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二章

第八十二章

季莫菲已经记不起来,也弄不清楚,谁和他们联合起来了,谁没有和他们联合,也没有整个连或整支部队和他们联合起来的情况。甚至开始时和他们走在一起的人,其中有的后来又离开了他们,或者采取了旁观的态度。从所有开着门的营房里把人赶出来也不容易:那些胆小的、远处来的、乡下来的、外市来的人一般都因循守旧,感到害怕,不愿意跟他们走,他们不明白为什么要走。有一种抗拒的心理。但那些刚刚穿上军装的胆大的、爱好自由的或者本地的彼得格勒人则从每个军营里闯了出来,走到街上去争取自由了。

他们手头有武器的话,便把武器也带了出来。

所有的队伍已经不成其为整齐的队伍了,虽然某些地方还奏着军乐,那军乐鼓舞着人们的情绪。只有音乐能使人们结队行走,愿意参加到队伍里来。

这是很不寻常的事:士兵们不需要命令就成群结队,想到哪儿去就到哪儿去,愿意听谁的话就听谁的话,哪怕只听自己的心的召唤。有人说,某处有那么一个准尉参加了造反的队伍,不过季莫菲没有看见他,而且现在谁也不听他的话,哪怕将军的话也没人听了。要是说有人听季莫菲的话,那也只是附近的几个人,而且是愿意听就听,不愿意听就不听。他们就这样跑着,不是一大群人,而是一小批,在小批人中谁提议过什么,这也记不清了。季莫菲只认出普列奥布拉任团的士官克鲁格洛夫,他留着淡褐色的小胡须,长着宽大的下巴。季莫菲还记得他:他简直发狂了,待在军队里就像待在监狱里那样难受——就等有今天这样自由自在的一天。他挥舞着刺刀,吼叫着,命令着,几乎到了声嘶力竭的地步。跟他在一起的也有一批身强力壮的人。

他们就这样跑着,也弄不明白,该往哪里跑——他们已经不单是沃伦团的士兵,不单是立陶宛团的士兵,不单是普列奥布拉任团的士兵了,也不单是工兵了——而是几百个混合在一起的各团各营的士兵,简直像喝醉了酒似的。不过他们头脑里清清楚楚:要是他们停下来,那他们就完蛋了,就要被绞死的。因此别无他途,只有前进!

他们就这样跑着,很少有谁沉默不语,大家都边跑边高喊着什么。

每到一个十字路口,人群就分开来往前走,这样不断分开来走,大家不可能一起一条道走下去,各人各凭自己的意志和愿望往前走——但到了下一个十字路口,一些人又会集在一起了,每到一个新的十字路口都这样,都有走散的人和新来的人汇集在一起。而街上的十字路口多得很,一条街连着一条街:富尔什塔德街啦,谢尔基耶夫街啦,扎哈尔耶夫街啦,什帕列尔街啦,每一条街吸引着一批人,而每条街后来又都把群众送到主街利捷因大街上去。

只有前进!再就是联合起来!我们的人越多,我们就会越少受到报复。只有前进!——不会回复到老样子了!

他们在基洛奇街捣毁了一所准尉学校。将军对他们彬彬有理,他们没有刺死他。可是在街上刺死了几个准尉!

在人行道上也聚集着相当多的人,从屋子里还有人跑出来,举起手高呼。喊的什么,谁也听不清楚。耳朵像被堵上了似的,脑袋里嗡嗡响,胸膛闷得慌,手脚不听使唤——完全有一种喝醉了酒似的感觉。

季莫菲一伙人把一个又一个营房里的士兵叫了出来,往前奔去,奔到监狱跟前吧。看,那窗子上是铁栏杆。就是说,那是监狱,这正是他们所要干的:给所有这些人以自由!所有监狱,都去他的吧!

据说,那是预审房。不久前还抓了一个人进去。

铁门被关上了,栓上了结结实实的门闩——怎样把门打开?用枪托敲?他们的枪托只能像火柴一样划出火花。用铁棍撬?到哪儿去找铁棍?到看院子人那儿去要?可以!(他们奔去了。)可什帕列尔街上几乎没有院子,全都是监墙。他们怎么把门打开?怎么来打开呢?

在彼得格勒,糟糕的是,什么都是石头砌的,连一个不是石砌的墙角也找不到。

狂叫,怒吼,高呼,撞击!不断地摇铃,耳朵都要震聋了!可是怎么样?他们那里有一小撮人,他们那里五个看守看管两个革命者。他们觉得里面的人很可怕。他们大概从窗子里看着里面的人的一举一动。这些沃伦团的士兵就要整天敲他们的门,看他们躲到监狱里什么地方去!要是有人使劲敲门,谁也很难长久忍受得了。

摇铃!敲门!扔冰块,打碎他们的玻璃。喊叫:“喂!开门,他妈的!人民来了——开门!开门,不然就把你们都杀了!”

