鲍勃·斯汀森(Bob Stinson)
静坐示威
“每个人都应该有点儿让自己倚赖的东西。有些人上教堂。如果说我有什么可以倚赖的,那就是全美汽车工人联合会(United Automobile Workers,简称UAW)。”
他经常去UAW位于密歇根弗林特的地区总部。他的个子很小,戴眼镜,运动衫外面套着西装。
“我从1917年开始在费雪车身公司(Fisher Body)工作,六二年退休,干了四十五年多。在1933年之前,没有工会,没有规则:你任由工头摆布。我早上七点去上班,七点一刻的时候,老板走过来说:你三点钟可以回家。如果他比较喜欢另一个人,那么那个人就可以早点儿走,虽然你干活儿的时间更长。”
“好多个夜里,当我离开工厂的时候,心里都充满了恨。如果我块头够大、够壮,我想我可能会和街角遇到的第一个人打上一架。”(笑)“心情很糟糕,觉得很没有尊严。站在街上,你还可以管自己叫人,可一旦走进工厂的大门,打了卡,你就变成了一个机器人。干这个,去那儿,干那个。你都会照做。”
“我们卷入了底特律的一次罢工,但罢工失败了。回去的时候我们已经筋疲力尽了。人就是这样得到教训的。1931年秋天,我被解雇了。没人告诉我我上了黑名单,但费雪车身公司不再有我的立足之地。于是,我去了弗林特,马上就找到了工作。我很肯定因为参加底特律罢工而被贴上的黑色标签一直都在。”(笑)
“这个城里有一个‘黑色军团’,里面除了眼线就是些自高自大的人。他们告发工会组织者,与管理层保持着良好的关系。他们和三K党以及黑衣骑士差不多。有时候,我们的伙计会带着青肿的眼眶走进来。我们问:‘你怎么啦?’他会说:‘我正在街上走着,一个家伙从后面冲过来把我打倒了。’”
“‘黑色军团’后来发展成了‘弗林特联盟’。它理应由那些品德高尚的好市民组成。人们受到了外来煽动者的恐吓,这些煽动者到这里来接管了工厂。他们让学校里的孩子还有家庭主妇在卡片上签名。生意人也会让家里的每一个人在卡片上签名。他们称自己得到了弗林特城里绝大多数人的支持。”
“城里大多数人都希望事情能得到解决。他们有亲戚和朋友在这间工厂上班,这可不是什么轻松愉快的工作。他们相信报纸上与外来煽动者相关的部分报道。我想任何人天天看到这些东西,多多少少都会相信一点。在这些人当中,绝大多数都保持中立的态度。”
“人们都很害怕。当你和陌生人在一起时,你什么都不能说。只要你一戴上工会徽章,就得卷铺盖走人。这么快就被解雇,快得让你目瞪口呆。”
“我们会在一栋摇摇欲坠的老屋里碰头。眼线肯定也会来。法朗奇(Frenchie)的身份被揭穿了。有人走上讲台说:‘我知道这个家伙是奸细,因为我告诉他的消息,他马上传给了工头。’大伙儿将他团团围住,但没人碰他。他只得从楼梯上走下去。”
他们属于美国劳工联合会。他讲了许多事情,例如如何被这个组织辜负,还讲了随后由约翰·L.刘易斯领导的产业工会联合会的组建。
弗林特的静坐罢工发生在1936年的圣诞前夜。当时,我在底特律,为几个年幼的侄子、侄女扮圣诞老人。等我回去的时候,第二轮班[1]的工人已经号召全厂罢工。停掉整个生产线只花了五分钟左右。工头大为震惊。(笑)
工人们拔掉了插头,并让做裁剪缝纫的女工回家去。他们告诉主管,如果待在自己的办公室,可以留下来;告诉工厂警卫,如果不打扰工人们,可以继续干他们自己的工作。
我们安排人手在工厂巡逻,看有没有人在做一些不该做的事情。如果有人对待公司财产很随便——比如坐在汽车坐垫上,但没在上面垫麻袋,就会有人找他谈话。你不能在墙上写标语或者类似的东西。你可以用废弹簧来做床。这是因为如果你睡在已经完工的汽车坐垫上,它就不再是新坐垫了。
州长墨菲[2]说他希望上帝让他永远都不必动用国民警卫队来对付工人。可是,如果有损坏财产的情况出现,他只得这么做。这正中我们的下怀,因为我们曾邀请他到工厂里来,看看我们把这个地方维护得有多好。[3]
他们会给你分派任务。当总部的人要告诉工厂的人煮什么东西,我就负责传信。另外,我还负责清理垃圾。
商人们也同我们联手。于是,我们就有了苹果、成桶的土豆,还有好多筐就快要坏掉的橘子。我们当中的一些人同时还是农民,送来好几筐猪肉。
流动厨房就设在工厂外面。煮饭的事情由女人们一手包办,只有一个厨师是从纽约来的。他会安排十到二十个女人在罢工者的厨房里洗盘子、刮土豆皮。伙食相当不错,主要是炖汤。吃的装进饭盒,通过窗户送到上面去。上面的工人们有他们自己的盘子、杯子和碟子。
这些人难道不想偶尔喝上一杯?
