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萨姆索诺夫给了沃罗滕采夫一匹暗栗色的公马,还有一个老实能干的士官护送他。他们原本从城里出来就得仔细问路,但这位士官熟悉道路。炎热的静夜,那位士官穿着军大衣,背着行军袋看起来很难受,沃罗滕采夫把它们系在马鞍上,这样行走起来就感到轻松多了。
多年来,他一直怀着一种无与伦比的尽善尽美的理想,即使不是他,也会有人在一百年里实现这个理想。他怀着期望战战栗栗地走到每一位将军跟前,走到每一个参谋部里,每一次他都会产生一种感觉:就是他!就是这个地方!但是每一次他都失望了。他几乎绝望地看到,没有一个有智慧有意志的人来把几千个迷失方向的人联合成一个整体,并引导它们走向唯一的胜利。
沃罗滕采夫像一个掌握了规律的人似的,他一直为这样的规律所苦恼:参谋部越高,军队的阶梯越高,离对事件的直接接触就越远、越少,你就越要在那里等待——一些人自我欣赏,喜欢做官,因循保守,得过且过,只要吃饱喝饱,官运亨通就行了。这样的人不止一个两个,而是整整一大批,它们把军队视为方便之物,视为刷得干干净净的、铺着地毯的晋升阶梯,每个梯阶上都在发放着大大小小的星星。
大本营的情况也是这样的,近些日子以来第一集团军的情况也是这样的,因此,他不想使萨姆索诺夫心绪不佳。伦南坎普夫的那个集团军一共3个军,但给它们配备了5个半骑兵师,让其使用彼得堡贵族的颜色。司令员汗·纳希切万斯基接到了一道命令:开到德国后方,破坏交通线,使敌人无法在东普鲁士调动。但是,他在8月6日刚开拔,侧面就出现了1个德国二级后备国防军旅,5个营。汗·纳希切万斯基不是从它旁边插过去,挡住它,赶紧深入到德国的后方,而是在考申城下打响了战斗,他在6俄里长的战线上部署了4个骑兵师,不是从两翼用骑兵包围住那个旅,而是命令骑兵下马,把它们“赶”到了敌人的炮口下——结果遭至了惨重的损失,仅军官就丧失了40多名,他自己则坐在遥远的司令部里,傍晚前命令骑兵后撤到很远的地方去。这样一来,就等于请德国人进攻伦南坎普夫的步兵。因此在第二天,即8月7日,爆发了贡宾嫩战役。伦南坎普夫真应享受荣誉——他以6个步兵师抵抗德国的8个师,而且竟获得了胜利!虽然不是彻底胜利,能否取得彻底胜利取决于第二天的情况。但是,这次胜利并未能扭转局势,因为按俄国的战略计划,伦南坎普夫不应该在战争初期打这一仗,他只是作为吸引东普鲁士军队的一块磁铁,应该由萨姆索诺夫从背后向它们发动进攻。贡宾嫩战役之后,德国人就消失不见了!它们深深地隐蔽在普鲁士的土地上了。而伦南坎普夫也没有去追击他们,这一部分原因是他的步兵已经蒙受了巨大损失(但他还有大量骑兵),部分原因是没有炮弹了,又不能马上运来,这又说明后方的准备不足,我们为法国冒了匆匆的自杀性牺牲;还有部分原因是没有听从日林斯基的催促,而认为不必着急。他为自己辩解说,德国人不会跑到哪里去,只会在他附近固守。在贡宾嫩战役两昼夜之后,不仅仅是昨天,伦南坎普夫还没有去追击——沃罗滕采夫今天早上从大本营出来的时候,也还不知道他是否已前去追击。
这几天,大本营和第一集团军之间还产生了其他紧张关系:在考申城下的那次战斗之后,伦南坎普夫把汗·纳希切万斯基从骑兵军的指挥职务上撤了下来,而后者是大公和彼得堡近卫部队的宠儿,尼古拉·尼古拉耶维奇也请求伦南坎普夫让汗·纳希切万斯基官复原职。但因为那么多近卫军军官的死,彼得堡已经传出咒骂的话来了——这也是针对伦南坎普夫的。况且伦南坎普夫还撤了奥拉诺夫斯基的弟弟的旅长职务,当哥哥的奥拉诺夫斯基在西北战线司令部工作,对此也很为不满。
在这些一闪而过的情况中隐藏着一个主要的谜底:德国兵都藏到普鲁士的什么地方去了?只要谁身上流着苏沃洛夫的果断的血液,这谜一样的情况就会使他感到极大的痛苦:他们藏到哪儿去了?在他们那儿发生了什么情况?
