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斯卡·赫兰(Oscar Heline)

奥斯卡·赫兰(Oscar Heline)

他已经七十八岁了,一辈子都住在艾奥瓦州的这片农场上。这片农场是他父亲在一个世纪之前开垦的,位于艾奥瓦州的西北部,临近南达科他州。马库斯的人口只有1263人。

在这个下着毛毛雨的周日午后,主街上空无一人。没有一扇窗户开着,也听不到一点儿声音。突然之间,摇滚乐的声音打破了这片死寂。在一家看上去空置了许多年的商店里,走出来两个姑娘、一个小伙子,大约十三四岁的年纪。

我向他们问路。他们很友好,但有些“摸不着头脑”。“一个老人?”他们很想帮忙。一个指着北边,一个指着南边,还有一个指着西边。每个都很肯定有“一个老人”住在附近的某个地方。

我沿着一条石子路往前走,路过三家农舍,每经过一家我都会停下来:没有老人,不知道有“一个老人”,也不晓得他的名字。每一家的树上都挂着一块牌子“小心恶犬”。一条狗向前小跑,然后又警觉地停了下来,像外号“公牛”的康纳(Bull Connor)一样盯着陌生人。这几家的年轻人都特别友好,但并不知道有奥斯卡·赫兰这个人。

在第四家农舍,一位年迈的老妇人正着迷地看着电视里老虎队和红雀队的职业棒球大赛,她知道奥斯卡在哪儿……我往回走了好几条石子路,终于找到了他。

我们经历过的那些苦难简直令人难以置信。一个人在自己的农场上生活了一辈子,结果农场被人夺走了。一个接一个。农场被没收之后,人们还会收到清偿债务余额的判决。不仅失去了农场,而且根本不可能还清债务。

他回忆起二十年代的农业萧条:“我们把农场给了抵押持有人,接着我们还会被告上法庭,被要求偿还债务余额。”在二十年代早期的土地繁荣之后,土地的价值一直在下降,直到上一个十年末期。“在二八、二九年,眼看着天似乎亮了一点点,结果遇上了利息到期不付,三十年代的大萧条又来了致命一击……”

农民们都很绝望。谁都不会从邻居那里买东西,因为卖东西的农民什么都得不到,钱都到债主那儿去了。而债主们的胃口永远也填不满。把农场卖掉有什么用呢?我们为什么要让他们这么干下去。这笔钱又不能还清贷款,偿还不了所有债务。已经破了产,却还背负着债务。一开始,他们拿走你的农场,接下来就拿走你的牲畜,再就是你的农机具,连你家里的东西都不放过。最后把你赶走。那时候,农民们都团结在一起。我们会搞一分钱的拍卖。有的邻居会花一分钱把东西买走,之后再还回去。

粮食都烧了。它们比煤还便宜。玉米也烧了。东边的一个县,整个冬天都在法院烧玉米取暖。在1932年、1933年,你用玉米几乎换不到任何东西,连运费都挣不回来。在南达科他州,县交易市场标注的玉米价格是负三分。一蒲式耳负三分钱。如果你想卖掉一蒲式耳的玉米,还得倒贴三分钱。他们负担不起处理玉米的钱。如果你摆脱不了困境,想想会发生什么吧……

公路上也有很多麻烦。人们决心不让农产品进入市场,包括牲畜、奶油、黄油和鸡蛋。如果他们把农产品都毁了,市场的价格就会被迫抬高一点儿。农民们堵住公路,将奶油倒进水沟里,鸡蛋也都倒了。他们还烧了高架桥,这样火车就拉不了粮食。保守分子不喜欢这样的反抗,也不太同情这些农民。但总得干点儿什么。

在得梅因,我的大部分时间都在为成立州合作社当说客。希望通过一些法律。我没有在公路上参与他们的活动。有的农民可能觉得我不是很支持他们的做法。他们是太绝望了。如果你不去跟他们一起,你就不是朋友,只能是对头。我每天都不晓得会不会有人要对我的家人不利。他们把桥烧了,事故、暴力,可能还有人死,我不知道。

有一些特别保守的人不肯加入这个阵营。我自己也不想,因为这解决不了问题。他们采取了那样的行动——我说的是那种不能解决问题的行动。你得做点儿有建设性的事。不过对那些在公路上闹事的人,我从没说过难听的话。

有些农民带着马队,有时候开着卡车,想过去。他们想让家人填饱肚子,卖掉几十个鸡蛋、几磅黄油,换点儿东西回来给家里刚出生不久的小娃娃吃。他们也很绝望。一方想卖东西好让自己活下去,另一方不想让你卖东西,这样他们才能活下去。

农民都是非常独立的个体。他们想成为保守的人,想成为受人尊敬的人,想还清债务。但世道艰难。州里的官员们从小就是保守派,我们当中的大部分人也是。他们永远都不会这么做,除非身陷绝境。

有少数人能比别人多得到一点儿贷款。他们希望一切照旧。他们多半就是试图冲破警戒线的那些人。穷人受苦,他们得益。物价便宜的时候,他们有钱买东西。总有那么一小撮人,能够因为别人的贫穷赚钱。这是富人和穷人之间的斗争。

比方说,一些有想法的银行家来到了我们州。如果我父亲要借一百块钱,他只能拿到八十块。但是到了还款日,他却得还一百,此外还有利息。他早期的借款都是这么来的。就因为这样,我们这个乡下地方有了不少有钱人家。

我们确实通过了一些法律。我们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让法官不再有权做出清偿贷款余额的判决。原则就是:拿走的财产有一天还能回到你手里。

