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瓦克斯(Ray Wax)
他是股票经纪人,住在纽约城外的一个中产阶级住宅区。他是最近才转行的。之前,他做过建筑商和房地产经纪。
虽然口若悬河,但是他却认为值得讲述的事情不多。他正感冒发烧,所以略显焦躁……
我家老爷子在1928年有一百万美元。在股市、赛马场和非法彩票中间来来去去之后,他失去了所有东西。他去赛马场,和寄希望于帮他挑出冠军的马探子一起,坐在一个包厢里,几乎一待就是四年。就这样他花光了一百万美元。1931年,老爷子给了我五块钱,说:“拿去,看好屋子。”
我花了二十年去搞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我常常认为,其中肯定有一些我不懂的逻辑。可能我身上存在着某种缺陷,因为我一直是在一个中产阶级家庭长大的:享受着特权、拥有带仆人的房子——突然,它们都在一天之间烟消云散。于是,我不得不去搞清楚,我他娘的到底是谁。
从这时开始,我被扔进了一个该死的深洞里,我必须学会如何生存。真的,如果没有霍雷肖·阿尔杰(Horatio Alger)[8],这一点我可能都做不到。我真的相信,这个社会有你的一席之地,工作也会有的,你能够战胜逆境。
有一天,我开始找工作。不到三个小时,就找到了一份船运公司运务员的工作。一周拿十块钱薪水,我把六块钱交给家里。我成为一个不错的运务员。我一个人工作。我的世界就在码头发货仓库的四墙之间。
我没有接受教育的想法。我没有动力,也不知道自己想成为什么样的人。我开始觉得自己无关紧要。我并不适合上大学——在那里,人们在一个地方里花上四年时间,出来以后得到一份有保障的工作或拥有自己的观点。要么成为教授,要么成为牙医。
我经常搭乘纽约地铁,在上面查看职业中介机构的粉笔板。在街面上,得有好几百号人围着这些板子。我要换换工作。
有一天,我在地铁上捡到一张报纸,上面写着:“花店招收有经验者。”报纸的日期是前一天,但我他娘的是想清楚了,我要去试试。
我来到“人人花店”(Everybody's Florist)——这就是那家花店的名字。我看到一帮人在花店门前,我问道:“他们雇了谁了吗?”一个伙计告诉我说:“没有,但昨天是个人就雇。”另一个伙计说:“看啊,他们自己都不知道他娘的到底雇了谁。就跟着那帮人走吧。”于是我就加入了人堆。当我们穿过大门的时候,有人问我:“你叫什么名字?”我说:“我叫雷。”他说:“我们没有雇你。”我说道:“不,你们确实雇了我。”他说:“你在胡扯。”我说:“千真万确,你们真的雇了我。”“好吧。”他说,然后他给了我一批鲜花。
玫瑰和康乃馨,这个三美分,那个五美分。这些人把纽约花卉市场卖不出去的花买回来。他们获得了跨区快速地铁公司(IRT)[9]的许可,可以派人进IRT系统的任何站点,为此他们给了跨区快速地铁公司一部分抽成。我就这样成了一名鲜花贩子。
三十年代早期,有些人购买一批鲜花自己来做生意,以此谋生。跨区快速地铁公司的人会过来驱赶他们。但是,为人人花店工作的人拥有一个固定的售卖点。那些人会说:“嘿,你们这些可怜的浑球儿,不要只顾着自己。加入我们吧,你们就可以维持生计啦。”
于是我就开始卖花,这些花看起来都不错。你可以举起一些小招牌:一打玫瑰花三毛五,一打康乃馨五毛。允许你经营的唯一一块地方在检票口处。你会尽力给自己找点儿活动空间,但周围都是墙和瓷砖。成百上千的人从地铁里拥出来,我身在其中,就像一条正寻找推销机会的病狗。
我记得第一天我大概赚到了八块钱。我为人人花店工作的薪水是每天两块。后来,我成了更高层级的员工,我的最高薪水大概是三块。
你是怎么成为高级员工的?
