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里·哈特曼（Harry Hartman）
我们在县政府大楼见面。他的转椅都快坐不下了。他很胖，稍微有点儿气喘，还有一两年就该退休了。他在这间法警办公室待了“三十三年半”，在别的地方还待了几年。他是从1931年开始做法警的。
大萧条期间，“我是唯一在办公室工作的。结果就是，他们成了大人物，而我还在工作。”但他也得到了补偿。“简单来说就是看戏的时候能坐到前排。”作为法院的法警，他羁押了一个十六岁的少年——男孩在一个周末杀了四个人。审讯期间，“他跟我赌了一包香烟，说他会被判死刑。我也赌了一包烟，说他不会。当陪审团宣布他有罪时，他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走回到我那里，对我说：‘好啦，把烟给我。’我在公开法庭上把烟给了他，还被人拍了照，标题是：‘杀手赌烟’。你明白我的意思吧，他们把这个事情闹大了。”那个小伙子被处死刑——“这对他的打击相当大”。
三十年代，“我负责看管法警扣押的财物”。他经常负责发还和扣押财物的文书，偶尔也会参与驱逐住户。“发还财物是说有人按带附加条件的销售合同买了某样东西，结果又没能履行合同，那么我们就要去把他买走的东西拿回来。因为就算只差一块钱没付清，东西也不是他的。扣押是针对商店和企业的，我们要去那里执行法院的判决。”
我们每天都会遇到这种事儿。我们开着卡车过去，把桌上的食物拿开……丈夫一般会跑出家门。我们把吃的放在地上，把椅子和桌子搬出去。如果这家确实很穷，我们会权衡一番，你知道的，就是留下几样东西。这样，他们可以勉强过下去。对大多数人来说，日子都很难过。
有一次，我们去的那户人家有三个孩子。那张桌子看起来在家具公司的清单上，还有床和其他东西。我们感到不可思议的是，这家人差一点点就把所有这些东西的欠款都付清了。就在他们上次去家具店付钱的时候，他们又买了一样别的东西。这样东西他们没有付钱，也没有分开记账。售货员说：“你随便挑，我们把它记在原来的账单上。”他们把之前买的东西都付清了，结果大萧条来了，他们付不出新买的那样东西的钱，所有的东西都得收回去。
你晓得的，就像是收音机。你还记得那个时候吧，人们买一台收音机搁在橱柜里。橱柜是大家伙，要花两百块。这些人把卧室和餐厅里的家具都付清了。接下来，他们想要一台精巧的收音机。收音机记在了原来的账单上。结果，所有的东西都被收回去了。
这个事情很难办，但我们好好筹划了一番，留下了好些东西。清单上的床和其他东西我们都没管。等我们东西拿得差不多，就说那些床垫太不干净，我们不要了。如果我们有办法，就会替这些人盘算，如果原来的账单是五百块，而他们已经付了三百五，我们就会算一算，你已经付了三百五，那么床留下好了，桌子也留下。或者，我们会说床垫上都是蟑螂，我们才不会碰那个东西。我会在单子上记下：床不见了。我会跟那个家伙说：“你能确定这就是你的床吗？”我对他说：“嘿，你就说那不是你的床。就你的小舅子把床搬走了，这个是他给你的。”我们会干这样的事情。
我是说，我们总能想出办法来。这是人性的一面。如果你真想帮人，你就一定能帮到他。让他们的生活好过些，也就是让你自己的日子好过些。大多数情况下，有大量征兆告诉我们，如果他们付不起钱，会做什么事情。他们破了产，还拼命坚持着。可是一旦发生这样的事情，很多人就放弃了。