在这种情况下,沃罗滕采夫的安排是,让科采布到第一集团军去,而他自己到第二集团军去。第一集团军那里也有许多不明朗的东西,但主要的谜底要围绕第二集团军来揭开。
第二集团军司令部的情况怎样?谁也没有把握住今天战争的瞬息万变和战争双方最敏感的关系。第二集团军采取了只有苏沃洛夫才敢于采取的策略——神速进军,切断东普鲁士,对德发动令人震惊的战争!浑水摸鱼!侦察!……他们等待着前线司令部的报告,而他们却在引用“当地居民的话”。是的,萨姆索诺夫在侦察方面一向比较弱,在20俄里内没有看出日本步兵是骑兵,德国人已经报导过这种情况,在彼得堡还有俄国翻译呢!他们知道谁在反对他们,但没有料到会进攻他们。库罗帕特金风格,有名的“忍耐”,我们是库图佐夫的信徒……一些长耳朵的人!……有3个骑兵师——没有一个在集团军的战线前面搜寻隐蔽的德国人!包围敌人——可包围什么样的敌人啊!对包围有多少理解啊,连熊瞎子都知道要把树条弯起来拉套用。但是,那样的轭会打着脑袋啊。
在奥尔劳城下,那算什么胜利?找到了敌人!成功了!但是,丧失了2500人,他们知道敌人不在第二集团军开去的地方,而是往不该去的地方去了!
这就是日林斯基,这就是他干的好事!但是,还不是彻底完蛋。有人向大公打了一个报告,但是大公好像到彼得堡去了。沃罗滕采夫正乘车往前去。
那个士官没有撒谎,他领着沃罗滕采夫向架设在纳列夫河上的石桥走去。沃罗滕采夫还没有走100俄里,又得回去了。
士官是从另一头领着他绕过来的,现在正往石桥走去。车队离开铁路上了亚努夫大道,走在奥斯特罗连卡地段上,车队的辘辘声没有惊动集团军司令部。现在,长长的车队正攀上石桥,所有双套马车是那么整齐划一。它们全都装着一满袋一满袋的东西,袋子垒得高过马车边缘上的栏杆,上面盖着帆布。有一列马车显然是刚驶出来的,赶车的还没有坐在马车上,在车子旁边走着。在司令部所在的城里你很容易碰上一位首长,他可能要问你,干吗要无休止地折磨马匹?他们有时候两个两个地走在一起,有的抽烟,有的无恶意地说着骂人的话,大家的心情看来都很愉快。上了大道,没有月亮,夜静静的,这应该叫一个平和的人感到不高兴,可它们的兴致倒是蛮好。马都喂得饱饱的了,又没有走多远的路,他们自己肚子里也都饱饱的,近些日子又不感到危险,到边境还有两昼夜的路,他们又是些身体特别健壮的人,要是参加步兵也完全够格,他们随意甩着胳膊,有一位甚至边走边在鹅卵石路面上跳起舞来了,逗同伴们玩。
“看来,你跟你那位小妞还没有跳够……”
“伙伴们,真是遗憾,”从他的话里却听不出什么遗憾来,“那么好的夜晚,却给拽走了……”
“你怎么啦,奥尼西卡,”一个赶车的用浑厚的声音说他。“你的浅黄马往前闯,拽得我的马也往前闯,你把你那匹枣红马赶开一点,你向上士请一会儿假,把事情办一下就回来……夜里赶回来……你多余养那么一个人……”
大家哈哈大笑。但是,一看到骑着一匹纯种公马从桥上赶过来的那个人,大家立刻不做声了。
在军队里士兵喜欢说笑,这一点不像武器、服装和条例变化得那么快。这种说笑,沃罗滕采夫在日本战争中听过,在克里米亚战争中也听过,在民团中也有这种情况。倒不在于说的内容怎么好笑,而在于无拘无束到放肆的程度,叫大家发笑。
赶车人的那种无拘无束、充满自信的快乐情绪也感染了忧郁的沃罗滕采夫。他走过桥之后停了下来,把那个在车队旁边跑着的、向前面一辆大车喊着骂人的话的机灵上士叫住。那个刚在奔跑的上士两眼瞧过来,在昏暗的星光和一条带子似的河水泛起的微光下,望了望地上又望了望天空,看到这里这个司令部的军官,急急地跑了过来,在平坦的大道上印上了一连串脚印,非常准确地在条例所规定的距离上停了下来,仿佛跑这一路就是为了听这一声叫唤似的。
“谁的车队?”
