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

一个朝霞满天的早晨,他们坐车出了村镇。在初升的朝阳下,那耸立在蓝天里的白雪皑皑的高加索山脉,似乎就近在眼前,一个个锯齿形的山坳全都清晰可见。

与人类所创造的种种渺小事物相比,这座山脉显得那么巨大,简直是人类所不能创造的庞然大物。数千年里,在这个世界上生存过的所有人即使尽可能地张开手臂,把他们创造的物品甚至打算创造的物品大堆大堆地堆积起来,也造不出这样一条超乎想象的山脉。

几个人驾着车沿着一条道路向前驶去,经过一个村镇又一个村镇,那山脉似乎就在眼皮底下了,他们就要驶到那儿了,那一个个白雪皑皑的山头,那一块块裸露出来的巨大岩石,那一条条阴暗而神秘的峡谷,都已经看得清清楚楚了。但那积雪似乎一小时一小时地从山麓往上融化,那山脉似乎离开了地面,已经不是立在那儿,而是悬挂在半空中了。它笼罩上了一层雾霭,已经看不见山沟和山脊,见不到山的特征了,似乎成了一堆堆连接不断的白云。之后,那一堆堆白云似乎被撕成一块块,已经辨认不出是真正的云彩了。后来,那些云彩似乎被冲洗了一遍,那山脉似乎完全消失了,成了空中的幻影。再往后,四面八方只剩下了灰蒙蒙的、白茫茫的一片天空,在吸收着大量的热气。他们就这样,驱车向前驶去,大约走了50多俄里[1],到了下午,他们前面似乎没有了那条巨大的山脉,而只是一些圆圆的山头:有的像骆驼,有的像公牛,有的像光秃秃的蛇,有的像弯弯曲曲的铁路。

他们在草原上行驶着。只听见风儿飕飕地吹过,鸟儿噗噗地飞起,虫子唧唧地鸣叫,还有小动物的吱吱声,干枝的噼啪声,干草的沙沙声。他们驶过一片初耕休闲地,激起一片懒洋洋的尘埃,接着来到了一处矿泉跟前。这时已是午后万籁俱寂的时刻,所能听到的只是他们乘坐的轻便二轮马车行驶时的有节奏的咔嚓声,木头与木头相摩擦的声音,而马蹄踏在尘土上的声音几乎听不出来。那几小时里,淡淡的青草香味,现在也过去了,所闻到的只是酷热的太阳和尘土相混杂的气味,以及他们的马车发出的气味、草垫子的气味和他们自个儿身上的气味。但是对他们这些从孩提时起就熟悉这种气味的草原居民来说,这种气味倒是叫他们觉得惬意,而且酷热也并不令他们感到厌倦。

父亲舍不得把那辆带弹簧的四轮轻便马车借给他们使用,因此他们只能坐着这辆二轮马车摇摇晃晃,颠来颠去,而且大部分路程不得不步行。他们行驶在庄稼地里,牛群之间,他们驶过光秃秃的盐碱地,越过一个个慢坡,穿过一条条山沟,有的山沟附近有水,有的是干枯的,没有见到一条真正的河流,没有经过一个大的村镇。在星期天里,他们很少碰到什么人,很少有人撵过他们,但是萨尼亚性子一向很犟,特别是今天,按他的性子和想法走8小时一点儿问题都没有。他完全可以不慌不忙地走它16个小时。

叶夫斯特拉什卡,这位后妈生的弟弟,今儿个晚上一路翻来覆去,他起先睡在萨尼亚背后的干草上,后来怎么也睡不安稳了,时而站起来,在草地上四面张望;时而从车上跳下来,跑来跑去,像有着满怀的心事,唠叨个没完没了,或者一再地问道:“为什么一闭上眼睛,就好像是在往后行驶似的。”

叶夫斯特拉什卡现在已升上五山中学二年级了,但起先父亲对他也像对萨尼亚一样,只让他去附近一家普通中学念书,因为其他的兄弟姐妹除了土地和牲畜以外什么也不知道,照样也活过来了。萨尼亚比入学年龄晚了一年才被允许上学,中学毕业之后父亲要他停学一年,也不向他解释将来还要不要上大学。但萨尼亚丝毫不改变上大学的想法,他向父亲表明:我要持之以恒,不求一蹴而就。

