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声
里德(Reed)
漂流筏
他来自芝加哥一个上层中产阶级社区,在上大学,暑假期间打工。他十九岁了。
我和切斯特(Chester)计划乘坐漂流筏沿密西西比河而下。产生这个想法当然是受了马克·吐温的影响。我们会自己制作一个筏子,从乔利埃特(Joliet)出发,顺流而下到新奥尔良。我父亲认为我在开玩笑。他不让我去。我给切斯特打电话,让他过来一起聊聊。
谈话刚开始的时候,氛围还挺和谐的。当我父亲发现我们是认真的,眼泪就从他眼睛里涌出来,说话也哽咽起来。
他开始讲述他年轻时候的梦想——他也想过做类似的事。他年轻时正好是大萧条。他毕业于安默斯特学院(Amherst),之后一直对这所学校怀抱深厚的感情。毕业后,他没有钱,只有很少一点儿吃的。刚结婚的那几年,他和我母亲必须勒紧裤带过日子。我拥有他从来没有过的机遇。
他说的一段话让我觉得很奇怪,也让我非常惊讶。他说:只要我今年存下一些钱,说不定明年夏天我可以去欧洲。他说这正是他一直去想做的事。当他谈论大萧条时,几乎要哭出来了。
为什么他赞成去欧洲,却不同意你去其他地方旅行?
我想,在他看来,这趟密西西比河之旅并不是什么有趣的点子。他把它看作是吃苦受罪。也许,他会很高兴地跟朋友说他的儿子出发去了欧洲。他不希望告诉他的朋友,他的儿子正在密西西比河上的一只筏子上漂着。
他经常提起大萧条这个话题吗?
噢,非常少,很少很少。他从来没用过这样的方式说话,也从来没有这么激动过。他说:“里德,为什么现在要干这个!”就好像我要去做什么天大的错事。他极少用这样的语气教训我,就像我给他带来了多大的屈辱似的。
切斯特:最让我感到震惊的是,他竟然提到了“梦想”。“梦想”是他的原话。我们从来没有把这称作我们的梦想。“你们这些孩子有你们的梦想,我有我的梦想,我和我的妻子也有我们没有实现的梦想。”在他看来,我们的密西西比河之旅似乎并不是那类正确的梦想。
我注意到,最近他们越来越关注这件事,程度比我预想的要厉害得多。他甚至准备自己去欧洲。我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这一切。这是我父亲的另一面,我从来没有看到过。我们并不是故意的,但确实引发了一些事,而且它们失控了。我非常吃惊,也有点儿不安。他的反应就好像我正在做人生中的一些重大决定,而这些决定与他一直以来寄希望于我的所有事情相悖。这不过是一趟穿越密西西比河的旅行而已。
他说:你们总是觉得我们这一代人一事无成。其实我们做了那么多事。
切斯特:谈论大萧条并不是从我们开始的。我们一直谈的是漂流筏。是他开始说起大萧条。
他继续说:我爸爸还说,你们这些人似乎并没有意识到我们做过什么。你们忘记了美国人的传统。
我们反驳道,这次漂流筏之旅当然符合美国人的传统。我甚至觉得,相比去欧洲,这更符合传统。
他说:尽管美国现在乱七八糟,但是相比我们接手它的时候,它已经好太多了。我不希望你们忘记这点。你们总是觉得我们这代人一事无成。其实我们做了那么多事。
(陷入沉思)就好像那不是一段记忆,而是一道没有愈合的伤口。他聊到大萧条时,就好像它昨天才发生一样。我们触碰到了他的痛处。
你知道吗?他的船就要来了。他不想看到我们的筏子起航。
弗吉尼亚·杜尔(Virginia Durr)
一丝悲伤
这是在亚拉巴马州的威屯卡。地点是蒙哥马利市(Montgomery)郊外的一座旧式家庭住宅。一条小溪从旁边流过……她和丈夫克利福德(Clifford)都来自古老的亚拉巴马世家。在罗斯福执政期间,克利福德是联邦通信委员会(Federal Communications Commission)的一员。弗吉尼亚曾经是废除人头税运动的先锋。
噢,不,大萧条不是一段具有浪漫情调的时期。它是一段充满沉重苦难的日子。矛盾已经如此尖锐,却没有哪个聪明人意识到,有些地方出现了严重的问题。
你见过得了佝偻病的孩子吗?他们像中风了一样颤抖,没有蛋白质,没有牛奶喝,而那些公司把牛奶都倒进排水沟里。老百姓没有衣服穿,他们却把棉花都铲掉。老百姓没有东西吃,他们却把猪都杀了。如果这都不是世界上最疯狂的体制,你还能想到更愚蠢的东西吗?这简直是疯了。
