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艾萨克斯(Ben Isaacs)

本·艾萨克斯(Ben Isaacs)

这是一栋有花园和露台的房子,位于芝加哥郊外的中产阶级住宅区。

我自己做生意,挨家挨户地赊销衣服。按周收款。大萧条之前,人们舍得花钱买东西,还款也及时。但是,他们开始投机,我能感觉得到。我的生意从1928年初开始下滑。我的客户主要是中产阶级,他们不是太有钱,但也不是太穷。

突然之间,1929年10月的一个下午……我在做我的生意,听到报童在喊,他们满大街地跑,把新闻嚷嚷出来:股市崩盘啦,股市崩盘啦。这个消息就像晴天霹雳。

我记得特别清楚。当时我正在路上,准备去见我的客户。这件事对我的影响不是太大。我没有在股市投机。当然,我投资了地产和金券,当时叫金券。因为我对金券比对股市更有信心,我知道股市上上下下。银行告诉我金券跟黄金一样,永远不会贬值。后来,我们伤心地发现这不是真的。

它们变得一文不值。这些银行,它们把大家存进去的钱拿出去搞地产抵押贷款。比如说,地产价值十万块,它们就以那处房产为抵押贷出二十万金券。这些银行啊!

我怀疑银行家是知情的。他们这么做是为了私利。如果不是华尔街股灾,这种骗局还会继续上演。很多这样的银行一夜之间就倒闭了。

我们变得一无所有。之前,我一个星期可以收到四五千块。在那之后,每周就只能收到十到十五块。我到处跑,寻摸养家糊口的钱。找不到钱。很少有人拿得出钱来。如果他们同情你,可能还会给你一块钱。

我们一天天挣扎着活下去。接着,我就交不出房租了。我有一辆小车,但买不起执照。我把它开到法院,卖了五块钱,好给家里人买点儿吃的。我有三个孩子,都还小。那个时候,我连买包烟的钱都没有,而我是个老烟枪。我口袋里一个子儿都没有。

最后,大家开始说服我去领救济。他们都开设了露天的施粥处。艾尔·卡彭就在市区设了一个施粥处,人们在那儿排长队。你得走过两个街区,站在那儿,就在街拐角,就为了领一碗汤。

很多人自杀,跳楼什么的,因为他们受不了这份屈辱。最后,我也受不了了。

我是那么消沉,什么都不去想。我能去哪里,要面对什么?我当时的那个年纪,也不可能找到工作。除了卖东西,我没有谋生的手段,就是这样。我到处求职,想找一份做销售的工作。因为年纪的缘故,他们都不愿意要我。我简直走投无路。每一扇门都关上了,每条路都没有出口。即便我有金子,它们也会变成土。霉运似乎牢牢缠住了我。不管我怎么努力,都没有用。甚至我的钱也没了。

我口袋里还有两百块钱。我打算去买辆出租车。那个时候,你得有自己的车才能开出租。那个人说:你得从我们这里买出租车。柴克出租车公司。于是,我拿了两百块去办公室,打算付钱买车。我拿出了两百块,结果那个人说他们没有那种车,下个星期可能会有。我就离开了办公室,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那两百块钱不见了。我打电话回去:你们看到桌上有钱吗?他说没有,没有钱。

我就是这么倒霉,我没办法心平气和。一般来说,我是不会丢钱的。不过在那个时候,我担心家里人,担心这个那个。我走在大街上,看起来就像个无忧无虑的人,其实我完全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我不想领救济。啊,我跟你说,当我被迫去那个领救济的办事处的时候,眼泪都出来了。我没法忍受自己什么都不干就从别人那里拿钱如果不是为了孩子们,跟你讲实话吧,我不只一次想到自杀。我死都不愿意领救济,但孩子总得有人管啊……

我去了领救济的地方,经过一番烦琐的程序和盘问之后,他们决定一个月给我四十五块。这四十五块,我们得交房租,得给孩子们买吃的和衣服。这四十五块能坚持多久呢?我要交三十块的房租。我找了另外一处便宜的地方,烧炉子取暖,一个月十五块。我跟你说,现在就是一条狗都不会住在那种地方,一个又脏又臭又黑的地方。