我是看着霍雷肖·阿尔杰的书长大的。我记得我看过阿尔杰的所有书。这可把我害惨了。我真的相信,如果你冲出去拦住脱缰的马,你就能娶老板的女儿。上帝啊,救救我吧。我真的相信,如果你得到一份烂工作,工作得比其他人都努力,而且他们又发现你心中怀抱着某种期许,他们总会意识到,该你得到晋升了。其他人都在你身后明争暗斗,但是莫名其妙你就坐在了办公桌后面发号施令。只有这样才是对的。世界本该是这个样子,事情也应该像这个样子。
第二天我把我赚的钱带回去交给他们,有八块钱。那家伙说:“你他娘的小无赖,你才赚这点儿钱?小浑蛋,你得努努力才行。”
最开始,列车在不停地轰鸣,旁边有墙的阻隔,你把放花的盒子摆在地上,他们根本不会看你。于是我制作了一个支架,上面放一块板子,高度大概与眼睛齐平,这样每个人都能看到它。而且我发现,只要我开口吆喝几声,就能卖得更多。“快来看啊,这儿有玫瑰花啦!”我会永远记得怎么叫卖芍药花:“卖芍——药——喽!”
那儿常常会很冷。我经常穿两条外裤,所以裤子就没得换洗了。如果你要撒尿……我总是掐好列车的到站时间,这样我就可以冲到公共厕所,解开两条裤子前开口地方的扣子,在下一趟车开进来之前尿上一泡。在下一趟车开进来之前的这点时间里,你要扒开两层裤子撒完尿然后赶回来,这简直是开玩笑。
在大萧条最严重的时候,如果你有进取心,如果你想着到处去找机会,如果你相信霍雷肖·阿尔杰,那么你可以活下去。如果你依靠自己的力量,你可以穿上一件制服或找一份并不一定合适的工作,跌跌撞撞地往前走。在我看来,那些工作了一整天,然后回去和家人团聚的人都是同性恋。这些人,他们可能在我工作的时候从背后靠近我,把他们的爪子放到我的屁股上。这些体面的男人正赶回家去见他们的妻子和孩子,他们会对我说:需要我载你回家吗?我过会儿回来载你回家,你愿意吗?我想把花卖给那些婊子养的,所以我不会不留余地地拒绝他们。
每天我都带回更多的钱,带走更多的花。到第三天或第四天的时候,他们开始有点儿喜欢见到我了。我为人人花店工作了二十三天,中间没有休息过。在这二十三天里,我身边发生了一些事。
无论我在哪儿卖花,我都比其他人赚得多。以我的无知,我以为自己比其他小贩更好。而我赚回更多钱的原因其实是,他们偷钱。我总是带回所有钱,就为了那见鬼的两块钱的日薪。但是其他小贩,他们也会卖很多钱,与此同时,每天根据总体盈利情况偷一部分揣进自己的兜里。他们不把这叫偷,而叫提成。他们会抽走一部分钱。
在那里工作到第十天或第十二天的时候,我对经营人人花店的三个恶棍说:“我想告诉你们应该怎么经营这门生意。”我开始跟他们说,他们的账面存在问题,他们一半的花都被带了回来,他们自己都不清楚自己到底购进了些什么。正是霍雷肖·阿尔杰的套路。我才二十岁,他们对我洗耳恭听。所有事都妥妥的,只有一个地方出了问题。那就是——隔墙有耳。
我一走出门,两个男孩儿就卡住了我的喉咙。他们把我按在墙上,说:“听着,你个小王八蛋,只要你还在这儿工作,就要像其他人一样做事。如果你还想在这儿工作、在这儿卖花,你也必须偷。这样你才能有条生路。”从那以后,我赚的钱从没有低于过一周七十五块,后来是一百块和一百二十五块。我成了他们的高级员工。
行情好的时候,我可以每天提成十块钱,甚至十四、二十块。我必须卖掉一百到一百五十块的花。这可是很了不起的,因为每支玫瑰花的售价是三分钱,菊花算是大买卖,也就每支五分钱。生活在这种氛围里,你必须遵守他们的游戏规则。最后,我成了那些男孩儿中的一员。
