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她被一双老女人的手推进了一间昏暗的卧室,他就躺在里面。
也不是非常暗,但是当你在一个明亮的南方的正午走进一间窗子给堵住了的房间里时,你的眼睛通常是很不习惯的。
房间里散发着乳香、干草和药的气味。
很快就看得见缝隙里透进来的光线了,光线里浮动着一些灰尘。在这些浮动着灰尘的光线下,能够模模糊糊看到房间里的情况了。接着看得确切一些了,接着看得清整个房间了。
他躺在墙壁间的一张高床上,垫着高高的枕头。由于天气闷热,只盖一条被单,就像盖着一件白布尸衣似的,只不过没有把头也盖住。
瓦丽娅向前走了几步,停住了。她完全不知道该说什么,从彼得堡来这儿的一路上也没有想好,担心不管说什么都会说谎。但是,这间房子部分地帮了她的忙,在昏暗中沉默不语,控制自己,是比较容易的。
而他,看来是清楚地看见她了。但他没有把头掉过来,只是在呼吸了几下之后低声地问道:
“你是谁呀?”
她回答说:
“玛特维耶娃·瓦丽娅。”
“玛特……维……耶娃?”他用低微的声音说道,但是很惊讶,又很亲切。“玛特维耶娃?”他停顿了一下,“你不是在彼得堡吗?”
“我来了,我知道了就坐车来了。”
战争爆发了——这他过去不能说,别人也没有跟她说。现在她是为了他而来的,尽管是被几位女士强迫的——这么说的话,几乎是真实情况。可是说出来,又不好意思。说是来感谢恩人?……恩人一般来说又会感到羞愧。而且感谢——这也虚假:大家都说,恩惠离开了社会责任,有着赎买的意味。反正瓦丽娅在自己和在这些女士面前不能不承认,要是没有伊凡·谢尔盖耶维奇·萨拉托夫金的话,她不管是中学毕业,还是上高年级学习,都是不可能的。
在沉默的几分钟里,他慢慢地缓过神来了。他说话的声音大一些了,而且用更加明确的亲切语调说话了:
“谢谢,瓦柳莎。我没有想到。我好高兴啊。”
过去当她还是个小女孩的时候,他还可以摸摸她的头。她还记得,他跟她说话很特别,很亲切,可是他们以后再没有见过面了。要是在彼得堡的街道上,她从他身边走过去,恐怕也认不出他来。
而现在这声音——很叫她感动。于是她第一次感到,她赶那么远的路程到这里并没有白来。尽管她一路上都认为,这次可能会白跑的,可笑的,愚蠢的。
在有文化的同学和她的女性朋友中,她羞于承认她要到恩人的卧榻前去,那是什么一个人呢?一个食品商店的拥有者,不管怎么称呼他,反正是一个商人或老板,是黑帮分子。尽管戈茨的父亲也是茶叶商,但他为千百人参加革命捐过款!
萨拉托夫金的商店位于一条安静的旧邮局街上,远离大街,没有玻璃橱窗,也不宽大,甚至有点暗,可是在整个皮亚季戈尔斯克、叶先图克、热列兹诺沃德斯克都很有名:人们说全世界都没有这样好的食品——各种牌子的外国酒、瑞士的巧克力糖、沃洛各达的奶油、涅任的小黄瓜,这些食品在萨拉托夫金那里应有尽有。他的店员认为回答“我们这儿没有”是可耻的,甚至不可思议的是,萨拉托夫金是在追求什么好处,他不是在追求顾客每日不断的需求,而是在追求对任何随意的愿望在他那儿不至于回答一个“不”字。更确切地说是一种自豪。
瓦丽娅不是说没有白白来吗?可是接着谈什么好呢?她是不是明白,伊凡·谢尔盖耶维奇已经是医治不了了,因此人们几天前就催促她赶紧动身。而现在他讲起对健康的不可实现的愿望——是言不由衷的,但承认就要死了——又是不可能的。至于说别的什么事情——又完全是不自然的。
瓦丽娅一步也没有再向前走,她紧张得犹豫不决,在等待着,看怎样站一会儿而不走掉才是礼貌的。她两手抓着挎在胸前的小提包,下意识地不想放手。
房间里的光线够明亮了,枕头上的伊凡·谢尔盖耶维奇的圆圆的脑袋,稀稀疏疏的头发,更加圆的脸以及像洗湿了的毛笔似的下垂的大胡子,都看得清清楚楚了。
他身体的其余部分则全在白被单下面。
不是意识到他已濒临死亡,而是由于一直拉到下巴处的尸衣似的白被单,使她不由得打了个寒战。
而他却相反,还是那么静静地躺着,似乎一点儿也不害怕,没有东西在威胁着他。
“上帝会照顾你,瓦柳莎,”伊凡·谢尔盖耶维奇以同样亲切的语调说,似乎她已不是记不清的20个同学中的一个,而是他的亲爱的女儿了。“让你上学。为了幸福。你的。人们的。学习就是光明,你知道。双刃的。”
最后3个奇怪的字眼她没有弄明白是什么意思。但她也不打算急切地弄明白,只是急切地想要有礼貌地站十分钟,减轻一点紧张情绪,不需她来讲话,而他会主动讲话的。但是,他讲起话来的语调深深地撕裂着她的心。
“找个好未婚夫吧?”他似乎是沉思地说,看来说得不吃力。“或者已经找到了?”