我们通过的第二条法律是针对每个县里的委员会——也就是审判委员会做出的规定。他们将你的债务合在一起,和你的债主坐下来协商。他们给你机会,给你争取更多的时间。土地银行和保险公司一开始都非常强硬。他们拿到了农场,得到了清偿贷款余额的判决,结果却发现捞不到什么好处。他们得找人来经营农场。于是,他们又转头把农场租给原来的农场主。他们开出的条件可不会大方。那个可怜的家伙没办法跟人讲公平,因为他也不会公平。他得活下去。所有的出租人都是同伙。所以,土地银行和保险公司变聪明了,不再取消抵押农场的赎回权。

我们通过联邦政府的一个项目拿到了一笔农场贷款。我们的委员会有二十五个成员,在三十五年前起草了最早的农场法案,是和亨利·华莱士一起拟的。新注入的资金交到了农民手上。联邦政府也改变了之前的销售计划,从焚烧一毛钱玉米到玉米价格涨到四毛五。人们现在可以看到一丝光明和希望。态度出现了彻底的变化。你可以想象……(低声哭泣)

华莱士救了我们,让我们重新站了起来。他了解我们的问题。当他被任命为农业部长时,我们前去拜访他。他很明确地告诉我们,他不想起草法律。他希望农民自己来起草。他说:“我会和你们一起来做这件事,但你们才是真正受苦的人。它必须是你们自己的计划。”他总是乐于给出自己的意见,但从不指手画脚。这个计划是农民自己制定出来的,真的。

当时还发生了一件事:我们养的猪太多了,大约是常规产量的两倍,这是因为玉米实在太便宜了。我们提出了别人口中的“华莱士的蠢招儿”:宰杀小猪。另一个农民和我帮助推进了这件事。猪肉的价格是三块钱,我们买不起四毛五的玉米当饲料。所以,我们得想一个办法来处置多出来的猪。我们把猪收购回来,然后杀掉。这事可真令人绝望。可是只有这么干才能抬高猪肉价格。我们把杀掉的大部分猪扔到了河里。

艰难的日子让农民家庭更加团结。我妻子在县里的农业局上班。我们积累了好多居家过日子的经验,比如怎么用麻布袋和面粉袋子做内衣。当时大家都是互帮互助,也因此产生了一些很美好的东西。彼此之间的同情是显而易见的。世事艰难,但个人价值也有所体现。

赫兰太太插话道:“她们甚至把座椅套从汽车里取出来,用它们来做衣服或者铺在旧椅子上。我们教她们怎么用剩余的棉花做垫子。我们有自留地,把很多东西都做成了罐头。我们把产的肉做成罐头,或者把它们腌起来。我们有工作可做,忙碌的人都是开心的。”

真正的振兴是在我们卷入“二战”之后。每个人都在偿还旧债和抵押贷款,可是土地的价值还在走低。它现在的价值比这个国家历史上的任何时期都高。战争……(长长的停顿)

它对国家有一定影响,增加了就业。它对个人也有影响。战争刚开始的时候,我们有一个邻居。我们的儿子准备去参军,有一天,这个邻居对我说,我们国家需要一场战争,这样就能解决农业问题了。我说:“没错,可我不想为此付出的代价是我儿子的生命。”结果真是这样。(低声哭泣)这代价真是太沉重了。

1928年,胡佛会见了农场代表团,我是代表会的主席。我们家一直支持共和党,我是支持他的。但他让我很失望。我不认为大萧条是他一个人的过错,他也努力过,但他所有的计划都行不通,因为他让政府置身事外。他倚靠的是个别组织。

这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它发生在三十五年前——罗斯福、华莱士。如今经营农场的是新的一代人,非常成功。他们这么快就忘了自己的父辈曾经得到过联邦政府的援助,这让我很吃惊。农业局是我协助在这个州组建的。1935年,它没有帮助我们。现在,它的立场依旧没有变:我们不需要政府帮助。但是我很肯定,单凭我们一己之力是做不成的。个人做事,牵涉到太多各种各样的利益了。土地银行在三十年代陷入困境的时候,是谁出手救了它们?是我们的联邦政府。

我对那个时候印象最深刻的是,贫穷催生绝望,绝望又引发暴力。在勒玛斯的普利茅斯县,就在我们西边,有一天早上,一群人聚在一起,决定要阻止法官作出清偿贷款余额的判决。这个法官有个习惯,就是他通常很快就为抵押品的拍卖开绿灯。农民们再也忍不下去了。他们眼睁睁地看着邻居的财产被卖光。

有少部分法官会拒绝受理这样的案子。他们要么拖延,要么把案子转给其他人。但是,这个法官非常粗暴傲慢,总是说:“你做这个,你做那个,这是我的法庭。”每天都有几个农民破产,而这个法官却得意扬扬地坐在那里说:“这是我的法庭……”他们说:“你他妈的算老几?”他不过也是个人,跟他们没什么区别。

一天,这群农民聚集在一起。我猜他们当中有几个要去喝点儿酒,壮壮胆。他们说:咱们去收拾那个法官。他们闯进法院,头上的帽子也没摘,要求跟法官对话。法官决定给这些人一个教训,说道:“先生们,这是我的法庭。摘掉你们的帽子,在法庭讲话要注意分寸。”

他们嘲笑了他一番:“我们才不在乎这是谁的法庭。我们到这里来是为了纠正你的做法。你现在做的那些事情,我们不会再让你干下去了。”他们就这样一直争论,言辞越来越激烈。他根本不听他们在讲什么,还威胁他们。于是,他们将法官从椅子上拽下来,从法院的台阶上拖下来,还拿出一根绳子在他眼前晃了晃。然后,他们就狠狠惩罚了他一番。

州长召集了国民警卫队,将这些农民关到了铁丝网后面。你想象一下……(低声哭泣)……在这个州,你不会忘记这些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