最可惜的是，当你走进一户豪宅，发现如果他们卖掉墙上的一幅油画，就可以支付法院判决的赔偿金额。你走进工厂，那个人向你求情，让你留下他的工具，这样他就可以在家干活儿。你在盘点清单的时候，如果让他留下某样东西，嗯，比如说一块牛肉，这不太好。可是，如果你让他拿走他真正需要的东西，其他的他就不管了。因为他可以用那些东西去养家糊口。所以，在很多情况下，你得用用脑子。
问题在于你进屋的时候得像个正派的人。这么做也是会有回报的。如果你对那个人好，他会心怀感激。长远来讲，我们比那些执行公务时动粗的家伙干得好。我们盘点的时候，我们的清单是站得住脚的。我可以打开一个崭新的盒子，比方说里头装的是男人的衣服——衬衫。我怎么样才能不在盒子上标记“未满”呢？我要做的就是拿出一件衬衫，这样我就可以说它“未满”。
我们甚至在晚上出去，用一种不同的方法去收回车辆。委托人想要这辆或是那辆车，他会要求你去把车收回来。可是，如果我们认为欠账的那个家伙人不错，他或许可以凑到钱，或者说我们觉得他需要用那辆车去办事，就会让他把车停在半个街区以外的地方，而且一定要找个律师，否则我们下次就要把车拖走了。你明白吗？我们做了一些好事。
那个时候，公司也已经办法用尽了，想自己收账，这样他们就不用在法院申诉。他们想避开这一环，他们有自己的办法。我们不让他们这么做，把他们的假徽章都收走了，就像“23号美女检查员”[8]，你懂的。他们不择手段，结果这样一来，大伙儿都特别恨我们。他们会说，你看，真是什么人都能执行公务。这些家伙戴着假徽章去收账，还号称是我们的人。后来我们出去的时候，他们恨不得拿枪打死我们。
镇上有个大银行家，他是我们那最了不起的人物之一。那天，我们刚进他家门，就看见他站在楼梯口，手里拿着把来复枪。我的上司就说：“是，你是可以打死我们当中的一个，可我们还有一个人能把你打死。冷静冷静，或许我们可以谈谈。我们不想要这个地方。我们知道你有钱，我们知道的。你为什么不和律师商量个办法出来呢？你开枪打死我们又有什么好处？我们也不是自己非要来的。”人在那个时候很容易情绪失控。
有一次，我们进屋去拿个收音机，一个年轻的姑娘就把衣服脱光了。她说：“你们必须离开。我现在光着身子呢。”我说：“你可以留下来。”我们把她推进卧室，还是把收音机拿走了。但是，我们得在她出来之前叫来一队增援。尖叫，哭闹，动静特别大。收音机在二楼，她想把它扔下去。一个人在暴怒当中把沙发和长椅砍成两半，这种事我们遇到过好多次了。
我们进门的唯一方法就是人家愿意给我们开门。对于不愿意开门的人，我们只能试试其他方法。总是有办法的，如果你想把场面搞得难看，你是可以达到目的的。
我们经常在晚上出来工作。我们四处寻找要收回的车子，去那些白天不让我们进去的地方。只要能完成工作，我们什么都干。
当你不得不去干这差事的时候，你心里怎么想的，还记得吗？
一开始，我们很担心。可是，慢慢发现可以做更多好事，有可能减轻别人的负担，与此同时，做这工作还挺挣钱的。之后，我的心态就平和了。它只是一个工作，不好也不赖。
不过，我们有时候要去拿走一个人的卡车，让人没法再做生意，对方就会跑去抽屉那儿拿枪。我们就一把掐住他的脖子，你知道我的意思吧，就是动点儿粗。我不知道这人拿枪是想自杀还是想吓唬我们。不管怎样，他走到抽屉那儿，啪！我猛地把抽屉合上，夹住他的手，我的同伴掐住他的脖子。我打开抽屉，里面果然有把枪。我说：“你拿枪干什么？”他说：“我要找钥匙。”（笑）钥匙就在他的兜里。
我们见过有人情绪崩溃。也有一些人，我们觉得他们会崩溃，却表现得无懈可击。不管他的内心有多煎熬，表面上看不出任何情绪。