萨尼亚喜欢自己亲爱的萨布林村镇和离村镇10俄里的田庄,喜欢干农活,现在是暑假,他不得不干割草、打谷的农活。他对自己的未来有这样的打算:要把在大学学来的东西跟自己原本的生活结合起来。可是随着岁月的流逝,结果却恰恰相反:他的学业不可挽回地使他脱离了过去,脱离了他们村镇的人和家庭。

整个村镇就两个大学生,他是其中的一个。他们对事情的看法和他们的外表都叫村镇里的人感到惊奇和好笑。他们不得不一回到村镇就急忙换上旧时的衣服。不过,也有一件事叫萨尼亚感到高兴:不知什么原因,村镇里的人在议论中总把他跟另一个大学生相区别,管他叫做——稍稍带点嘲弄——民粹派。弄不清是谁第一个这么叫的,以及这是怎么叫开来的,可大伙儿就这么众口一声管他叫“民粹派”了。早先俄国是没有民粹派的,萨尼亚也从来不敢公开自称民粹派,可他想必正是把自己看做民粹派的:他的学识是从民众中得来的,他又是拿着书本走向民众的,一句话,他爱民众。

可是,他几乎不可能回到自己亲爱的家里了。3年前,他父亲让他上了那所莫名其妙的大学之后,就不让他再回家了,并且一直不改变这个决定,即便他感到自己错了,失去了自己的儿子。只是在暑假期间他才觉得儿子是有用的,可以带他去干农活儿,但在儿子不在家的其他月份,他不知道儿子上学有什么意义。

要不是后妈玛尔法,萨尼亚和他的父亲本来可以相处得很亲密的——一个泼辣、专横、贪婪的女人——紧紧地控制着这个家庭,只让她自己的孩子自由自在地生活。萨尼亚的几个哥哥和姐姐已经分出去生活了,后妈跟父亲、跟这个家格格不入。当萨尼亚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他就喜欢观察和琢磨事情:是什么力量促使一个40开外的丧偶的人,去娶一个20岁的女人做第二个妻子。

新掌握的一些观念也使得萨尼亚感到自己像个陌生人。他小时候就知道有禁食日和其他宗教节日,尽管不明白为什么要规定这样一些节日,但他还是赤着脚去做通宵祈祷。后来,和他交往的每一个人几乎都叫他放弃这种民间信仰。萨布林这个地方有许多教派——莫罗堪教派、反正教仪式教派、史敦达教派、耶和华见证会教派,萨尼亚的后妈过去也曾属于一个教派,父亲已不上教堂了。在闲暇的时候他们那地方的人很喜欢争论宗教信仰问题,萨尼亚常常去听他们的争论。后来,托尔斯泰伯爵的观点才使得他远离了所有宗教信仰。城里人的脑子也是很混乱的,那些有文化的人也并不全都彼此理解,而托尔斯泰的学说对世界上的一切安排,所要求的唯一东西就是真理。咳,即便是托尔斯泰的真理也解决不了家庭的问题。在家庭问题上它把萨尼亚引向了相反的方向,引向了虚伪:比如,作为一个主张素食的人却没有一个合理的理由——这在家庭也好,在村民里也罢,都是丢脸的事,好笑的事;又不得不说违心的话,说什么不吃肉——这是一个德国人在医学上的发现,它可以保证一个人长生不老。(但实际上,在抛开一块块肉的时候,身体却对吃肉渴望得要命,可是,又不得不自我欺骗说,有了土豆和菜豆就足够了)