我一个星期可能只能买一次肉,一两磅的肉,留在周六吃。其他日子里,我们只能靠半磅红肠过日子。我花两毛五买上半磅红肠,但对孩子们来说太凉了,也太不健康。我找到一套有六间房的公寓,一个月二十五块。它本该有暖气,还有热水。我们搬进去之后就没了热水。洗澡太冷了,我们不得不用炉子烧热水。也许是房东跟锅炉工闹了矛盾,但看上去又不像。那个房东不要这栋楼了。两个月之后,突然没水了。因为不交水费,市政不再供水。

我妻子只能从隔壁楼的邻居那里提两桶水上来,给孩子们洗澡,冲厕所,我们自己洗手洗脸,冲茶什么的,全靠那两桶水。我们过了两个月没水的生活。

不管我去哪儿找工作,都不会被录用。我四处转悠,卖剃须刀和鞋带。有一天,我每条街都跑遍了,只做成了一笔买卖,口袋里装着五毛钱回家。事实上,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1940年。1939年,战争爆发,情况稍有起色。我的妻子在一家餐馆找到了工作,一个星期挣二十块。我马上给救济办事处的人写了封信:我觉得我们不再需要帮助了。救济让我不舒服,觉得惭愧。我没法再忍下去。

隔壁邻居帮我在他工作的工厂里找工作。那个时候,我差不多已经五十岁了。工厂的人说:“我们不能录用你。”他们不雇用超过四十五岁的人。两星期之后,还是这个人对我说:“去跟比尔(工头)说是我让你来的。他会雇你的。”他们雇了我,一个小时给我六毛钱。他们缺人,所以才会雇我。

我看报纸上说有个地方的薪水不错,一个小时给一块。我就坐上电车去找那个工作。我还在路上的时候……我也不知道怎么了……就像灵机一动。我说:我要干回老本行。人们现在都过得不错,大家都在军工厂里上班。于是,我下了电车,走进我之前打过交道的那家商店。

我告诉他们我要干回老本行。他们嘲笑我:你要卖什么?你找不到东西卖。我说:你们卖什么东西,我一样卖。我工作的这段时间,我们节衣缩食,再加上我妻子也在上班,我们存下了四百块。于是,我把那四百块全投了进去,开始干回老本行。

老天保佑,世道总算是变了。我又干起了老本行,我又回来了。那是在1944年底。如果我还留在工厂干活儿,恐怕现在还要吃救济。当时很多人都劝我不要这么做,甚至我的妻子也是这么想的。我们就存了这么几百块钱,他们说我这是要拿它们去打水漂。我说我不会再回工厂干活了。

对你来说,苦日子是——?

从1928年到1944年。我意识到很多人的处境也是一样的。这给了我一点点鼓励。我看着这些人,排着队等着领救济。我对自己说:我的老天啊,还有人跟我一样。他们过去都是有钱人……现在破产了。但我的心还是会刺痛,因为我一直在心里祈祷以后永远不要靠别人过活。当这种时候到来,我很受伤。我没办法忍受。

羞愧?你说呢?我会站到领救济的队伍里,左看看右看看,看周围有没有人认识我。我会低着头,这样别人就不会认出我。它在我身上留下的唯一伤疤就是我的自尊,我的自尊。

你的朋友和邻居呢?

他们的处境都是一样的,一样的。他们当中许多人现在都过得不错,比我更有钱。但在那个时候,我们都靠救济生活,他们也在各处卖剃须刀和鞋带。

我们会串门,这是我们消解愁闷的唯一方法。我们都住在同一个街区。我们会到对方家做客,坐下来聊聊天,开开玩笑,让自己快活一点点。

现在,我们跟朋友离得很远。大萧条的时候,我们都很穷。情况好转之后,大家都更有钱了,在不同的社区有了自己的房子,彼此也就隔得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