起草了成立非美活动委员会的法案,并获得通过。委员会几年之后才组建起来,主席是来自得克萨斯州的戴斯(Dies)先生。我手里有一封他写来的信。很有意思,因为国会里的人都妄自尊大,喜欢把一切功劳都算到自己头上。可平心而论,在这件事上,戴斯一点儿都不虚荣。1962年,他主动从得克萨斯州给我写来了这封信。
他用响亮的声音把这封信念给我听。戴斯为上校的开创性工作以及提供的信息而向他致敬:“……我们政府所掌握的所有档案都神秘地失踪了。你之前所做的工作给我提供了宝贵的帮助……”
众议员戴斯先生说的档案消失是什么意思?
他说的是那些文件在罗斯福的授意下被销毁了。我不是说罗斯福是个共产主义者。他是社会主义者。他曾经说过:我最好的朋友当中就有一些共产主义者。想想吧,堂堂美国总统居然说这样的话。接着他就大受欢迎,讨好斯大林。我想做的就是鼓动希特勒去斗斯大林,让他们分出个胜负。让那些自由的国家作壁上观就好,挑唆两方,让他们都不得好报!
戴斯的工作做得相当出色。为什么你会认为现在的美国基本没有共产主义了?事实上,美国的共产主义者所占人口比例不到1%。加上同情者,极端分子和其他人,这个比例也不过就稍高一点儿。为什么现在是这种情况?因为非美活动委员会,美国的劳工和它作对,美国退伍军人协会也和它作对——所有爱国团体都来掺和。如果不是它坚持自己的宗旨,那共产主义者的比例可要占到10%了,现在我们所有人都得付出代价。我们的麻烦已经够多了。
戴斯之后,麦卡锡登台。他遭人诽谤,遭受迫害,险些致死。他遭人恨是因为他无畏。现在还有人恨他,因为有关他的事实真相被歪曲了。我不知道他是否会得到赞誉。在近代历史上,麦卡锡可能是最遭人恨的,但绝大多数人始终支持他,比如斯贝尔曼主教。有人耗资数百万想毁了这个人。参议院通过法案谴责他,就这样毁了他。要是我那个时候在参议院就好了,因为我总是能说上话的,我会让他们好看。他们杀了他,你晓得的,他们杀了他。一开始,他们联合起来对付我,接下来又对付戴斯,但他们对付麦卡锡的手段要恶劣一百倍。还有些招数没用到他身上,真是太可惜了。
富兰克林·德拉诺·罗斯福……当然,我代表达奇斯县海德公园,这正是他走出来的地方。我在国会里代表该地,做了二十五年的议员,就是他当上总统之前的十年,再加上他就任后的十五年,直到他死。我在那个地方从没落选过。
罗斯福每次都竭尽全力企图在国会中打倒我。他付了很大一笔钱给专栏作家和广播评论员。我想,比起自己当选总统,他更想打倒我。
他非常怨愤,因为我经常公开批评他。不过我从来不针对他个人,我从来都没说过他是个共产主义者或亲共派。我只是说他可能是一个社会主义者,可是如果他自己想成为社会主义者,他有权这么做。他越来越怨愤。
他开始恨我。我对他并没有什么不满。我不属于那一撮共和党人,他们到处骂人,骂得很难听。我都是正大光明地与他对抗,因为他做了很多有损于这个国家的事。我们可能要过一百年才会忘记。
这事非常有意思。他提交了一项必须通过的立法——一项激进的措施。然后我站出来——我和民主党人处得相当不错,提出针对那项法案的修正案,完全改变了它的初衷。法案通过了。第二天,他把手下的那帮人叫过去:“你们是怎么搞得?出了什么问题?”他们就说:“总统先生,那是您自己的议员提出的修正案。”他们说他气得差点儿中风,差一点儿没死了。那些民主党领袖回来后都会到我这里来,我和他们的关系很好,他们笑着说:“你差点儿害死总统。他想怪我们,我们把责任推到了你头上。”他们说他差点儿当场晕倒。这种事情发生过不止一次,而是六次。
我一年里要在广播中发表十到十五次讲话,都是大的广播公司。这也让他不舒服。因为我总是在批评他:我批评总统这个、那个,各种指责。这让他大为光火。
罗斯福从来不会专门攻击我本人。他确实谈起过“马丁、巴顿和费什”[2],说我们是反动势力。这话不对。我对社会保障和最进步的立法都投了赞成票。美国劳工联合会一直都支持我。在社会公正问题上,我的立场是中间偏左。他雇了个专栏作家来攻击我。他们当中的一些人总是猛烈地抨击我,造谣中伤。他的内阁成员,比如伊克斯[3],也试图攻击我。我当然要还击。我说过杰克逊[4]、伊克斯,还有罗斯福,我说他们是三个“瞎眼领导”。(朗读)
三个瞎眼领导,
看看他们是如何当家做主。
他们一头栽进大萧条,
却说只是一次小衰退。
你可曾听过这样的谎话?
