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坦利·凯尔(Stanley Kell)
这个中产阶级住宅区位于芝加哥西北部,里面住的全是白人。“这里大部分房子的价值在一万七到两万四之间。”他是一个组织的头头,他们的主张就是把黑人排除在社区之外。“我的基督教白人邻居怎么看?他们在种族融合问题上立场跟我是一样的。不过,他们觉得我太强硬,太激进。”
他的家是转角处的一个独户住宅。家里除了一台二十三英寸的彩色电视机,还有一套音响,一架哈蒙德牌的电风琴以及他爷爷留下来的一台闹钟。
晚饭过后,他的妻子去参加社区会议了,今晚的主题是校车接送危机。他们的两个小儿子,兴奋地满屋子乱跑,开心地笑着……
他四十二岁。
我跟你说,这里离麦克斯韦街[2]很远。我曾在那儿为了一条面包拼命干活。如果我告诉儿子,当年的小孩子要做什么才能挣口吃的活下去……
第一个让我感受到大萧条的人是我爸爸。他的生意——他从楼下上来。我们住在爸爸机械车间的楼上。他是做瓶盖生意的,为奶瓶生产瓶盖。我记得他从楼下上来说:“唉,生意没了。我们破产了。银行没钱了。”
我的妈妈有波兰血统,她知道怎么勉强维持一家人的生计。我记得好几个星期里,她一直给我们喝汤。汤里的主要原材料就是一条面包。以前一直是我出去买面包。但从现在开始,这成了我每天的冒险。那时候,我们都穿短裤。每天的这趟差事都面临着重重危险。
那面包只要五分钱一条。我得拿着五分钱,走到麦克斯韦街上。那里有一条很长的高架桥,你得弯腰钻过去,把那五分钱省下来。拿面包回来的路上也充满了危险,总有人等着抢你的面包。也是些可怜的孩子,他们一定很饿。黑人孩子。我跑得很快,后来应当去做田径运动员的。
我现在为什么抗争呢,我还记得爸爸成立了一个委员会,里面的人都是倒闭银行的储户。发传单是我记得的事情之一。他每个月、每年都要开很多次会。他这件事干得很漂亮,我记得他说过,存一美元拿到两分钱的话,那也是很大的一笔钱。他经常在想要怎么偿还贷款。他能弄出来的这些几分几分的钱足以让他还掉房子的抵押贷款。
他不得不卖掉车间里的机器来偿债。他从不欠钱。破产的时候,他把欠人家的钱都还了。跟你现在在报纸上看到的不一样。一个家伙欠人家六百万到八百万,还一笑了之。那时候,如果你欠钱,那可是丑闻。
我还记得自己的第一个银行账户。我在大萧条期间一直带着一块牌子。那时候,芝加哥有个大日子,那就是五一。它跟共产主义没什么瓜葛。在芝加哥,五一就是人人都可以表达自己的日子。就算是流浪汉,也可以参加游行。这可以说是一个大的社会联盟。
爸爸是倒闭的波兰银行的储户委员会主席。我永远都不会忘记自己带着的那块牌子:我是个小男孩。你拿走了我的钱。存在你银行的钱对你来说和对我而言一样重要吗?如果你需要这些钱,拿上这家银行的钥匙,把它们扔进湖里,在监狱里待着吧。那个时候蹲监狱的是那个银行家。他被埋在圣阿德伯特教堂[3](St.Adalbert's),是自杀的。让我想想他叫什么名字啊,他可是倒闭银行背后的一个传奇人物。
如果说起类似的事情,可能会说那就是共产主义。其实不是。我记得那个时候在组建工会。一些对工厂环境不满的人会参加游行。某些派别会在五一那天集会,打出标语:西部电力公司的职员们,为了更好的福利组织,不要加入公司的工会。那是一个不好的词。
我小时候,十个旧奶瓶可以换一分钱,我就去垃圾场捡奶瓶换钱。我把这些钱攒起来,存够了就去买一袋弹珠。我曾经花一毛钱买了一百个弹珠,一分钱十个。然后,我五个弹珠卖一分钱,这样我就可以赚一毛钱。在那个时候,我就试着通过买卖东西来赚钱。今天看来,它似乎刻在了我的骨子里,我总在倒手买卖东西。它好像已经融入我的血液,我看上去就像是犹太人。我现在也这么对待我的孩子。我试着向他们灌输这样的观点——你们可以先买些东西,再卖出去赚点儿钱,把赚到的钱存起来,再开始下一轮,重新投资。大萧条教会了我这个。
我说我们不应该再经历一次大萧条,实在是太可怕了。现在有些人觉得好像我们欠他们似的。我回到家会想:这要是让他们赶上大萧条……我曾经想对孩子们说,你们以后得遇上大萧条。现在那么容易就能得到一条面包,到时候他们就得像我一样跑那么远。而且谁会五分钱卖给他们呢?