“13军的,长官!”
“从火车站运到这里,走了多久了?”
“第五个昼夜了,长官!”
“运的什么?”
“干面包、荞麦米和油,长官!”
“有烤制的面包吗?”
“一点也没有,长官!”
这样一口一个“长官”,在那时的士兵中是十分流行的,在20世纪的战争中不是这样了。但是,那不是沃罗滕采夫所能改变的。他驱马走了,他带来的士官跟在他后面。车队中的那个上士按条例来了个向后转,一溜小跑往前去了,扯着嗓子叫住前面的大车。
奥斯特连卡车站离这里只有1俄里了,他们往这里可是走了4个多昼夜啊!4个多昼夜过去了——可前面还有6个昼夜啊!这6昼夜没有车可坐,军需运输工具回不来,集团军里也没有另外的运输工具可用了。任你怎么在司令部里的地图上画箭头——还得靠这些笨重的轮子默默地转来转去,来解决战役中的运输问题。
不过这些被认为不适合在战斗部队服役的士兵倒是愉愉快快的,结结实实的,那个上士是剽悍的,马匹也是壮实的,马车上又拉上了帆布以遮雨,他骑的这匹马也钉上了马掌,当老实能干的上士赶不上来时还嘶叫几声,这一切都叫沃罗滕采夫感到高兴和安心,不像从司令部出来时似的沮丧,他觉得俄国是强大的,有取之不尽的力量源泉。他感觉到了这种力量,觉得自己也有力量了。
这场战争是在人民过着令人惊叹的和睦生活的时候爆发的,日本战争时就全然不是这样的情况,那时他始终不记得有这样的情况。人们说,在战争的第一天彼得堡没有公布协议,也没有贴过告示,人们还纷纷从家里出来到冬宫去,等着在那里见沙皇,大学生们也是这样,罢工的工人在这一天也全都停止了罢工。沃罗滕采夫在莫斯科待的时间不长,那时每一天都有人到市政府前游行示威,大街上到处都给他一种齐心协力的感觉。在国家紧张的日子里,轰地下来了动员诏书——农村的人都往军事首长那儿涌去:“皇上下诏书了!”这种万众一心的热情有什么东西可以比拟?在头几天的头一批司令部里,头一批酒杯噼噼啪啪地摔了下来,一桶酒一桶酒地倒入酒杯。
楼梯上都铺了地毯——它要求人们付出比得到的奖赏更多的东西。那些可以轻易地得到官衔的人,脑子里从来不会去认真地想存在着一种驾驭战争的科学,战争科学每十年都会有变化,你就得一辈子学习,随着情况的变化而变化,永远赶上去。如果一位军事部长自吹自擂,说他已经35岁了,军事学院的板凳也坐过了,没有读完过一本军事著作不也过来了——那他会有什么作为?他也有了将军的带穗肩章——但他还能爬到多高的位置?可是要知道,梯子是这样安排的,最善于往上走的人不是那些意志刚强的人,而是那些听话的人;不是那些聪明的人,而是那些善于执行命令的人,这样的人才是上司最喜欢的。你要是严格地按条例、指示、命令办事,失败了,你便退却;打败了,你便逃跑。那么,谁也不会怪罪你的!你也不必绞尽脑汁去考虑为什么会失败。但你要是不按命令办事,你要是按你自己的智慧和勇气行事,你就要吃苦头了,这时人家就不会原谅你的失败了,你一失败就会把你撕成碎块。