“还——没——有,”瓦丽娅呻吟般地说。
这时她才感到对他的真正感激,他没有忘记最主要的东西,轻轻地触了一下她最隐痛的地方。
他的确是一个好老头儿,尽管也是一个商人。有的人必须做商人的,有的人必须一个人来承担,让他们的城市不差于首都。
而在他之后呢?
“全都——会有的,全都——会有的。”老头儿不知是安慰她呢,还是自我安慰。
他沉默起来了。
他忘了?
瓦丽娅没有吱声,她甚至想说点什么,但是想不起说些什么好,要是她只是个4岁的小女孩该多好。
当她站着两手抓着小提包犹豫不决的时候,她忽然想到,她有一天也会变成老人的,也会这样直挺挺地躺着,无助地面对死亡。
而伊凡·谢尔盖耶维奇在这一刹那间似乎从死亡之榻上帮了她的忙。
他又说道:
“谢谢。谢谢你来看我。上帝会保佑你。”
的确,似乎产生了好的结果,突然间产生了。她在路上曾想象这事将是难以熬过的,痛苦的,毫无意义的,而实际上并不是这样。
她从他昏暗的房间里走了出来,感到非常感动。她走到了外面,而外面热得叫人发抖。延伸开去的皮亚季戈尔斯克,有许多东西投入到眼帘里。
萨拉托夫金的三层楼的屋子耸立在莱蒙托夫街和德沃利扬街交会的拐角处,一些敞篷的小电车在这里拐弯,向普罗瓦尔驶去,尽管处在战争期间,今天却坐满了去疗养的人士。电车在往上、往马库克山脚方向驶去,一路要经过一些富有的白色别墅、寄宿学校,到那边有风鸣竖琴的地方去,到莱蒙托夫山洞去。而从另一个方向,则拐到市场去,莱蒙托夫街急速往下,很快就是绿荫下的一片屋顶。往南,从低处的城市上去,会出现几条延伸开去的绿色山脉。
视野中出现了一幅亲切的景象,心里感到热乎乎的。皮亚季戈尔斯克!她为什么要从那里到这陌生的、不温存的彼得堡来?当时觉得,是为了幸福。
无依无靠的人……可故乡才对无依无靠的人有帮助啊。你看……你看……不是父亲,可是……可是像父亲?不是父亲,可是为她做了多少事啊?!
而且给她多么善良的祝愿啊,又是怎样想到的啊!
可是你看他已经不在世间了……
从孩提时代起,那周围所熟悉的、招人喜欢的一切,在莱蒙托夫的无形的芳香之下,就像一满盅酷热和幸福似的,使你心旷神怡。
看那一次的感觉:她和萨尼亚相遇了。在故乡的土地上,在这里一切都是不可能的。
她和萨尼亚相遇了,但她只是感到极端懊丧。那样一种令人受不了的会见,在那样一种旋风般的令人惊慌的情况下,看来能有什么结果呢,在这全世界所处的非常局势下,对他也好,对她也好,什么好的结果也不会有的!她就要走了,心情闷闷不乐,打算用自己的身体来挡住那股旋风。但是一切都白费劲了。她心情沉重地跟他在温泉车站交谈了几小时,可是一切无济于事。他的这种过度的美德,慢性子的审慎,她上中学时作为一个女孩子就感到非常厌恶。现在在7月明亮的阳光下,可以清楚地看出萨尼亚在摧残自己,而瓦丽娅又制止不了。她向他说了那么多刺耳的话,表示自己的懊恼,再谈话也就没有意义了,于是她只好往别墅去,到皮亚季戈尔斯克去。
她就这样飞奔而去,往故乡飞奔而去,就像一路上没有战争伴随着她,就像不是赶着去看恩人的最后喘息,而是飞去追赶幸福似的。
就像恐怖分子带着火棉藏在警察搜查不到的什么地方,藏在胸衣下面似的,瓦丽亚内心深藏着一种爆炸力,已经感到承受不起它了。
在彼得堡就像没有她这个人似的,她这个文化不高的外省人,没有谁注意她,她得不到谁的欢迎。而在这里,有着故乡的热情杯盏;在这里,她可以找到朋友,可以找到熟人。有人了解她,帮助她理解自己的命运。
她将是多么感激啊!她将有事可做了!
