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勒斯·凯顿(Horace Cayton)
社会学家,与圣·克莱尔·德雷克(St.Clair Drake)合著了《黑色都市》(Black Metropolis)。
他是从西雅图来到芝加哥的。他的父亲是西雅图一家黑人报纸的编辑,他自己做过副治安官。他的祖父海勒姆·雷夫尔斯(Hiram Revels)在南方各州重建之后,成为来自密西西比州的第一位黑人参议员。
我告诉你我有多天真。那是在1930年、1931年,我第一次去芝加哥的时候。到了联合车站,我钻进一辆出租车,告诉司机:“带我去最好的黑人酒店。”他转过头,就像看着一个傻瓜那样看着我。他带我去了他唯一知道的一间酒店。那就是个仓库。我这一辈子从没这么难受过。我不知道自己预想中的酒店是什么样的,也许很豪华,就像丽兹酒店一样。那可不是丽兹酒店。
我对黑人聚集区、卡巴莱歌舞表演和爵士都怀着浪漫的想法。我们离开密歇根大道,走到公园南路,真是太令人兴奋了。我白天黑夜都在街上逛,就像我在巴黎的时候那样。这是个奇妙的世界。我遇见那些有钱的黑人,但我对普通黑人的生活一无所知。
我在南区吃午饭,看到一队黑人从旁边经过,两个两个地走过,很安静,不吵也不闹。这些人有目标,也有意愿。这些人在完成自己的使命。他们要到某个地方去。你能感受到那种压力。
我的甜点没吃完,但我很好奇。我走到了队伍的后面,跟着一起走。我穿得比他们好,但他们并没有对我表露出敌意。我对旁边的家伙说:“我们上哪儿去?”他说:“我们要把一些人弄回那栋楼里去。他们被赶出来了。”
那是一栋很破的大楼。简直就是窝棚。一群黑人聚集在那里,说……罗伯特·以斯拉·帕克(Robert E.Park)[6]在召集“抗议大会”。他们在南区搞过抗议大会,黑人们借此来发泄怒气。因为那些不公平的待遇,他们没办法控制自己。他们锁上门,开抗议大会,咒骂白人。这就是他们的行动。
他们把一些破烂不堪的床单、就快散架的床架和一个小衣柜从教堂搬到那间房里去。然后,他们举行了圣歌会。当时的气温在零摄氏度以下。我们站在那儿,听到警笛的声音。是警车。每个人都紧张起来。一个虚弱的老妇人挥舞着手说:“站稳了,不要动。”他们开始唱:“……就像一棵树,屹立在水中,我们不会被撼动……”接着,他们又唱了一首很好听的歌《给我那古老的信仰》(Give Me That Old-Time Religion)。(他唱了一段,结尾是:“……这对我来说足够好了。”)他们还加上了一段共产主义分子的说辞:“这对斯大林兄弟来说足够好了,这对我来说足够好了。”还有其他版本的,像是:“这对列宁神父来说足够好了,这对我来说足够好了。”
他们唱歌的时候,你能感觉到那种紧张的局势一触即发。警笛声响得就像是希腊戏剧里的歌唱团在唱歌,从各个方向传来。有人说:“是警厅情报处。”那个老妇人说:“站稳了,别动摇。”但他们气势汹汹地过来,手里挥舞着警棍。警察把那个老妇人拉开了,但在一片混乱之中,她消失在人群当中。
我没跑,是因为对这种戏剧性的场面非常感兴趣。直到那时,我才真正感觉到大萧条对人的影响。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没挨打。我在外围,而且穿得比较体面。[7]
事实上,那个时候共产主义分子同黑人没什么关系。共产主义分子有很多目标,但黑人并不把它们当真。举个例子,共产党在公园南街的芽福神游行(Bud Billiken)[8]中有一辆花车。但他们真的没有渗透进去。他们提出一些黑人感兴趣的问题,黑人们也从共产主义分子那里学到不少东西。他们接受任何人的帮助。为什么呢?不接受那才是傻呢。
共产主义分子没能成功的原因是,他们不知道如何跟黑人教堂打交道。教堂是黑人最重要的制度,在稳定性上甚至超过了家庭。奴隶制还没废除的时候,当时还没有家庭纽带,教堂是黑人的第一个组织。共产主义分子贸然地向他们推销马克思主义那一套。我很幸运,没有加入共产党。现在我说这个,是因为在我这个年纪,我一点儿都不在乎自己加入了什么。我的意思是让他们去死吧,那帮人。
大萧条期间,教堂在黑人社区发挥了一定作用?