还有,俄国军队里的论资排辈也是要命的!职务的安排、军衔的晋升都是严格看资历的,有机械年限的。你只要各方面都没有过失,只要不惹上司生气,到期你就会自然而然地获得你所希望的高一级的军衔。随着军衔的提升职务也得到提升,必须有特殊的功勋,像列奇茨基将军那样,或者亲近宫廷,才可以不受论资排辈的限制。大家都接受这种明明白白的论资排辈做法,这跟天体的一步一步运行相一致,人们了解这个上校那个上校,这个将军那个将军,首先不是看他在战斗中的表现,而是看他是哪年哪月哪一天晋升的,从而,到什么时候他还能晋升什么军衔。
过了桥以后就不是鹅卵石路面了,不过马蹄踏在上面更加舒服。弯弯曲曲的道路在星光下显现出来,明显地看得清路面,道路转弯的地方都是弧形的。现在是在走上坡路,往后就是下坡路了,在这最后一批灯光也已熄灭的、四周谜一般黑郁郁的地方,道路往前蜿蜒而去,没有什么可以探听的。那些赶马人精神抖擞地走着,但是赶得并不很快,不致使马儿们一夜走得过于疲劳。
沃罗滕采夫兴致勃勃地行走在这昏暗的、寂静的、温暖的地方,一下子产生了一种非常美好的轻快心情,这种心情每一个军人都有过。不,士兵很少有过,那些仅仅为了战争而生活着的军官才有,当那些把自己捆绑在一个固定地方的不牢固的绳索完全被剪断,身体是军人的而手却是自由的时候;当愉快地感觉到身上武器的重量,而脑袋只想着直接任务的时候,就会产生这种心情。沃罗滕采夫体验过这种心情,喜欢这种心态。
他之所以没有乘车直接穿过华沙,是因为他必须接触各个军所走过的所有地方,否则他将什么也弄不清楚。即使是一个勇敢的、果断的、机智的军官,也未必是一个真正的军官。他还必须了解一个士兵的重负和需要,为的是当所有士兵把身上背的麻袋扔在宿营地的时候,他来搓一搓他的肩膀;哪怕师里有一个连没有水喝、没有东西吃,这时候他也绝不会让自己喉咙里进一滴水,一块面包。
沃罗滕采夫之所以需要接触那些地方,还因为日本战争深深刺痛了他,像一块发炎的伤口,那疼痛十年来一直没有消失,没有减轻。精神错乱的俄国社会可以为那次战争的失败而高兴,就像一个缺乏理智的孩子因为生了病,今天可以不做事、不吃东西而高兴似的,而不明白他因为这个病可能终身要变成残废。这个社会可以感到高兴,可以把一切推到沙皇和沙皇制度身上,但是,那些爱国的人只会感到悲伤。要是接二连三发生这样的失败,一根脊椎就要永远弯曲而再也直不起来,一个上千年的民族就要灭亡。而我们已经有接连两次这样的失败了,一次是克里米亚战争,一次是日本战争,只有不那么光荣的,不那么伟大的土耳其战争像给了我们稍稍一道亮光。随后来到的战争不是成为伟大俄国发展的开端就是成为整个俄国的末日。因此,日本战争的错误现在特别使那些真正的军人感到痛心,他们担心并极力避免重复这样的错误。
沃罗滕采夫所以特别需要接触每日每时在东普鲁士发生的事情,还因为他过去几年是被允许参加讨论总作战计划和拟定个别方案的总参谋部军官之一。这些不署名的计划和方案后来几年里由将军和大公们签署,在那些年之后“这些意图”便被制成若干副本,保存在保险柜里,并提交给有关上司阅读。
