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宾·兰斯顿(Robin Langston)
他白天是一名社会工作者,晚上是爵士乐手。他四十三岁。十七岁之前,他一直生活在阿肯色州的温泉城。
“……有那么多地方,情况可能变得更糟。假设我到了,到了密西西比……”
当家里的电灯都不再亮了,我就知道大萧条是真的来了。爸妈再也付不起一块钱电费。家里点上了煤油灯。爸爸经营着一家餐厅,连餐厅都点上了煤油灯。这事对我有点儿影响,它让我知道爸爸不是这个世界上最了不起的人物。之前我一直以为他是。
爸爸既不会读也不会写。即使一架飞机在天上写出他的名字,他也不认识。但他求知若渴。读书给他听是我们——妹妹和我——的任务。他是那种把收音机开一整天只为听新闻的人。
我记得家里那盏煤油灯,是因为在1930年前后,我得到一份圣诞礼物——一本小书,画的是林德伯格飞越大西洋的故事。妈妈给我讲了林德伯格有多了不起。她说有朝一日,我也会像他那样驾驶飞机。但是,她没告诉我有多大的机会驾驶飞机。你看,问题就在这里。他们并不想让我知道真相。
妈妈是老师,但她从没教过书,因为爸爸一直都不想让她工作。他是一家之主,希望自己足够强大。家里有许多书:普希金、弗雷德里克·道格拉斯(Frederick Douglass)、雷蒙德·莫利(Raymond Moley)的作品,还有《时代》杂志。布克·T.华盛顿(Booker T.Washington)[6]的书是没有的。在我们家看来,他是个非常可恶的人。
爸爸教会我们如何随遇而安。与其他人比,我们算幸运的,从没饿过肚子。虽然没什么钱,但得到了很多精神指引。我说的不是比利·葛培理(Billy Graham)[7]这种。我说的是家庭会促使你关心他人。我会亲爸爸,而且不会因为亲了一个男人觉得不好意思。我们曾经有过这样的感情。
有一次,爸爸和我拆了一面墙,准备扩大经营。那时应该是八九点钟。因为用铁锹的时候受伤,他的手在滴血。我看到了,就亲了亲他的手。
那家餐厅在黑人社区,但我们从白人身上赚的钱和从黑人身上赚得一样多。白人想进来买炸鸡。他故弄玄虚,让他们以为他用的面糊有什么神奇之处。他还有另外一招:白人说黑人就爱吃西瓜,那好吧,每当白人顾客上门,他就把西瓜的价格往上提。都是些让我们挨过大萧条的法子……
我五岁左右就在爸爸的餐厅里洗盘子。爸爸没让我干,是我自己坚持的。我站在一个可口可乐的箱子上,再弯着腰在洗碗槽前干活儿。妈妈在收银台,妹妹做服务生。这就是个家庭式餐厅。
大萧条期间,爸爸买的大部分东西都是用现金支付。最大件的是一辆车和一台冰箱。我记得很清楚,他付的是现金,因为他不想一次次回到店里,还给白人店主钱,换回一张张收条。爸爸不喜欢求人施舍。
我们家一直有许多白人朋友,因为我们家总是有吃的。只要能填饱肚子,白人不介意忘掉他们自以为是的优越感。他们可以吃到爸爸的秘制炸鸡。
这个黑人社区有一个独特的地方。它和芝加哥其他地方不一样,这里还住着白人。警察局长就住在社区的中心位置。在距离我们家五十英尺的范围内,住着十户白人。我还记得给流着鼻涕的白人小孩东西吃。那是大萧条的时候,白人和黑人都没有工作。只有白人失业,大萧条才正式变成“大萧条”。爸妈那么做完全是出于内心的善意。
我还记得生活变得特别困难,这位警察局长拿着他的收音机在爸爸那里当了十块钱。他找这个黑人拿到了十块钱。他是真的需要这些钱。他手下有些人在城外,他想带他们去吃点儿鸡肉。他告诉爸爸自己没钱,爸爸让他抵押点儿东西。于是,他拿来了收音机。
大萧条期间,爸爸特别关照黑人。我们家有个地下室,爸爸会让那些穷困潦倒的人一直在那里住下去,他们只需要在我们家的花园里干点儿活,修剪玫瑰什么的。我就是跟这些人学会了赌博和掷骰子。这里面还有几个拳手。有一个后来成了冠军。
学校都实行种族隔离制度。我怀疑学校里没一个老师有学士学位。这些人让我们望而生畏,都是黑人。一位女士已经在那里教了五十多年书。我怀疑她十年级都没毕业。你走到一个沙盒前,她会教你如何用镜子在沙盒里做一个池塘——把镜子放在沙里,让它自己反光。