和家庭的疏远,促使他做出了离开家里的决定,但是,他现在也不能公开他的决定,而必须撒谎说,他必须提前进行实习,这实习是他杜撰的,以此搪塞他老实巴交的父亲。

3个星期的战争,到现在为止在他们村镇里的反响只是沙皇的两份诏书,一份是针对德国的,一份是针对奥地利的,在教堂里做了宣读,又张贴在皇家广场上;还有后备役兵的两次代表会议,以及把一些马赶到了县里,因为现在萨布林村镇登记服役的不是捷列克河流域的哥萨克们,而是喀查普们[2]。在其他所有方面则像没有发生战争似的:没有报纸送到他们村镇里来,来自作战部队的信件更是闻所未闻,人们还没有建立起“信”这个概念,在他们村镇里到现在为止“收信”还是件不体面的、十分显眼的事,萨尼亚想方设法避免收到信件。他们家没有一个人被征去服兵役:大哥已经超龄了,他的儿子已经在作战部队服过役,二儿子手指残缺,萨尼亚是大学生,而后妈的几个孩子年纪还小。

今天他们也没有感觉到一丁点儿战争的气息。

他们驶过了库姆桥,穿过铁轨,越过了晒得热热的石头的双叉路基,走在库姆村镇前的青草街道上,来到一眼矿泉跟前,依然看不到一点战争的迹象。生活就是这样不愿意翻一个个儿!只要有可能,它就照旧走它的平平稳稳的老路。

他们在井口边的一棵大榆树旁停了下来:叶夫斯特拉什卡需要在这里歇一歇凉,饮一饮马,然后再驶到车站去。萨尼亚用凉水冲了个澡,又擦了半身的泥浆,提来两桶水,叫叶夫斯特拉什卡用铁勺舀起冰凉的水给他冲洗,然后好好地擦干身子,穿上洁白的衬衫,系上皮带,把东西扔在马车上,接着避开尘埃,轻轻松松地往车站走去。

车站旁的广场上,不久前修建了一座美丽的小花园。但是,一些公鸡在里面四处刨东西吃,朝车站大楼驶来的敞篷马车和大车又扬起一阵阵的灰尘来。

不过,温泉四周一排石头台座上,竖着一根根细小的油漆柱子,顶着一个个轻便蓬帐,清风习来,很是凉爽。这样的疗养地,依然像往常一样吸引人,小柱子上还缠绕着长长的葡萄藤,洋溢着别墅风味,显得那么愉快,在这里似乎谁都不知道有什么战争。女士们穿着鲜艳的连衣裙,男士们穿着丝绸服装,萨尼亚跟在挑夫后面向基斯洛沃德火车站月台走去,那里还可以买到冰激凌、矿泉水、彩色气球。

萨尼亚买了一份报纸,想了想,又买了一份,边走边翻着看了看,后来就坐在避暑月台的凳子上看了起来。跟平日的老成稳重相反,他没有来得及读完消息报道,便在报纸各栏迅速跳着阅读,接着便豁然开朗。好呀,好呀!我们在贡宾嫩城下打了大胜仗!敌人不得不撤出整个普鲁士……在奥地利也进行得很好……在塞尔维亚也取得了胜利!……

按照村庄的习惯,对任何东西都要爱惜,对纸也是这样,他把报纸叠起来,没有揉搓,没有撕破,想到以后总会有用处的。于是,他站起来,向售票处走去,打听来往车次。他没有看左右的人,径直穿过一群群熙熙攘攘的旅客。突然,一个少女迎面跑过来,只见她快步如飞,可能是朝火车奔去,不,是向他奔来!当她两手搂着他的脖子,伸过头来吻了他一下,他才明白过来。接着,她向后一仰,对自己的勇气感到吃惊,脸羞得绯红,愉快地说道:

“萨尼亚!是您?多么巧啊!我从彼得堡出来一路上不知为什么……”

她一共才拥抱了他半秒钟,可全部热情都倾注出来了,他不知所措地站着,留在他身上的不仅有火热的吻,还有那一瞬间产生的美妙感觉。

那是瓦丽娅。中学时代的女友,在离开五山中学之后他们虽然保持通信,但一直没有再见过面。过去,她留着女孩子常见的那种梳得整整齐齐的发型,可现在头发剪短了,蓬蓬松松地梳成了一个大头。看上去她有一种得胜似的兴奋样子:

“不知为什么我一直在想我们会不会突然间相遇呢?我知道,那是不可能的,可是……我甚至想过……往村镇里给你打电报,可我知道,您并不喜欢我那样做。”

萨尼亚微笑着站着,使他惊讶的是,这个过去的六年级的同学现在有了多么大的变化,并且使他感到那么突然,这还要什么电报啊(她要是给他拍电报,还不要像给他家扔个炸弹似的引起轰动),他深深地感觉到了她的热情。

“我一直走了四天四夜啊!”她兴高采烈地说,“我的保护人快要死了,我得去向他告别。本来可以在最方便的时候坐火车走,可是火车坐满了……而您呢?……也是坐车来的吗?……碰见什么人了吗?”

多么可爱的想法,还诙谐地称:您。她的突然拥抱,也丝毫不费劲……我开个玩笑吧:我在梦中来过,我梦见过您;那不可能吧?她就这么站着,就像消除了疑虑似的,向他弓了弓身。

瓦丽娅过去并不漂亮,现在她的下巴还是像男人似的有点倔犟,鼻子长得有点过长,但是那兴致勃勃的表情,使得她春风满面,突然变得漂亮起来了。

“您还记得吗?……还记得吗?……我跟您在林阴道上也是这样见面的——很突然,没有事先约定吧?是命运的安排吧?……告诉我,萨尼亚,您现在到哪儿去?噢,还有的是时间啊!让我们待一会儿,好吗?我要到矿泉那儿去……要是您愿意,我们到皮亚季戈尔斯克去?……由您来决定,啊?……”她一下子说了那么多他意想不到的话,那么突然,那么意味深长,那么深情。

萨尼亚今天清晨从家里出来时的高昂、纯正的情绪,突然间变得不稳定、摇摆、模糊起来了,就像高加索山脉一样似乎变形了,他的全部珍贵的情绪也突然起了变化。永远和诱惑做斗争,我们的生活是:不能吃肉,可又那么想吃肉;不能做坏事,可又难以做好事……而他们一过矿泉,村民们就会看见他们,给他们讲家乡的事情……而到皮亚季戈尔斯克去,他压根儿不愿意,那简直是胡闹。上旅馆,上饭店去吗?……他的钱全部用来买票了。

他在今天这个特殊的早晨真是可怜。但是,他自己吃惊地发现:要是不碰见瓦丽娅,那才遗憾呢。萨尼亚觉得,看来还是跟她走为好。

她看出他已经同意她的意见,那张尖尖的脸顿时神采飞扬起来,但是她故意压抑住自己的情绪,低声问道:

“可是——您要到哪儿去?到哪儿去?为什么呢?”

接着,她自己又提醒他,引导他。

她引导他把话说出来。

他漫不经心地笑着,不叫她难堪:

“我……我到莫斯科去。”他眼睛瞅着地上,像有过错似的,“先到罗斯托夫,那里有我的一位朋友,科佳,您认识他吗?”

“可离开学还有3个星期呀!”她用裸露到肘部的一只手紧紧地抓住他的胳膊肘,责备道,“或者您是在想,有人在召唤您?”她不安起来,使劲地拽了拽他,“四年级的吗?不行!您干吗要去?”

他不能就这样回答她,不是一句话说得清楚的,那不恰当。萨尼亚难为情地笑着说:

“您明白……噢,我得回田庄……休息一下……”

她仰着的头哆嗦了一下,紧紧地抓住他的两只手,说道:

“那么您……不是……自愿的吧?……”

不错,他们过去就见过面,甚至有一种心领神会的感觉。当时,她是城里一个女中学生,内心抱着一种希望去参加皮亚季戈尔斯克的主要林阴道晚会,在那里和他相识了,他当时是文科中学的学生,比她高三个年级。

他们在一起的时候讨论各种问题。他和她一会面就进行那种对她来说非常重要的、聪明的交谈:瓦丽娅的老相识中他给她留下的印象最深刻。甚至天黑了,当男老师和女老师看不见他们的时候,萨尼亚会非常得体地挽着瓦丽娅的手,而不是抓住她的手。她因为他是正人君子,而特别尊敬他。