正是在日本战争之后,军队受失败刺激出现了“军事文艺复兴”,在总参谋部科学院里形成了一个军人小组,围聚着一批军人,他们明白和感觉到20世纪是一个军事的世纪,在这个世纪里不管彼得的御旗也好,苏沃洛夫的荣誉也好,丝毫也不能使俄国壮大,给它以保护、以帮助——而只有今天的技术,今天的组织和敏捷活跃的理智才能做到这些。
只有这个兄弟般团结的总参谋部军官小组,可能还有一批工程师,才知道整个世界以及这个世界上的俄国已经不知不觉地、无声无息地滚到了新时代里,就像行星的大气层,它的氧气、燃烧的速度和钟点的弹力发生了变化一样。整个俄国,从皇帝的家族到革命者,都天真地认为呼吸的还是原先的空气,居住的还是原先的地球,只有一小批工程师和军人才早就感觉到了黄道带已经发生了变化。
当国家筑起了街垒,召开了杜马会议并且开会开得入了迷,制订了特殊的法令并寻求通向彼岸世界的神秘办法的时候,这个名为“年轻土耳其人”的大尉、上校军官小组才觉悟起来,读德国将军的著作,积聚力量,不受谁所左右,似乎也不为谁所需要。小组的人团结起来,但很快又松散开来,因为他们不可能无休无止地坐在科学院里,而且当时也没有为他们建立那样一个统一的参谋部,他们根据所担任的工作必须到各个卫戍部队去,甚至有可能永远也再见不了面,尽管在不同地方还是感到自己是那个整体的一部分,是俄国军事大脑的一个细胞。他们还保持着一个“年轻土耳其人”的核心——戈洛文教授小组,但是在去年曲意逢迎的亚努什克维奇掌握了科学院之后,最后这一批不曲意逢迎的人便被击溃了,被分别派到各地去了。他们中间谁也没有掌握过真正的权力,连一个师都没有得到过(戈洛文也只被派去当了龙骑团的团长——按职务上论资排辈、按庸庸碌碌的资历、按宫廷的私情经过很长时间周折才当上的)。但是,他们都认为自己对俄国军队的未来负有责任,并且虽然分散在各参谋部的作战部里,他们仍然以自己的准确细致工作和有说服力的建议来指望把俄国军队扭转到所需要的方向去。
正是他们这些没有责任、没有权力的人拾起了威廉皇帝的手套,正是他们——不是波罗的海的男爵,也不是皇族的近亲,更不是从脖子到肚脐挂满勋章的将军,才知道今天的敌人对他们备加赞赏!他们知道德国军队是今天世界上最强大的军队,这支军队富有全民的爱国感情,是最出色的管理机器的军队,是结合了无法结合的东西的军队:具有绝对服从的普鲁士纪律和欧洲的建功立业的首创精神。像我们总参谋部这一群军官似的军官,在那里多的是,并且有力量,有权力,甚至能指挥集团军。总参谋部的首长在那里不像我们这里9年换6个,而是100年换4个,而且不是撤换,而是接班,小毛奇接老毛奇的班。那里的“军队野战管理条例”不是像我们这里总动员前两天才颁布,而是7月16日就颁布了,7年武装纲要也不是在战争开始前3个星期才制定的。
当然,像陀思妥耶夫斯基所教导和渴望的(沃罗滕采夫也那么认为),要是能和德国结成“永远的同盟”那才是十分愉快的事;要是能像德国那样发展和巩固我们的人民力量那才是十分愉快的事。但是,现在要打仗了,我们的总参谋部的骄傲在于要当之无愧地决一死战。
这就意味着:不仅要最好地理解和执行这一天这一夜的短暂任务,还要从根本上和根源上懂得和检验这里是不是从根本上进攻?以及是不是攻击其根本之处?