她可以会见各种各样的人,她要是愿意的话。
你看,在切尔克斯克她看见了一个路过的山民,腰间系着一根深灰色的窄皮带上挂着一把闪闪发亮的匕首,你看,这就是我们的人,我们的世界!尽管她过去并不认识一个山民。
她戴着一顶廉价的草帽,走在没有树荫的炎热的人行道上。突然,在她的脚前,横在人行道上,有一张地毯深红色带火星花边的地毯。
瓦妮娅哆嗦了一下,就像刚睡醒时产生一种错觉而哆嗦一下一样。她往四下一看:是的,一张柔软的地毯从地毯商店门口延伸出来,横在整条人行道上——其他的行人不敢踩到上面去,都停了下来。但是门口却站着一个矮壮的中年土耳其人,他戴着一顶小红帽,拿着一支冒着烟的长烟袋杆儿,很亲切地请过路人道:
“走在上面,请走在上面,这样走起来舒服些。”
有的人还是从旁边走,有的人笑着走到了上面。瓦妮娅也走了上去,体验着走在上面的脚步的感觉,一种异乎寻常的幸福的感觉。
她偏着头笑着,看着那位大方的土耳其人。
她很可惜地从地毯上走下来,离开了上面的那些火星。刚才脚下经过了那些火星,就像在瓦妮娅的心中也撒下了对生活的明朗、美丽、自信的火星似的。
从莱蒙托夫小公园到另外一个公园的没有盖房子的地方,有一些临时搭起的小铺子,形成一长排小铺子和小亭子——用木头搭起的小售货亭、白天柜台上面有遮阳板的小屋。
瓦丽娅慢慢地从它们旁边走过去,随意地看看每一个小售货亭和小屋子。这里有卖美味糕和油质酥糖的;有卖百货的小铺;有掌鞋的;有镀锡工;有修理气炉子和煤油灯的。再往下,有一个洋铁工人,在他旁边的像橱窗似的柜台上面挂着一个大的镀锌盆子,用它来代替招牌,亭子里面传出来打洋铁的声音,你就是把耳朵捂起来,也能听到那刺耳的、甚至是恶狠狠的声音。
瓦妮娅快步走过去,想甩掉这些洋铁声音,但是斜眼一瞧,正看见那个洋铁匠停下活儿,挺直身子站了起来。在这大热天里,他穿一件灰色的厚实的衬衫,那衬衫也是洋铁的颜色,黑黑的身子坚定地向前挺着。这是一个年轻小伙子,黑黑的头发,长得黝黑黝黑的,像南方的许多人那样,但他的最大特点是长着宽大的轮廓分明的脸、额头和下巴,一双耳朵却出奇得小。
瓦妮娅看着他,放慢了脚步。她认出来了吗?又走了一步,便蛮有把握地停住了脚步。
小伙子手里拿着一个小锤子,扫了她一眼,没有表现出一点小铺老板或业主的那种殷勤,甚至有些忧郁,就像在对待敌人而不像对待主顾那样。
瓦妮娅张着嘴向他笑了笑,说道:
“你……没有认出我来?”