很难满足这种要求。尽管这里有严格的纪律,但如果有人想从窗户爬出去,不会有人阻止他。他想什么时候离开都行。总有些年轻人会请上一天假,出去看看自己的老娘过得怎么样。他们回来的时候,如果没人找他们,这些家伙就能喝上一口啤酒啦。
工厂的警卫开始带女人进来,但很快就被制止了。
我们的人数远远超过他们。他们在那个时候可能是反对工会的,不过在那之后不到三四年,工厂的警卫们也组建了自己的工会。我不怪他们。他们靠着自己的主管才得到工作,和我们一样。
大部分人会让自己的妻子或朋友过来。他们站在窗户边上和外面的人交谈,了解一下家人的情况,看看工会送去的煤够不够用。
我们还有一个由女员工组成的分会。她们会到留在厂里的工人家里去,看看他们家里的煤是否够用,食物是否够吃。然后,她们会在当中协调一下,直到找到可以弄到煤的地方。她们当中的一些人甚至把手伸到了“消费者力量”讨要。
在留厂的工人当中,有些人的老婆会劝他们出来吗?
工头会去到一些人的家里:“不好意思,你的丈夫是个非常好的工人。可是,如果他不从厂里出来并且同工会脱离关系,通用汽车公司就再也不会录用他。”如果这个女人有一点点害怕,她就会跑到厂里来,倒在丈夫的肩上哭。他很可能会心烦意乱,去找罢工的头头……我们可能会派几个女人过去劝劝她,但有时候你只能让他走。因为如果你坚持把他们留在厂里,他们会非常担心,这样一来就会开始影响其他人的士气。
那个时候,士气非常高昂。一开始,情况有点儿糟,大家担心一旦卷入其中,等待他们的结果就是丢掉饭碗。可是,随着时间的流逝,他们开始意识到自己有可能取得胜利,因为外面有很多人跑来表示同情和支持。
再后来,人们在开车经过工厂的时候,会把车速放慢。他们可能把车停在路边,摇下车窗问候:“你们还好吗?”我们的工人就会看向窗外,唱歌或是大声叫喊。就是保持士气。
有时候在街上,有人会向你走过来问:“厂里的工人们怎么样啦?”你说:“他们很好!”之后,他们会接着说上一大堆:“我听说雪佛兰厂里的工人今晚就要被赶出去啦。”[4]我说:“得了吧!”他最后还是要来上一句:“好吧,希望你们好运。该死,我当年在那里工作时,真是一团糟。”说完,这人才转身走开。
一些在全国都很有名的人会向我们的罢工提供资金支持,罗斯福夫人就是其中一个。还有一个国会议员甚至从英国跑来给我们做了演讲。
很多我们之前没有预料到的事情都对工会有利。公司想关掉暖气。这只是想吓唬吓唬我们而已。半个小时过去了,没一个人动,他们只好又把暖气开关打开了。他们可不想暖气管子冷掉。(笑)如果温度降下来,这些管子就会脱节——因为它们是连在一起的,这样就麻烦了。
有时候也会觉得害怕,因为身边流传着各种谣言。一天晚上,城里的一个警长来到费雪一厂(Fisher One),向工人们发出警告,让工人们离开。他站在那儿,看了大家几分钟。几个人开始骂他,他就转身离开了。
国民警卫队也被调到这儿来了。有的从庞蒂亚克[5]来,有的从底特律来。我距离他们驻扎的地方不到一个街区。每天我都会从这些年轻人身边经过。有一个小伙子,很年轻,他有一个工会徽章。这徽章是他的还是他爸爸的?我走上前问他:“你的队长允许你戴这个徽章吗?”他说:“我不知道,不过我会搞清楚的。”(笑)这些年轻人都二十来岁,教养很好。没有打架,也没出现什么意外。
这些工人在厂里静坐了四十四天。州长墨菲——我都有些同情他了(笑)——试图让两方达成一些共识。我想他有好几天没好好睡过觉了。我们不会使用武力。一边是通用汽车公司的头头努森先生(Knudsen),另一边是约翰·L.刘易斯。他们将达成临时协议,而弗林特联盟或位于底特律的通用总部一定会阻挠。所以,墨菲每天一早上起床就有一个问题等着他去解决。
听约翰·L.刘易斯讲话,感觉他就像是一个专门出演莎士比亚戏剧的演员。他来到这儿,公然谴责所有对手——他的口才太好了。他在演讲里说,如果他们朝工厂里的工人开枪,那么就先打死他。[6]
一开始,事情并不顺利。最后,我们得到这样的消息:事情解决了。我的天,你得派三个人——一个接一个——去那些工厂,因为工人们不肯相信。最后,当他们确信事情已经解决,大家冲出工厂,手里挥舞着旗帜或别的什么东西。
你可以看到一些工人出来的时候胡子长得像圣诞老人似的。他们定了个规矩——罢工结束之前,谁都不要剃胡子。噢,那种兴奋就像是刚签订了停战协议,是不是?每个人都在到处乱跑,见人就握手,说:“天啊,你看起来好奇怪,现在都长胡子啦!”(笑)女人们亲吻自己的丈夫。那天晚上,街上有好多人都喝醉了。
克努先生在文件上签字正式表明通用汽车公司承认UAW-CIO之前,我们什么都不是,甚至都不存在。(笑)这可是件大事。(他的眼睛湿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