就出自三个瞎眼领导。
看看他们是如何当家做主,
看看他们如何窘迫,
如何为自己开脱,
这三个瞎眼领导。
罗斯福第一次竞选总统的时候,我对他还是很友好的。他当时的立场不偏不倚,或者说相当保守,可能是历史上最保守的。我的妻子都把票投给他了。
我支持胡佛。他们问我,能不能把我的主题演讲拿到华盛顿给胡佛总统看。他看过之后表示赞同,除了其中有关禁酒令修正案的那一部分。里面有一段讲的是赞成喝低度酒和啤酒。他的妻子是基督教妇女禁酒联合会的成员,坚决支持禁酒令。我怕她会反对。他第二天早上把报告带回来说:“你得把有关低度酒和啤酒的内容删掉,因为我不赞同。”一件事就改变了整个大选的局势。当然,我说的是大萧条。
人们失业了,都在责怪胡佛。但是,这本来可以为他带来数百万张选票。他可能输掉了一千万张选票,他本可以拉到其中一半的。如果是这样,结果就会大不一样。但胡佛是不会当选的,因为他们彻底破坏了他具有建设性的计划。这些计划本来可以缓和大萧条,并最终结束大萧条。他们故意破坏了计划,就是国会里那些民主党人。罗斯福很清楚这一点。那个时候他甚至都不会跟胡佛商量。他们希望大萧条继续下去,这样他们就能得到全国的支持。他们希望人们继续失业,这样就能得到选票了。真是卑鄙。
罗斯福一上台就变了。他改变了之前的立场,在华盛顿聚集了一批年轻的、激进的、支持社会主义的智囊,他们力图改变美国的意识形态。他最终变成了一个极端主义者。
在头一百天里,他提出的每一条建议我都投了赞成票。我和他之间的裂痕是在承认苏联这个问题上产生的。在国会无一人支持的情况下,他承认了苏联。所有前总统都反对在那个时候承认苏联,但他还是一意孤行。
在那之前,我们的关系相当不错。他为我设计了一枚邮票。当时的邮政部长吉姆·法利是我的朋友,一直到现在都是。他把这枚邮票印制出来。我这里还有罗斯福写给我的感谢信。
我跟他决裂后,成了反对派的领袖之一,主要反对“新政”的社会主义性质以及庞大的支出。推行“新政”期间,有一千万人失业。那段历史从来没有说清楚过。那时候,大部分历史学家都是领薪水的新政派。他花了一亿,连账都不记。他给自己的作家朋友们大笔的钱,他们写出来的都是赞成“新政”的东西,反对内容一概没有。从那时开始,情况发生了一些变化……
慢慢说到了他最喜欢的话题,他讲起了“罗斯福坚定的主战立场”:1940年大选的时候,他向战士们的父母承诺不会把他们的儿子送到国外的战场上。这番话既不诚实,又卑鄙可耻,因为他一直打算把我们都卷进去。德国人不希望我们参战,所以无视我们二三十次的攻击:袭击他们的潜水艇,轰炸他们的潜水艇,派驱逐舰到英国……当他发现没法激德国人与我们作对时,又转向日本,企图把日本卷入这场战争。”
罗斯福想打仗的原因有三:第一,在“新政”实施十年之后,还有一千万美国人失业;第二,成为战争总统,会让你一夜之间变成伟人;第三,他想组建一个联合国,并作为它的发起人,成为这个世界的无冕之王。他这些美梦我可以说上很多,不过那是另外的话题了。
如果只连任两届,他本可以成为历史上一位伟大的总统。但他犯了错误,又去竞选第三届。吉姆·法利和其他人都反对。他的悲剧在于,作为一个垂死的病人,他向自己投降了,精神和身体上的双重投降,都这时候了还要竞选第四届任期。“我是不可或缺的。”真是无稽之谈。
他提出的法案都是盲目的、激进的。它们不是基于美国的传统,是社会主义性质的,而在这里社会主义一直都是失败的。对于这一点,我和其他人一样清楚,因为我曾和诺曼·托马斯(Norman Thomas)辩论过不下十次。我觉得这个人很不错。
当然,社会主义也有很多理想。如果每个人都是天使,社会主义将会是件很美好的事情。如果每个人都为了他人、自己和国家而工作,可能还行得通。可是在我们这样的大国里,永远都行不通。在一个人口只有五百万的小国家里,也许还有可能……
我为了所有人的权利发声:民主党、共和党、左翼、右翼、自由人、极端分子等等。共产主义害怕的只有“自由”,他们害怕这个词就像基督徒害怕魔鬼。HR 2290文件是关于共产主义最好的报告。我只后悔当年没留着那五千块,把它印上一百万份。
附记:“阿尔·史密斯(Al Smith)是我的好友。他热爱这个国家,憎恨共产主义。共和党领袖曾经问我愿不愿意去帝国大厦拜访阿尔·史密斯,问他愿不愿意以共和党人的身份与他的老朋友罗伯特·瓦格纳(Robert Wagner)竞争参议员席位。这是阿尔临死之前的事情。让我大吃一惊的是,他说:‘汉姆,你知道的,我很想去竞选,击败瓦格纳。我很想去华盛顿做参议员,站出来反对‘新政’那些带有社会主义性质的立法,嘲讽它。可是,我做不到了。’”显然,史密斯糟糕的身体状态让他没法参加竞选。“他说:‘我的心脏没有那么强壮了。而且,我这里的工作不错,薪水有五万块。’我说:‘说到工作,我们已经联系了杜邦先生,也就是给你发薪水的那个人。不管怎样,他都会继续付你薪水。’”上校后来不再求他:“因为我相信他能当选,可是不想他以生命为代价。”
【注释】
[1]沃尔特·坎普(1859-1925),美式橄榄球泰斗,被称为“美式橄榄球之父”。——译者注
[2]众议员约瑟夫·马丁(Joseph Martin)和布鲁斯·巴顿(Bruce Barton)都是共和党人。
[3]哈罗德·伊克斯,罗斯福的内政部长,讲话刻薄。
[4]罗伯特·杰克逊,罗斯福的司法部长,后来成为最高法院的大法官。纽伦堡审判时,他是美国派出的法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