以后,她也上了文科中学,常常在校园舞会上或是其他会议上和他见面,但他们更多地是讨论问题,从来不在一起跳舞。萨尼亚曾说,抱在一起跳华尔兹舞,那会在感情还没到达那个程度的时候,身体已经开始越轨了,托尔斯泰伯爵认为那是不好的东西。瓦丽娅听了他的解释,确信他是不愿意跳舞的。

以后,他们还经常保持着通信往来,他的信写得非常理智。尽管瓦丽娅到彼得堡上学后眼界大开,并且认识了许多聪明的人,但是她还是常常想起萨尼亚来。

三星期前,瓦丽娅在瓦西里耶夫岛一个广告柱上看到了沙皇诏书,之后她便坐电车经过涅瓦河,在伊萨基辅广场见到了爱国者们在捣毁德国大使馆,打碎玻璃,把家具、大理石雕品、刺绣画品扔到窗外去,把天才雕塑家塑造的巨大铜马从屋顶推到人行道上,周围的群众兴高采烈,就像战争没有打起来就等来了期待已久的幸福似的。在那乱哄哄的时刻,瓦丽娅站在伊萨基辅大教堂的暗褐色石柱旁边,心急如焚地想着萨尼亚。每当她乘车经过伊萨基辅大教堂时,她总要想起他来:因为萨尼亚拿自己的名字开玩笑说,彼得大帝是他的同名人,因为他也是在圣伊萨基日诞生的,这样才有这个大教堂,只不过大皇帝有着一个悦耳的名字,而他这个草原上的孩子则没有罢了。

瓦丽娅万万没有想到,突然要她到皮亚季戈尔斯克去:她的保护人患了重病——噢,不是保护人,而是施主,她和许多别的孤儿是靠他施舍的钱来上学的,因此她理所当然应该去看望他,尽管他并不记得他施舍过的所有人,也不会想到有一个他所不认识的女学生会怀着感激的心情前来看望他。瓦丽娅坐火车穿过帝国广阔的土地,经过4天的劳累奔波,这时不知为什么想到并喊出声来:“萨尼亚,我们应该见面呀!萨尼亚,我们应该见面呀!”这时,她正经过长长的皮亚季戈尔斯克花园。

萨尼亚却并非这样想,托尔斯泰不知破坏了多少男子汉的性格。瓦丽娅就这样离开伊萨基亚,到过莫斯科,到过哈尔科夫,到过矿泉,到过萨尼亚去过的所有地方。后来战争爆发了,她成了孤单单的一个人,满怀失落感。过去她的生活不充实,周围人的生活却是充实的。可是现在就像湖底溃决了,湖水在没完没了地从那里涌出来似的,而在湖还没有干枯之前,应该赶紧、赶紧地把缺口堵住!

还有,应该弄清楚这一切怎么一下子就歪到一边去了,都在往哪儿去呢?就在一个月以前,或3个星期以前,还没有一个有思想的俄国公民会怀疑俄国的首脑是一个可耻的家伙,甚至重复他的话都是可笑的,毫无意义的。但是,突然间,一切都变了。那些看来谁也不需要的有文化的、聪明的、严正的人,汇集在那些广告柱旁边了,他们发现这些笨拙的圆柱形的东西,君主那长长的头衔一点儿也不可笑,那些谁也不需要的朗读者在用明确无误的嗓子大声地读着:

“俄国在敌人面前起来奋勇战斗了,手里拿着武器,胸前挂着十字架,起来建立军事功勋了……上帝看见了,我们不是为了军事图谋和人世间的虚荣,而是为了保卫上帝所赋予我们帝国的尊严和安全而拿起武器的,我们是在为正义的事业而斗争……”

一路上,瓦丽娅目之所及全是战争的迹象:军事载重汽车,军用电线……特别是在各小车站上,俄国人告别的场景更是触目惊心:那些后备役兵在熙熙攘攘的小广场上,在巴拉莱卡琴声中跳着舞,扬起阵阵灰尘,放声喊着什么,就像喝醉了酒似的,而亲人们在给他们画十字,对着他们哭泣。当另一辆同样载着后备役兵的火车驶过的时候,两辆火车上顿时爆发出亲切的祝福声,这发狂似的、拼命似的,似乎豪无意义的声音在两列车之间传扬开来。