妈妈跟我一起去过麦克斯韦街。我还记得那里乱糟糟的样子,人们走来走去,招徕生意的人想把你拉进门去,吉卜赛女人想给你算命。现在,我懂了卖淫是怎么回事。那个时候,她们就站在大街上冲你挤眉弄眼。女人站在街角挤眉弄眼。她们为啥挤眉弄眼,那个时候我还不懂。现在我懂了。
哦,我怎么会忘了那些偷偷喝白酒、啤酒的日子。我去过圣心教堂(Sacred Heart Church),私酿白酒和啤酒的人把酒藏在教堂的地下室里。税务官员怎么也想不到教堂里藏着啤酒。我还记得我下到教堂的地下室,闻到了啤酒的味道。我心里想:这么多桶啤酒放在这儿做什么?希利神父藏了这么多酒,简直就是个恶魔。我想他挺过来的原因就是私藏了啤酒。要是税务官员知道教堂私藏了啤酒!多年之后,乔·弗斯科(Joe Fusco)因为与卡彭的关系被调查。乔·弗斯科是圣心教堂的主要支持者。当然,圣心教堂也是乔·弗斯科的主要支持者。
当时是大萧条,但他们仍然有啤酒喝。我不记得有谁像现在这样酗酒或者失控。我自己就开了一间酒类专卖店。我怎么会做酒的生意呢?我不喝酒,不抽烟,我爱孩子。芝加哥的人都恨我。他们都认为我是个偏执狂,是个种族主义者。
你想尊重自己的孩子,也想在他们面前展示威信,但在这个世界上总有人认为自己大过法律。现在,正是法治体系的崩溃导致了社会上的这些动荡。我想如果是在过去,是不可能这么失控的。现在,你敢冲警察吐口水,打他,量他不敢碰你。要在过去,肯定会被暴打一顿。那个时候,你甚至不敢跟他们讲话,直接被扔进警车。我没遇上过这种事,但我见过。一些比我年纪大的家伙被扔进老式的警车里。我还记得我在苏格兰场老车站的小巷子里,看着那些人被关在警车里。看着这些人关在警车里,我才对法律和秩序心生敬意。
还有一件事。我都不记得有没有跟我父母讲过:我不想写作业。作业就在那儿,你必须得写。波兰人很擅长用皮带。我记得爸爸说:到墙角去,跪在米上,你会长教训的。我自己不止一次说过:老天,爸爸,我学不会这个。唉,还是到墙角跪在米上吧。
那个时候,你知道爹妈说了算。你知道要是犯了什么事,有顿鞭子等着你呢。好一顿狠抽。现在我自己也拿根皮带。[4]我会对自己说:什么对我有好处,什么能帮我学习,我永远都不会因为反抗别人而被逮捕——现在这些孩子,为什么他们会犯下命案,和大人顶嘴?当我的孩子站在面前说:你以为你是谁啊,让我不要干这个,我干吗非得听你的?我就打他几下,或者拿根皮带狠狠抽他几下。他们就会说:我要去告你。过去,爸爸就是老大。
我还记得坐电车去见爸爸。我也记得因为做错了事,不敢坐电车去见他。做了什么错事,我倒是想不起来了。
你爸爸不工作的时候你还怕他吗?在他比较低落的时候?