那时她刚刚上市立中学中年级,刚刚换了一个班,也是穿一条围裙,绿色短披肩上架两条背带。她像一个孤儿似的和两个比她年级大的女同学住在寓所里,那时她们和英马努伊尔·英奇曼(他自我介绍时不说自己叫艾马,而说自己叫英马努伊尔·英奇曼)交上了朋友。她们得到了瓦丽娅的承诺——不把她们的情况泄露出去。之后,有一次告诉她说他是一个有名的无政府主义者,而且她们也同情无政府主义。她们跟瓦妮娅一起住在一间寓所里,她们简直无法向她隐瞒这一点,而瓦尼娅知道后,感受到这儿有一种神圣的献身精神。两个女孩子一会儿把一个什么盒子藏起来,一会儿把巴枯宁的一本书藏起来,一会儿把《黑旗报》藏起来——她们按照秘密活动的要求,按照读禁书的要求,偷偷地贪婪地读这些书报。她们反对普遍的原则,主张必须彻底摧毁现存的一起生活制度,必须献身于不可遏止的、毫不退却的破坏活动,直到像马其顿人那样使用药方:在自来水管里撒上氯酸钾,在瓶里面装进硫酸。
有两三次跟英奇曼一起出现的还有若尔卡,一个身强力壮、沉默寡言的小伙子,像英马努伊尔说的,一个还没有充分发展的,但有望自学成材的人。英奇曼把他当作帮手,当作替身,交给他一些任务。他那时才15岁。
从那时以后过了多久了?7年了吧?从那时以来瓦妮娅一次也没有再见过他们俩人。她甚至完全把他们忘了。真没有想到,现在,他就在皮亚季戈尔斯克。
他从他那半明半暗的洞穴般的小售货亭里,不怀善意地扫了她一眼。
“没有认出我来,若拉?……我——是瓦丽娅呀……我是格拉夫街上的那个女中学生呀……您到过那里……你跟艾马努伊尔到过那里。”
不知为什么她不由自主地用了“你”。那时候她也才13岁,还是个小女孩。可现在,他已经不是半大的孩子了,而是一个身强力壮、肩膀骨节粗大的男人了。
他从半明半暗中皱着眉头望着她,看来他非常不喜欢这一切。他好像只“哼”了一声,什么话也没有明说,便悄悄把身子转了过去,往一张矮椅子上坐了下去——在一个前倾的铁砧上锤打起一个洋铁盆的弯曲的边来。他用小锤子在坚硬的铁砧上捶打那弯曲的边缘几下,挪动一下,又继续捶打几下。他气愤地打着,好像在生这洋铁的气,直打一会儿,又斜打一会儿,又低着头捶打,更显出一脸的不高兴。他甚至连瞧都不瞧瓦丽娅一眼。
而她在不由自主地盯着看那深色的肮脏的木头柜台,上面放着各种颜色的洋铁片,有的白边朝上,有的黄边朝上,有的地方还盖着一层铁灰。她两只胳膊肘支撑着,看着那个圆脸膛的工匠,固执地说道:
“您不可能记不起我来!当时还有两个比我大的女中学生,我是最小的,叫瓦丽娅,我清清楚楚地记得您!”
5分钟以前,关于他的情况她还什么也没有记起来,而现在就像打开了记忆管道的闸门,一股强大的记忆热流冲了出来,她甚至记起了他当时穿着带格子的深红色的衬衫,甚至记起了他当时坐什么凳子,以及他的手的动作。现在这一切大大地在帮助她用一种挑衅的感情从记忆中不断把一些情况拽出来,比如他的那些无政府主义的纲领性的话:要破坏而不管建设……积极地破坏——这就是自由……反对社会公认的权威……捣毁纪念碑……
他恶狠狠地在捶打着手中的活计,就像敲打着一个自古以来的敌人,他那有力的、结实的、多肉的嘴唇都给弄歪了。
瓦丽娅更加看清楚了这间阴暗铺子里的情况,清楚地看见了他那往旁边梳得整整齐齐的一绺头发,只是他的一双眼睛在有意地避开她。她还看到了他身上系着的那条长长的、不柔软的、好像是上了胶的黑围裙。
过去她也系过一条黑色短围裙,每个褶子都好好地紧挨着的围裙。
他不可能记不起她来!他不向她打招呼,她就不走了!
她哪儿也不去了。记忆的管道里陆续有东西闯出来帮助她,她惊奇地发现,她又掏出来了一些新的情况。
只有压制文化才能达到无政府主义的理想。打倒科学压迫,打倒大学,打倒信仰科学的场所!埋葬信仰,之后也埋葬科学,把它打发到人类迷信的档案馆去……
真是一些奇怪的、意想不到的话!这里面是否也有一些片面的真理呢?科学是一条冷漠的、枯燥的、冷酷无情的道路,特别是对年轻妇女来说,特别是对孤身女人来说。
但是,这话是怎样记忆起来的呢?现在花了多大的力量才冒出来的呢?