工兵中有人想出了一个办法:“开门,要不然我们就用炸药炸门了!”

“什么?你们有步枪,有机枪,怎么还能有炸药?”

监狱里惊恐万状了。警卫队在门里喊道:“你们把人放出来,和平解决问题行吗?”

“你们开门吧——我们也放了你们。”

他们把铁门打开了!

里面的人冲了进去,枪托敲得咚咚响,叫喊得更加起劲了!跑到各层楼去,在走廊里奔跑,把所有人都解放了!干干净净,全解放了!每一个囚犯——都给了他们以帮助!

是谁——深入到监狱里了,把里面的一小撮人感化了。

与此同时,天空变得更明朗了。他们干得更欢了!

继续往前,过了利捷因大街——前面是武器厂和子弹库——在高高的砖墙后面是同样的铁门。有的铁门打开了,别的铁门为什么不打开?

“喂!……开门,不然我们就用炸药炸!开门,他妈的,他妈的……”

大概,那儿有警卫队,有警察。但那里也有许多工人!

敲门,打门,吼叫——那些门终于打开了!往里面冲!警察——在四散逃跑。迎面碰到一个将军,他挥舞着手,不让进去。

三四把刺刀扎过去,把将军刺死了,挑起扔到一边,民众没有什么可失去的!一不做,二不休!

有人奔向弹药库:捣毁它,把自己武装起来,还分发给别人。民众现在正用得着武器,这是唯一的希望!

而别的人脑子里在想问题:下一步往哪儿去?

直接到涅瓦大街去?不,我们力量不足,那里是他们的主要防线。

这里是克鲁格洛夫他们一伙人,奔到利捷因大街上来了。克鲁格洛夫歪戴着帽子,下巴显得宽了,脸发热,在抽搐——继续!继续往前!!

而这里又是奥尔洛夫一伙人。

两伙人联合起来了:拿下利捷英桥!冲到维堡街那边去!那里有很多自己人,到了那里我们就能坚持住了!

从这里看得清楚——桥上没有人,桥前没有军队,没有警察。

继续往前——他弯着腰,看不清前面凸出地方后面的情况。

而这里附近,群众闹得热火朝天,从大炮街来的工人把那些不参加罢工的顽固不化的人赶走了。在通道上大家从那位将军的尸体旁走了过去,这对大伙是个教训,给大伙点儿厉害看看,剩下的那些当官的都四散逃跑了。

可是民众往那儿去,往维堡街去背着机枪可费劲了。

这时谢尔基耶夫街上出现了一辆载重汽车,是运子弹的吧?

不知是谁第一个想到了这点,叫道:“我们正需要这辆车!”

载重汽车?对呀!它正好可以运机枪呀!

司机不敢反对。

不知从哪儿跑出几个年轻人,把几根红带子望车四周一系,还把一面小红旗插在了司机室里。

于是民众就跟红旗在一起了。喏!

有的人领子上也别上了小红布头,有的人刺刀上也系着红布。那就是说,他们是新的部队,和旧部队有区别。好快活啊!

而季莫菲叫自己人——奥尔洛夫、马尔科夫、瓦霍夫——往前去,往桥上跑步而去。

他们到了桥上,后面在大街上的人忍不住高兴得往空中放起枪来。

他们问那些智力不足的人说:“你们干什么?”

“赶快停止射击!我们会被你们而打死的!”

那边桥后面,要是有警卫队的话,他们会以为这边是在向他们射击。那样的话他们会向这边扫射的。

大家上了桥,弓着身走在桥上,如果一有情况,就立刻趴在平坦的雪上。

跑呀,跑呀!胜利了,胜利了——可就在这儿,在桥上,停了下来——全都完了。

突然,有谁一头栽到路面上。是挨子弹了吧?起来呀,不是的!

走着,跑着,已经到了桥中央。

大家看到,在那边凸出物的后面,成排地站着好些士兵。他们有好几挺机枪,旁边还有哥萨克士兵。

民众要完蛋了,要毫无保护地遭到机枪扫射了。

季莫菲和奥尔洛夫举起两只手,摇晃着,往那边卡子上高喊:“不要开枪!我们——是自己人,不要开枪!”

那批人犹豫不决。不,现在赶紧跑吧。只有跑到前面才能得救!(而这边运机枪的载重汽车正向那边驶去。)

哥萨克士兵散开了,采取拉瓦战法[1],慢慢地向这边逼过来。

这些人就要咔嚓咔嚓砍杀大伙了。

尽管这些天来一直没有动我们。

“哥萨克兄弟们!我们——是为了你们!不要碰我们!”

他们在慢慢地逼过来。

但是他们没有举起军刀,也没有策马冲锋过来。

[1]哥萨克人用骑兵散兵线包围敌人的一种战术。——译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