这是德国总参谋部的学说:竭尽全力地进攻!德国有其根据选择这一学说。但是你看,法国人把它拿了过去。你瞧,我们也把它拿了过来:只有前进!永远前进!多好啊!小蝴蝶苏霍姆林诺夫感到很高兴。不过军事科学里还有一个原则比前进还重要: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根据和法国人达成的协议,我们可以自由选择战役方向。我们对两个地道的敌人——奥地利和德国——做了比较。奥地利的边界容易越过,而普鲁士的湖泊有利于防守,进攻则困难。进攻德国,需要很多兵力,而希望又小;进攻奥地利——成功的希望,消灭其全部军队、攻占整个国家、进军半个欧洲的希望较大。到那时再进攻德国,用少量兵力就可以守卫占领的地方。我们边境附近的地方道路泥泞,行车困难,方案就这样选定了。帕利岑就在这样进行准备,把科夫诺-格罗德诺-奥索维茨-诺沃格奥尔基耶夫斯克各要塞连成了一条链条。
沃罗滕采夫的马满身泥泞地走在多沙的道路上,这也证明,这里没有修道路,这里连一条完整的道路也没有。
但是,苏霍姆林诺夫带着轻浮和无知的举止来到了总参谋部(像是很有决心似的),调和选择方向的争论:从哪个方向进攻都行,同时从两个方向进攻也可以!最后,他从两个方案中选择了最糟糕的方案:从两个方向同时进攻。曾经撤换他的日林斯基前年曾答应法国人,可以超出协定,从自己即从俄国这方面说:一定会进攻德国——或者进攻东普鲁士或者进攻柏林。怎么样,现在我们在盟国面前要有勇气,要有尊严,我们不能欺骗他们!
而我们表明了根本态度之后,就要当之无愧地去战斗……
但是,这“或者进攻东普鲁士或者进攻柏林”,不是在折磨俄国的智慧吗?干脆又进攻这又进攻那多好啊!在这头几天,当第一集团军和第二集团军刚刚开进普鲁士,整个战役还没有打响的时候,在大本营的写字台上已经编成了第九集团军,为进攻柏林做准备。为此(可怜的萨姆索诺夫还不知道)他的近卫军一个军被拿了过去,也不准许阿尔塔莫诺夫推进到索利道以远的地方,而且要他减缓后方工作的速度,要他们的新部队横向赶往华沙。
而那边的情况呢?去年日林斯基已经要求霞飞,为了俄国的利益一开始就大力展开工作:不需60天动员,甚至不需30天动员,而用15天就动员起民众!因为朋友们的情况并不好,为了朋友就要吃点苦,受点累。
但在个人生活中友谊不应该变为自我铺砌,这是永远不需要酬谢的,在国家关系中就更是这样……俄国的这种牺牲,我们的这种血的奉献法国会长期记住吗?
你就当之无愧地去战斗吧!
前进150俄里吧!超然于夜的黑暗,超然于地形地貌,按照地图所标示的,骑在那匹高头大公马的背上,走在宽广的地面上!沃罗滕采夫在推测,在思考,在想象,他似乎看到了几十个总参谋部军官,不过全都是德国人,他们坐着快速的汽车,夜里行驶在结实的公路上,一个接一个电报紧密联系着,还有和地图放在一起的精确的飞机侦察资料,别着大头针,标着确切的箭头——我们正从什么地方往什么地方去,领悟力强和反应灵敏的将军们,会在5分钟内做出的符合理智的决定,后面是翘起自信的下巴的日林斯基,拿着前天仔细准备的文件的波斯托夫斯基,功名心重精力充沛的费利莫诺夫,有点负担过重且性子缓慢的萨姆索诺夫;前面是消失在沙地湖泊里的几个军。在这一严重的冲突临近时,沃罗滕采夫只能够根据依稀的记忆查看地图,不太快地赶着马,让它有足够的力气行走。
得赶紧呀!在这次战役当然得赶紧,但从别洛斯托克开始不能全都徒步走呀。得赶紧,但不是像丑角上舞台似的着急,把鞋子裤子都丢了,首先得把皮带和衣服系好呀。开始时可不能有不协调现象:当萨姆索诺夫还没有准备好的时候,先把伦南坎普夫派出去吧?整个作战计划的意图在稀薄的空气里渐渐模糊,消失了。
……没有时间跟士官交谈了。他们走过了一个个居民点,有时向什么人打听点什么;有时沃罗滕采夫点支蜡烛照着地图,自个儿思考着什么。他紧张地想了两个小时,提出彼此相左的打算进行衡量:关于布拉戈维先斯基的那个军,要是转归伦南坎普夫指挥,右翼就脱节了,那会更加糟糕的;关于第二军,它陷在了沉寂的湖区,既帮不了第一集团军,也帮不了第二集团军;关于那批将军,把他们的姓氏拿来看——冯·托尔克鲁斯,费京戈弗男爵,谢德曼,里希特,什捷姆佩利,明金,希列利乌斯,罗普——你无论如何想不到第二集团军是俄国军队。今年春季拉乌什·冯·特劳本贝格又被任命为这个集团军的指挥员,这又是个什么名字!