有一些无耻的公司什么都想捞回来。我们从这些公司领到文书，心里是不愿意的，但又不得不接受。上面某些内容真的让你犯恶心。还有一些，看起来还是很搞笑的。总而言之，我们有时会边看边笑，不管什么东西统统拿回来。你会干得不错的。
除了床、桌子，我想还有屈辱……
我们尽量把它淡化。让他们觉得是把东西送回去，或者说他们要换新东西。坦白讲，他们的邻居跟他们处境差不多。这种事情大家都心知肚明。当时的日子就是这么艰难。
当你看到那些人站在旁边看，他们就只是站在那儿……
很沮丧。你到了那儿，他们就会觉得自己在妻子和孩子眼里很无能。不过和所有事情一样，他们总是能克服的。大家都在想办法尽力撑下去，这就是我们撑下去的方式。我们可以尽力让整个过程变得开心一点儿。这是我们的上司所希望的：麻烦尽量少。不过怎么说呢，他是从政的，想要好名声。
与中产或更高阶层的人相比，穷人更容易接受现实，也更能体谅我们。
如果我走进一户人家，他们的家具都是从史密斯家具店[9]买的，首先我会很羞愧自己家里都没有这样的家具……这些人往往是反抗得最激烈的。在他们以往的人生里，从没碰上过这种事。他们家可能还有一个西班牙式的橱柜，如果他们可以把这个卖掉，就有可能把欠的钱还上。就是为了那笔欠下的账单，那些家伙才这样逼他们。男人走出房间，眼里含着泪。剩下的由家里的女人来处理。男人们受不了这个。尤其是涉及车的时候，你懂我的意思吧？
大多数穷人都处理得比较妥当。他们知道这些东西终究是要被拿走的。他们清楚自己面对的情况，知道这不过是时间问题，知道早晚会有人来把它们拿走。穷人比较让人省心。我的意思不是我们喜欢收回穷人的东西，因为他们穷，你更应该多帮助他们。
那时候的日子真的很艰苦，但我尽量笑着面对。我们试着去帮助别人，而不是趁火打劫。那段时间还是很有意思的。
你工作期间遇到过有人反抗吗？
几乎没有。一百个里面有一个吧。
你走进一个房间，有个人突然就激动起来，抓起一把刀就冲过来……这种情况也有可能发生。不过，通常他们一哭，就算是妥协了。他们哭的时候，就已经筋疲力尽了。最重要的是，他们就这样接受了自己的命运，很让人诧异。
我们当时做的事情，我觉得现在做不到了。你想想他们现在对待法律的态度，他们的行动和感受。你懂我的意思吧。他们现在才不会像过去那样接受命运。我们当时的情况是不一样的。人们仍然尊重法庭，尊重法律。他们不想为了满足自己的私利就去修改法律。（疲倦、听天由命的样子）我要怎么跟你说呢？
现在你让一个人上庭，如果他不喜欢法官说的，就叫法官“狗杂种”，你懂我的意思吧。三十年代，我们的市民都是守法的，可现在你要怎么跑到别人家里去？现在，我们可能会惹上一堆麻烦。如果我们把他们从家里赶出去，把他们赶到大街上，他们会马上搬回来。那你要怎么办呢？现在情况不一样了，人都变了。
以前，如果你戴着警徽，还是有点儿用的。现在，如果你戴着警徽，那你最好小心，因为有人想让你看看他们跟像你一样是条好汉。我们老啦，不再年轻啦。（笑）
现在驱逐房客比我们那个时候难多了。现在，如果你想把某个人赶出去，你不仅要把这个人弄出去，还得把希望这个人留在那里的七八个组织赶出去。而且，每个人都能找出法律依据，解释为什么他们不给房东交房租还应该留下来。现在我也不站在房东这一边。我知道房东在自己的楼里是怎么压榨租户的，租户们本来就没有错。不过就遵守法律而言，又是另外一回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