每天到了十点左右,汤米或哈里会说:“小浑蛋,你今天生意怎么样?”我说:“哎呀,哈里,我今天可真走运。我卖了四十块。”他会说:“这可真糟糕。”然后他会说:“来喝一杯吧。”随手给我扔来一瓶酒。我一整天都没有吃东西。在这个该死的地铁站里,我必须在两辆车到站之间跑上去,拿一个三明治然后再跑下来。眼下他们将酒瓶子扔到你面前,你不得不来上一口,因为你要证明,你和他们是一伙的。
接着他们会说:“你想不想来上一炮?楼下有个妓女。五毛钱就可以搞。”如果走下那该死的楼梯,我会非常肯定,那儿会有一个黑人婆娘躺在桌子上,一些人正跟她乱搞,她不停地喊叫和呻吟,而我也有点儿醉了……你会怎么做?这就是我生活的世界。一周最少两次,会有一个婆娘出现在地下室。桌子上摆着酒。你总要想办法活下去。我从来没有去过地下室。
在布鲁克林桥下面,你可以找到一个家伙,他有一只粉红色的猫,它总是坐在消防栓上。他是一个皮条客。他会说:“等一会儿。还有一个人要一起上去。”你穿过一扇上锁的门,你们会在这里集合,然后穿过另一扇上锁的门,就进到一个厨房。之后你会来到一间公寓,里面有火炉,用来烧热水冲洗身体,还有一张圆木桌子,那儿会坐着一个意大利老人,眼睛看着脚下……这是一家属于卢西亚诺[10]的妓院,一家被犯罪集团控制的妓院。我猜警察已经被收买了。
至于我,我要是去了的话,我会垂下眼,坐在那儿,不看其他人。因为你不知道可能会发生什么。那儿会有两个女孩儿,周围飘着有节奏的撞击声。假如你进到一个房间,你和那个姑娘很快就完事了。对这些姑娘而言,那可真是你能为她们做的最好的事了。她会说:“亲爱的,你很棒,不用担心这个。你会成为一个情场老手,到那时候,那些老浑蛋们都硬不起来了。”这个姑娘一天要应付四五十个男人。我经常去这家妓院。在三十年代,这个妓院的消费是每次一块钱。
后来,我还去过欧洲的一些妓院,但是,我再也没有留下过这样的经历:在桑德街(Sand Street),魂不守舍地穿过一扇上锁的门或登上一段楼梯……跟着路易(Louie)爬楼梯时心在剧烈地跳动,然后进到一间房子,里面有两个老人,坐在一张木桌边,两眼低垂。
桑德街的妓院是唯一能让我保持清醒的地方。我与世界的其他部分格格不入。
我活在一个完全孤立的世界里。这个时期支撑我的唯一东西是:不停读书,不停挣钱。我对自己有一个模糊的认识。除我之外的每个人都有一支枪或一把刀。我带着书,所以他们都称呼我教授。不过最后我开始忘记英语该怎么说了。对任何事的表达都归结于骂人的“三字经”。
此外,我赚的钱也渐渐被家人侵吞。我总是把我偷到的现金放在《波兰犹太人的历史》(The History of the Jews in Poland)里。我回到家经常会发现我家老爷子留下的字条:“亲爱的儿子,拿了你二十块。爸爸字。”那年年尾,我总共存下了一百五十块。我给他们留下了一张字条,说我要去巴尔的摩待上一周。我再也没有回来。我觉得我在地铁里的经历已经足够偿还我的所有亏欠。
他在巴尔的摩的经历包括:
在一个大型的码头发货仓库做工。老板向他许诺“在公司里给一个职位”,要求他长时间工作;也是在那里,同事让他看清了世界本来的模样。