那可能是在八九年级,在一堂英语课上。黑人学校里没有图书馆,只能指望那些愿意捐助的人送给我们的东西。我们读的是《时代》杂志。雷蒙德·莫利有一篇谈经济的文章,我们要设法读到那文章,并写一篇相关的报告。我只能去白人的高中借书。
一个邋遢的白种女人把门打开一条小缝,把书扔在了地板上。我脑子里在衡量到底哪个更重要:被人侮辱还是读到雷蒙德·莫利的文章?我的第一反应是雷蒙德·莫利。但爸爸一直教我们不要卑躬屈膝。于是,我没去捡那本书。这件事让我很受伤。我哭了,因为我真的很想读那篇文章。
温泉城是个很特别的地方。它是个疗养胜地,经济完全靠有钱人到这里来消费。他们带着自己的女人来到赛马场。看起来有几分高雅,有几分《大英百科全书》的味道。它是个大都会,同时又是个半农村地区,一个兼具了城乡特色的地方。
他们有一个市长。他似乎已经在任一百万年了。他会坐在自己的马车里,由两匹黑色的小马拉着到处巡视。他住在黑人社区,只不过住在山顶上。他会光顾社区里的每一家赌场。白人会下来掷骰子,也下来找女人。红灯区一直都在黑人区里。你只能在酒店里找到白人妓女,她们的价格更高些。她们会和酒店的黑人服务员合作。比如哪个服务员拉来一个政客,她或许能赚个几百块。她会给那个服务员一些钱,没准儿还会跟他上床。
我知道的那家教堂是由市政厅掌控的:“每次圣诞节,我们都会为黑人弄些火鸡。我们会派白人学校董事会里的人去跟他们对话。我们可能会让你们当中的一个人到我们的教堂来,唱赞美诗。”就为了让我们不要闹事。在温泉城的黑人社区做到这一点很容易,因为这里一切向钱看。“好吧,只要你不给我们惹麻烦,我们就让你的赌场开下去,我们就让你摸彩,我们就会让那个黑人诈骗犯为所欲为,让他在周六晚上把他的黑人哥们弄出监狱。只要不在这里给我们惹事,我们就会给你喘息的机会,判你一个月缓刑。我们会让你回家,重新做人。”
我们会看《芝加哥保卫者报》(Defender),它面向南区和北区发行不同的版本。我们就是从这份报纸上知道了斯科茨伯勒案件[8]。这些男孩的一个辩护人曾到这里来,在黑人教堂发表了演讲。对,我们知道了这个案子,还有那个白人妇女,叫鲁比什么的……
鲁比·贝茨(Ruby Bates)。
对。这个案子发生的时候,大批年轻人希望找份工作,出门闯荡,想着日后飞黄腾达。他们很怕流浪,不想自己卷进又一起斯科茨伯勒案。
《芝加哥保卫者报》是可以公开看的。报纸由一家白人开的铁路公司运过来,再从一节白色的货车车厢里扔下来。在黑人社区的报摊上可以买到。
大萧条期间,我的老家临时设立了一个办事处,为那些穷苦的白人还有黑人服务。办事处安排他们到山区做工,像是砍葡萄藤或是灌木这类活儿。这时候是罗斯福当政。他们也会下来人,告诉人们怎样耕种这块废地,同时还带着救济品。我就看到过有人排着队领豆子。豆子里还有棉铃虫。有些人简直要熬不下去了,只能吃这些豆子,把虫子从里头挑出来。
罗斯福很对黑人社区的脾气。你不会去注意他的皮肤是白是黑,甚或是蓝是绿。他就是罗斯福总统。他通过她夫人获得了巨大的支持。他当时的形象就是“伟大的白人老爹”(Great White Father)。
公共事业振兴署和其他项目让黑人有机会进入手工业和其他各个行业,让黑人也能在办公室用打字机工作。这让我们感到,在当前的大势下我们也大有可为。我不记得有黑人强烈反对罗斯福。当你看到周围的人都斗志昂扬,就会不自觉地被感染。
我觉得当权者在大萧条期间错失良机。当时的情况是大家普遍都穷。但是,即便每个人都穷,还是有戴硬领、穿白衬衣的威尔逊式的刻板人物[9]存在。即便我们现在同在一艘船上,但我依然是白人,而你还是黑人,因此我们没必要待在一起。白人的日子会越来越好过,而你们黑人就只能……
你觉得还会发生这种程度的大萧条吗?
我觉得有可能。但联邦政府应该不会让它再来一次了。因为现在的人跟那时候完全不一样。如果他们真的想退化到无政府状态,那就来一次大萧条好了。我十六岁的儿子跟我十六岁时根本不一样。他有男人的担当,他可不喜欢被糊弄。我十六岁的时候怕死,但这个孩子,现在已经十六了,连杀人都不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