怕啊。银行户头上的钱都没了,他工作得很努力,他是移民,他不会讲英语。事实上,他不得不把自己的名字改了,好去找工作。他被人歧视。在我看来,他觉得很多事都是胡佛的错。我以为他会拿孩子出气。不过,孩子能感觉到有什么事情不对头了,也会离得远远的。
住在我们隔壁的人,他们不得不去领救济。他们是非常好的立陶宛人,他们的文化也不错。他们靠土豆面包、肉汁和汤熬过了大萧条。
骨头,牛骨头,边上还有很大一块肉。牛骨头、西芹、卷心菜、甜菜或者是洋葱和土豆,全都扔进锅里。那个香啊!现如今,你都闻不出它们的香味了。还有面包。怎么能忘了那些面包呢?它们足足有十磅重,大概有三英尺那么长。这些都是我珍贵的记忆。
我还记得隔壁那家人领到的救济食品里有李子,他们拿来做了李子布丁。那些领救济食品的人还能吃到葡萄干。
那个时候,不像现在一样,他们有三个孩子,就能拿到四五百块钱。你只能拿到一包食品,就这些。你得学会怎么吃才能坚持得够久。每个人都学会了做饭。如果不会,那就交给会的人。他们把东西分着吃。我不记得那个时候有人挨饿。
尽管日子过得艰难,妈妈也总能攒下两分、五分、一毛钱,好让我们走出这个社区。这是个不错的社区,但父母总有自己的想法,想走得更远。
现在我在这里讲自己熬过的苦日子,有一个人过来说,告诉他们我们应该种族融合,每个人都应该平等地生活。哦,不,在我经历了那些之后,我知道没人可以平等地生活。你出身低微,如果你来到芝加哥,你的起点就和我不平等。你从底层开始往上爬。黑人得长点儿教训。上帝让我们来到这个世界上,就是让我们拼搏向前,不进则退。不管我们的皮肤是黑的、白的,还是绿的。
如果美国再来一次大萧条?
混乱,肯定乱成一片。我很害怕。我不想说这个。我没法再过一遍。我没法过下去。我的房屋贷款已经还清了,税很高。你敢相信吗?一年要缴九百块的税。老天保佑,我还知道怎么挣钱。可是,如果事情继续这样发展下去,让我成为邻居和黑人之间的纳粹,我的生意也就做不下去了。[5]
如果大萧条来了,会发生什么呢?会爆发内战。会有谋杀、贪婪,还会出现前所未有的各种现象。钱什么都不是。饥饿。不管别人有什么,人们都会抢走。如果他们没有一样东西,就会不惜一切代价去抢。
过去,人们的态度有不同吗?
有的。如果有人知道怎么能让食物保存或吃得更久一点儿,他们会交换做法,他们还会交换衣服。他们不会跟邻居攀比。“街对面的女士买了台彩电,那我也要买台彩电”,我是反对这个的。街头的女士买了风琴,你也得买架风琴。
你有一架哈蒙德牌的电风琴……
是的,我知道。你看,都是因为其他人有了,你就一定要有。我们不能过得不如邻居。
附记:访谈结束之前,我问了最后一个问题:
你的内心……有过挣扎吗?
“有。我的内心很矛盾。每次我跟一个黑人说因为区域问题我不能接受他做我的邻居,我都很难过。在我的俱乐部里,如果我表态支持禁止种族歧视的开放住房,人们就会发出嘘声。我在开发住房这方面的工作做得很出色,他们就冲我扔书,扔一切可以扔的东西。选举结果出来的时候,发现只有我一个人主张开放住房。我不是真的反对种族融合,但俱乐部的会员说:我们反对种族融合。我们的俱乐部有四百人,我被选为主席。这让我必须代表他们的观点。他们告诉我不愿意跟黑人住在一起,我只能接受。”
“巧合的是,我今天和一个特别特别可爱的黑人小女孩聊天。她是你会很想让她成为邻居的那种孩子。但是你不能。这很荒谬,让我觉得惭愧。你嘴里说出来的话和你内心的想法正好是相反的。是不是很离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