在药店开设可以外借书籍的图书馆……“我喜欢传递书籍”。遇见各种激进主义者、知识分子以及约翰·霍普金斯大学的学生……那正是“牛津誓约”(Oxford Pledge)[11]诞生和反法西斯运动兴起的时候。
他还试图作为“林肯旅”(Lincoln Brigade)[12]的一员前往西班牙……“我是一个理想的新兵,孤身一人,到处流浪,找寻着什么东西”。
他曾与一位教师发生过感情,但是他选择了离开……“这是大萧条的一部分。你生活在恐惧里——恐惧对另一个人负责。当有人靠近你时,你选择了后退”。
新奥尔良、库帕斯克里斯蒂、休斯敦、伊萨贝尔港,沿着海湾到了墨西哥。“我也有一个和理查德·哈利伯顿(Richard Halliburton)[13]同样的梦想。这是一个充满着冒险的伟大世界。如果你信仰霍雷肖·阿尔杰和理查德·哈利伯顿,那么你肯定相信,所有事都是车到山前必有路。”
对我而言,大萧条1937年就结束了。那时,好像有更多的工作机会出现了。当你开着一辆小汽车上街时,你也不会有罪恶感。我步入了中产阶级,但是有点儿不开心……
我居住的这个社区总是怀有那么大的敌意。他们觉得那些领救济的人是在玩弄花招,骑在他们身上搭便车。而在大萧条时期,你会觉得他们有这个权利……噢,我的邻居们,他们疯狂推崇罗斯福。他们甚至会告诉你为什么。对他们而言,他是一个好人,因为他拯救了经济。
那时成长起来的年轻人,他们不曾害怕社会,他们不曾受它恐吓。他们曾怀抱巨大的希望。他们认为自己总有办法征服它。如今,年轻人都非常反叛,但也非常沮丧。他们没有我们曾有过的信念……
我在大萧条当中脱胎换骨。我放弃了我的信念。我不再相信霍雷肖·阿尔杰。我经历过一些坏时光,然而我也遇到了令人兴奋的事。这何尝不是一种收获。
【注释】
[1]“一个世纪的进步”是1933年芝加哥博览会的主题。——译者注
[2]帕卡德是二十世纪前期美国著名的豪华汽车品牌。——译者注
[3]麦克阿瑟领导的第42步兵师。他声称该师人员来自美国各地,犹如跨越长空的彩虹,所以该师又被称为“彩虹师”。——译者注
[4]西尔斯罗巴克公司曾经是美国也是世界最大的私人零售企业。——译者注
[5]瑞普尔大厦是洛普区的一栋办公大楼,很多律师将办公室设在那里。
[6]贝蒂妙厨是美国著名食品生产商,曾推出过各类与烹饪有关的书籍、广播和视频节目。——译者注
[7]威奇托福尔斯,得克萨斯州北部城市。——译者注
[8]霍雷肖·阿尔杰(1832-1899),美国作家,作品大多讲贫穷孩子如何通过不懈努力获得财富与成功。
[9]IRT,全称为Interborough Rapid Transit Company,其经营的交通系统是纽约市重要的轨道交通线路之一。
[10]查理·卢西亚诺(Charlie Luciano,1898—1962),意大利裔美国人,美国臭名昭著的罪犯、黑手党老大,被称为美国“现代有组织犯罪之父”。——译者注
[11]1933年2月,牛津大学学联通过一项决议,宣称“这所学校任何情况下都不会为它的国王和国家而战”。这被称为“牛津誓约”。——译者注
[12]“林肯旅”是西班牙内战时期支持共和政府的美国反法西斯志愿军组织。——译者注
[13]理查德·哈利伯顿(1900—1939),美国冒险家、作家。——译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