亚当·克莱顿·鲍威尔(Adam Clayton Powell)的阿比西尼亚浸信会教堂(Abyssinian Baptist Church)。他的父亲领导着这个教堂,并从中获得了不小的力量。“神圣神父”(Father Divine)是那个时期的典型代表,是那个时期的关键所在。“神圣神父”是就是穷苦人的上帝。
有一次我在纽约,那里有一家卖鱼和蛤蜊汁的小餐馆。一个很漂亮的白人小姑娘在那里上班。她说:“我就出生在‘神圣神父’的天国。”她直到十岁还是十二岁才知道“神圣神父”不是上帝,她像雪一般纯洁。她来自神父的社区,他所有的教堂都被称为“天国”。他还会买酒店,酒店也叫“天国”。大萧条期间,他喂饱的人比任何人都多。
芝加哥的抗议大会真是吓坏我了。问题是那么严重:饥饿,没有地方睡觉,寒冷,有人真的冻死了[9]。
我还记得一开始的躺倒示威。黑人不断得到承诺,之后还是失业。一天,一帮失业的黑人躺在电车轨道前面。车上的售票员和司机都是白人。车子过不去,凯利市长试图和他们做笔交易。他们躺在那儿不让车经过,他们要垒起一道人墙,一道黑色的墙。他们想要工作。他们没有真正指望在交通系统得到工作机会,最后也确实没得到。但那个时候有人在为公共事业挖沟,就是普通的劳工,就连这些工作,也没有黑人被录用。所以,他们说:“我们要让你们的车走不了。车走不了,我们在挨饿,那些干着最琐碎工作的工人都是白人,而且就在黑人社区。”[10]
你记得黑人社区当时的态度和现在有什么不同吗?
尽管面临大萧条,大家还是心存希望。即使人们在受苦,还是怀抱很大的希望。在今天的美国,没钱是件很丢脸的事情。中产阶级认为靠福利生活的黑人道德败坏,因为他们不工作。可是在大萧条的时候,很多人靠救济过活。所以黑人看不到很大的差别。哦,还是有差别:黑人劳工和公共事业振兴署中熟练工种岗位之间的比例失调。可是,如果说黑人在领救济,白人也在领,但我们的明天会更好。就是这种感觉。这种希望已经消失了。现在的日子是特别艰难,除了仇恨就是幻灭。
黑人怎么看罗斯福?
对,这也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他打破了传统。我的父亲告诉我:“共和党人就是那艘船。所有其他的都是海。”这话是弗雷德里克·道格拉斯(Frederick Douglass)讲的。1932年,他们不怎么支持罗斯福。不过,随着公共事业振兴署的组建,罗斯福就成了神。这真棒。你工作,拿到薪水支票,就有了尊严。即使一个人的工作是耙树叶,他也能得到报酬,也有了尊严。他们有很多歌都是关于公共事业振兴署的:
我去排队投票。
我知道投对了票,
所以,我请求你,总统先生,
不要撤销公共事业振兴署。
他们写了很多歌词。我们曾经这样唱道:
哦,我支持你,总统先生,
我自始至终支持你,
你可以撤销一切,
但不要撤销公共事业振兴署。
他们一旦通过公共事业振兴署找到工作,你知道他们要做的第一件事是什么吗?首先,他们要买几件衣服,接着是搬到好点儿的地方去住,然后就是去补牙。你穷的时候,牙没了就没了,尤其是孩子。如果有了蛀牙或龅牙,那牙可能会疼,就用阿司匹林或威士忌来止痛。然后就把牙拔掉。这时他们会去把牙补上。全靠公共事业振兴署……
那个时候人与人之间还是有仁爱的。我们现在没有了仁爱。没了,该死的,这些浑蛋,他们没打算做好事。我可以坐在这儿很肯定地说,他们不会干好事。我现在已经不出声了。这种感觉就像我1935年在法国和德国的时候。我们正在迎头冲向一出悲剧,做什么都无济于事,都是徒劳。
附记:我们做访谈的时候,他正在撰写理查德·赖特(Richard Wright)的传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