这种以德国人为主的状况已经成了普遍的习惯,我们甚至不去思考:近两个世纪以来俄国是不是在主导着自己民族的生存?或者从彼得大帝以来是由德国人来主导?
关于俄国将军阿尔塔莫诺夫,他是这样想的:他现在的道路是受谁控制,明天俄国全部荣誉又取决于谁。阿尔塔莫诺夫还是萨姆索诺夫的同龄人,因此,做他的下属将感到难受。阿尔塔莫诺夫长期在参谋部服役,他的工作是“为人办事”,“转达命令”,他不知为什么当上了克琅施塔得要塞的司令,尽管是陆地的官,不过仍然是要塞工作的主要领导人。因此,现在到集团军里来工作了。
德国人连篇累牍地报导并嘲笑说:这些俄国人的总参谋部甚至不知道“军事专业化”的概念,他们的一切,非马非炮,一切都是步兵……
沃罗滕采夫也想到了总参谋部的军官克雷莫夫上校,他在第一军的时候走在自己前面,现在情况可能变了,可能把事情弄得很糟糕了。他们个人没有再见过面。但是,离开大本营后,沃罗滕采夫按将军和上校手册仔细了解了每一个人服役的情况,他决定在这里都跟谁见面。克雷莫夫比沃罗滕采夫年长5岁,获得上校军衔比他早得多。可以断定,他的工作时好时坏:在世纪之末有点笨了,他可以有一年半的时间来通晓炮兵管理工作,后来就不冒尖了。但是,后来又振作起来,上了军事科学院,在日本战争前顺利地毕业了。看样子他作战很勇敢,一次一次战斗获得了奖赏。后来5年当总参谋部干事和动员部主任时工作又懒懒散散。他在那里写了些有关后备部队的著作,这一切对大集团军有用,不过问题还是:怎么和某一个军官相结合?
道路在冷起来的星夜里延伸开去,延伸开去。有时道路四周是树木,有时光秃秃的,行走的一直是沙地。稀稀落落的田庄,一个一个的井台,路边一个个高高的十字架,一一在昏暗中过去了。波兰北部静悄悄的,睡梦一般平静,一点也不像有军事行动。不错,有两个村子夜里有大车开动的声音,巡逻兵叫唤的声音。但是,没有谁追过去,没有谁把车子驶过来。马走得疲乏了,士官伏在马鞍上。在这黎明前,沃罗滕采夫喂喂马,睡两个小时,把士官打发到后面去,接着便一个人待着。
他的思路渐渐稳定下来,不再那么激越,不再那么快速跳跃,不再那么彼此错综了。现在,出现了一些完全不同的想法,这些想法是那么清晰,可以在这深夜安静行走中继续想下去,对此他感到很高兴。
一个不眠之夜,还有明天的长途跋涉,之后还可能有一个星期的连续紧张的行程,这些一点也不使沃罗滕采夫感到难受,因为这是普鲁士战役所需要的,是生死攸关的事情,同时也是他的命运所在。而且,这是他生活中最伟大的日子——一个基干军官为此而生活的日子。他不仅不感到难受,反而感到轻松愉快,因此,睡不睡觉,吃不吃饭,对他来说倒是无所谓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