没有谁举行游行示威反对沙皇了。

萨尼亚穿着一件干干净净的白衬衫,脸晒得黝黑明亮,波浪起伏的头发,在太阳光下发出红红的颜色。

瓦丽娅一看见他,就向他奔了过去,显得非常兴奋,她跟他在过去相会时的那种害羞的、胆怯的心情一扫而光了。现在,他们把一切都抛到九霄云外了。

萨尼亚是一个老实人,头脑简单。

他那张嘴笑起来很温柔,很理智。在他那两只眼睛里,她发现他的思想一直在不停地斗争着,瓦丽娅还看出他身上有一种人所共有的高度的激情。他要走了吗?自愿的?

“萨尼亚!不要走!”她抓住他的肩膀,“您别走啊!”

似乎还是在那个旋涡里,在那个湖的决口上,他被卷得翻来覆去,就要被卷走了……她现在极力使他恢复明确的理智,从旋涡里把他往回拽。他没有思想准备,又被水灌得说不出话来……国民文学的十年,知识分子的理想,大学生对人民的爱,这一切莫非一下子都给抛到九霄云外了?这些人……把拉夫罗夫、米哈伊洛夫斯基都给忘了?……而那是好的事业啊!莫非要向不正当的爱国主义感情屈服!违背所有的原则!好吧,就算他不是革命者,但还是个和平主义者吧!

作为旁观者你会觉得,她已经具有军人的思想情绪了,而他却在温和地劝她离开战争。瓦丽娅生气了,她的微笑变得生硬起来。她稍稍站了起来,在绝望中她把帽子弄得歪在一边——一顶便宜的、平常的帽子,戴上它不是为了引人注目,而只是为了遮遮太阳。

萨尼亚想不出什么话来反驳,来辩解,他点了点头,忧郁地说:

“俄国……好可怜啊……”

水从湖里汩汩地流出来。

“谁呀?——俄国?”瓦丽娅像被什么东西蜇了一下似的,“谁的俄国?傻瓜皇帝的?粮店老板和黑帮分子的?穿长袍的牧师的?”

萨尼亚没有回答,他没有什么可回答的。他静静地听着,但在瓦丽娅鞭子般的责怪下,他仍然没有生气。他总是这样,他跟每一个人谈话时都这样。

“对待战争,您有坚强的意志力吗?”瓦丽娅抓住手边凡是能抓住的一切有利的话柄。

她第一次感到自己比他聪明,比他成熟,比他有判断能力。可是正因为如此,她感到有一种要失去什么似的难受心情,她找到了又一个、也是最后一个理由,“要是托尔斯泰,他会说什么呢?您想过吗?您的原则到哪里去了?您一贯的办法哪里去了?”

在萨尼亚黝黑的脸上,两只明朗的、忧郁的、缺乏自信的眼睛发出蓝色的光彩。

他把肩膀稍稍耸起来,又放下去:

“俄国好可怜啊……”

文件1

7月23日

法国大使巴列奥略致沙皇尼古拉二世

法军25日要给德军以重大打击,恳请陛下命令贵军立即发动进攻。否则,法军要冒被击溃的危险。

文件2

7月31日

霞飞元帅的信

出乎我们所有人的预料,俄国和我们同时发动了战斗。为了这一有诚意的合作的举动(俄国人还远远没有把自己的军队集中起来,便采取了这一举动,这是特别值得敬重的),沙皇的军队和尼古拉大公深受我们感激。

文件3

8月1日

尼古拉二世给萨佐诺夫部长的信

我已命令尼古拉·尼古拉耶维奇大公尽快地、不顾一切地开辟通往柏林的道路。我们必须达到消灭德国军队的目的。

[1]俄制长度单位,1俄里=500沙绳≈1.0668公里。

[2]旧时乌克兰人对俄国人的蔑称。——译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