人们却埋怨自己,而不是这个体制。他们觉得自己之前犯了错:“如果我们没有买那个旧收音机……”“如果我们没有买那辆二手车……”所有这些让我恐惧的事中,不得不提那些牧师——那些基督教原教旨主义者。他们会告诉民众,他们之所以受苦,是因为他们背负了罪恶。人们竟然相信了,相信上帝在惩罚他们。因为他们的罪恶,他们的孩子才会挨饿。
那些人,他们曾经自力更生,曾经相信自己是生活的主人,转眼之间也不得不依靠其他人,要么是亲戚,要么是救济。自尊心强的人被击倒了,被送进疗养院。我母亲就是其中之一。
一直到那时,我都是一个因循守旧的人,一个势利的南方人。事实上,我曾认为,只有我所属于的那个小群体里的人,才是有点儿出息的人。我那时是女青年会(Junior League)的副主席。与我结交的那些女孩儿相比,我的家庭并不那么富裕。这一点,也让我更加看重自己的“名门出身”……
我在大萧条期间学到的东西彻底改变了这一切。我看到了一道炫目的光芒,就像扫罗(Saul)去大马士革时遇到的情况一样。[1](笑)这是我第一次看到生活的另一面。佝偻病、糙皮病——这些让我震惊。我看到了世界真正的模样。
通过羞辱、哄骗和劝说等方式,她让乳品公司免费发放牛奶。当他们打算放弃的时候,她说服他们相信“只要这些老百姓尝过牛奶的味道,当他们有工作的时候,他们会形成买牛奶喝的习惯”。
当伯明翰的钢铁公司倒闭的时候,数以千计的人丢掉了工作。她认识公司的管理人员;她与他们争论道:“你们养活在你们矿上工作的骡子。为什么你们不养活人?你们负有这个责任。”
如今的年轻人假扮自己崇尚贫穷。穿牛仔裤、吃汉堡包,这些都没问题。然而,相比于没有汉堡包可吃,没有牛仔裤可穿,那可是完全不同的一回事。在这些孩子当中,许多人——尤其是白人小孩——背后,似乎都有一个可以让他们经常伸手的人。我钦佩他们的精神,因为他们拥有强烈的社会公平意识。但是,他们从来没有经受过贫困的折磨。他们没有经历过恐惧。他们从没有见过摇篮里的婴儿因为饥饿而哭号……
我想,黑人激进分子和年轻的白人激进分子之间之所以存在鸿沟,是因为那些黑人孩子对贫困的威胁有更深刻的认识——你可能会在极其短的时间里沦落到靠救济为生。知道一件事和感受一件事是完全不同的两个概念。恐惧就是你感受到的东西。当薪水无以为继时,随之而来的就是那种确凿而鲜明的恐惧。
更令我害怕的是,这些孩子就像是待宰的羔羊。他们浪漫,他们年轻。我对那些基于自身需要而产生的运动怀有更大的信心——因为自身的贫穷,人们才努力寻求改变。在三十年代的劳工潮中,我们能清楚地感受到这点。组织各种运动最积极的人,基本上都来自工厂。
大萧条使人们走上了两条不同的道路。受大萧条影响,大部分人认为钱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东西。不但要赚够自己那份,还要为孩子攒钱。其他事都不重要。绝不让活生生的恐惧再次降临到你身上……
而极少一部分人认识到是整个体制烂透了,必须改变它。年轻人也参与进来,他们也想改变它。但是他们似乎都不知道拿什么来替代它。我知不知道?这点我同样不那么确定。我只知道,它必须反映民众的需求,而且如果可能的话,它的实现必须通过民主的方式。这种可能性是否存在,我也不知道——毕竟,如今金钱的力量是如此强大。一些年轻人称呼我为三十年代的遗迹。好吧,我确实是。
【注释】
[1]典出《新约·使徒行传》第九章:“扫罗仍然向主的门徒,口吐威吓凶杀的话……扫罗行路,将到大马士革,忽然从天上发光,四面照着他。他就仆倒在地,听见有声音对他说,扫罗,扫罗,你为什么逼迫我。他说,主阿,你是谁。主说,我就是你所逼迫的耶稣……扫罗从地上起来,睁开眼睛,竟不能看见什么。有人拉他的手,领他进了大马士革。三日不能看见,也不吃,也不喝……亚拿尼亚就去了,进入那家,把手按在扫罗身上说,兄弟扫罗,在你来的路上,向你显现的主,就是耶稣,打发我来,叫你能看见,又被圣灵充满。扫罗的眼睛上,好像有鳞立刻掉下来,他就能看见,于是起来受了洗。”——译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