……斗争的方式可能是多种多样的:毒药,匕首,绞索,手枪,炸药……炸药,炸药……
他还在狠狠地捶打,还不认?近处的急促的铁的声音抽打着瓦丽娅的耳朵。
这时她清楚了:他是不想认她——那是由于秘密活动的缘故?他在今天还属于一个可怕的黑旗社会。或者已不属于了,但是他在掩饰他的过去,害怕辨认出来。
可是,难道她要出卖他?可是她可以帮助他呀——把他从秘密活动状态下解救出来或者可以帮助他读书呀,发展呀,而他自己是难于做到这一切的。
一种力量促使她盯住那柜台,她的整个身子前倾着,一排店铺像旋转木马似的在旋转,而这个店铺就在她们两人之间,她被一种向心力压挤着。
“若拉!我永远不会出卖您的!”她透过洋铁的咣咣声,透过侧面的煤油炉子的噗噗声,更加有力地说道,但是不叫邻居听到,而只让他一个人听到。“您完全可以信赖我的!你可能是……”
在那咣咣声和噗噗声下,同时又是怕说服不了他,她呼吸急促起来。但是,他听到了,明白了。他不再捶打了,向她转过了身来。于是她现在看到他在这几年成长起来了,看出了他的全部决心!以及他所要掩饰的全部神秘之处。他那宽阔的下巴和上嘴唇上长着坚硬的黑色胡须。
“你可以信赖我啊!”
“信赖什么?”他粗野地问道,“我们有什么事情需要彼此来做?你还是做你的小姐去吧,你走吧!”
他声音粗野得像是在下命令。
“你可以信赖我呀!”瓦丽娅说得越来越有信心,越来越有吸引力,以至于靠在了柜台上,而没有注意到一只赤裸的胳膊肘压在了煤油炉子溅出来的一片烟油上。她发现时,把要说的话也忘了。
有几个行人从她旁边走了过去,几个订货的人没有停下来——她不顾这个胳膊肘一个劲地望着这个无政府主义者。对啦,她想起来了!
……革命者只知道破坏的科学……他必须用冷冰冰的嗜好把他的温情压下去。要是他对这个世界上的东西有所怜悯,他就不是革命者……
噢,完了!噢,明白了!他是自愿地放弃这世界上的一切。但是,难道说阻止——就是友好的关心?光辉的帮助?……瓦妮娅是一个孤单的人,因此她理解一切孤单者的孤独的处境。
他看着她。
在他那张胡须错乱的脸上和阴郁的眼神里,隐藏着多少痛苦,多少没有说出来的沉重心事啊。
“想必这些时间里你有过非常痛苦的生活?”她觉得这话能给他一点安慰。
“有过,”他突然开诚布公地说,“许多背叛者,很少人不是叛徒。我在一件事情上摔跤了,领导人被关到监狱里了,在监狱里关了好几个强制劳动队。”
“关多久了?”她也可以想象到。
“然后大赦了,改为了流放。叫我们过着猪狗不如的生活,你看……我们过的什么样的生活……”
看样子,他还没有结婚。他又把小铁锤在铁砧子上捶打了几下,以“当当”声代替说话。
“我压根儿没有想到您在皮亚季戈尔斯克!……”
他稍稍启开了他那个地下的、受追缉的秘密世界……她现在不能再用“你”来称呼他了,他在她的面前已经长大了。她不准备进入他那个可怕的世界,但是如果他威严地招呼她,她也可能进入……不管以什么形式,但反正和人民结合,对此谁不梦想呢?
“南-俄联邦?”她还记得,便低声说了出来。
这时他没有打铁,但邻居的几个煤油炉子一起发出的噗噗声妨碍了他。
不过若拉还是听到了她的话,他“嘘”了一声,叫她小心。
“别说!”
她没有吱声了。
“联邦被出卖了,”他信赖地说,她听到了,“基辅人出卖的。也怪我们自己,我们散布了许多疯狂的想法,以至于自食其果。于是,我们垮下来了。”
“而英奇曼呢?”她问道,其实只不过是提起他们共同的过去。
他挥挥手,说道:
“他成了无政府主义老爷,而我是无政府主义共产主义者。他们过于学究了,而作为一个无政府主义共产主义者,是不需要读任何东西的,为的是不受别的东西的影响。自己的所有观点他必须自己来形成,只有这样才是个性的自由。”
他说完了,而该诅咒的盆子也快做好了。他捶打着。
围裙上面在动,而围裙下面像有一动不动的骨架撑着似的鼓了起来。
他有着多么坚强的意志啊!这个地下铁匠有着什么样的力量啊!
可是,要是他不需要读书,那她又怎么能帮他的忙呢?不过也可能是他把自己跟谁捆在一起了,她又不可能到那人那儿去?要是他能信得过?
她一直有一个想法,今天能在他的脚边躺下来休息一下就好了。
他停止了打铁,但挥动着小铁锤,热情地看着她说道:
“所有人都要在我们的膝盖前爬行!我们要把所有人钱袋里的东西抖落出来!”
看他那不可战胜的目光!
“要把所有无赖一个一个都枪毙掉!”他看着她,也像看着一个无赖似的,“看他们吃得多胖。你压一压那狗东西——那多肉的肥胖胴体。”
瓦丽娅不知道怎么来使他消消气,怎样使他变得满意起来。
“要给那些长头发的牧师梳梳鬃毛,好在那鬃毛上挂东西。”
“不可怜吗?”她表示怀疑地说道。
“对谁也不可怜,”他直言不讳地说道,动了动厚重的嘴唇,“应该知道,有一种力量奔他们而去,要让他们害怕!”
他说着一些多么可怕的话!不过生活本身也是残酷的。这在别士图舍夫的课堂上,在现在看似顺利的表面上,采用道德规则绝对可以测出来。
她不觉扑在了柜台上,也不顾会不会把连衣裙弄脏了。
记忆又使她想到那些年有趣的争论,现在还觉得那是他多么骄傲的孤独表现:革命者有没有个人幸福的权利?或者他必须永远依附于他的革命理想?她很可怜他这个不幸的、天赋不高的人,他是那么孤独,那么疲劳,那么内向。她从柜台外对他表示痛惜,发出内心的哀鸣:
“若……若拉!但您不应该剥夺自己……”
“啊?”
他停止了打铁,看了看她。不过他没有大皱眉头,没有大为气愤。
但她还是没有离开柜台,一直到售货亭的遮阳板砰的一声给关上了。
他没有打铁了。沉默不语,望着她,在想着什么。
他的黑眼睛,像燃烧起来了似的,是由于熔炉的火光呢,还是由于暗藏在心里的怒火?
四只眼睛相视,他想了想,说道:
“噢,进来吧。”
煤油炉子噗噗地响着。
她离开了柜台,没有看胳膊肘下好长的一条污迹,可能连衣裙上也有这样的污迹,她掀起板子,走到了柜台里面狭小的地方。
再往前就没有地方去了:前后左右就两步的地方,而且到处摆着和挂着洋铁桶子。
他干吗要叫她进来?
他可能是把腿坐麻木了,这时站了起来,他比她高出一头。他往里面靠了靠,在那里碰到了一扇小门,他摇了摇头,说道:
“咳!”
没有办法!原来,小售货亭里后面还有一个暗藏的储藏室,那扇小门就是通到那里面的。小门是那么矮,瓦丽娅要进去,也得低下头来。
多么秘密的去处啊。
瓦丽娅大胆地从这位无政府主义者系着的围裙和低下的肩膀旁边挤了过去,走进了储藏室,就像进到一个地下室似的。
信得过我了?用得着我的!
那地方是那么挤,勉勉强强能转过身来。她的背碰着了底朝上挂着的一只浴盆,“咣当”响了一声,似乎在提醒她那儿有东西似的。
不知怎么她碰在了一顶草帽上,吓得她跳到旁边去。
这是一间用板子钉成的储藏室,但许多地方还是有缝隙,所以有光线透进来。
若拉大大地弯下腰,走了进去。一块弯曲的铁又响了一下,像一声闷雷似的。
这地方是那么挤,到处挂着和摆着一些东西,他们只能面对面站着。
可这里究竟有些什么东西呢?
她站着,借缝隙里透进的光线看着它。
隔壁煤油炉子发出可怕的噗噗声!
他解下围裙扔在地板上,围裙碰着地板发出清晰的、坚硬的敲击声。
要是叫她从头弄明白这一切,她真不会愿意再那么做了。
而他在可怕地沉默着!
在这间捕兽笼子似的昏暗的储藏室里,由于害怕和闷热,她简直喘不过气来!简直像在一眼荒井底下。
她感觉到他的两只手没征求她的允许就压在了她的肩膀上。
还在往下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