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三章

还在第一次梦醒的时候,还在记起你多么年轻之前,还在一个多么美好的夏日,可以幸福地生活的时候,突然间身上一阵发令:吵架了!昨天以来,又跟丈夫吵架了。

她把眼睛睁开,卧室里就她一个人。

她打开了朝向公园的百叶窗——多么美好的早晨啊!迎面吹来凉爽的空气!喜马拉雅银杉的枝叶伸展在二楼的阳台旁边。

很有福气吧?这整个公园是按她的意愿在这光秃秃的草原上建起来的。世界上任何事物,彼得堡的、巴黎的任何服装,现在都可以订购,都可以得到。

他们最近的一次大吵吵了3天,他们3天都不说话,不给对方提意见,什么事情都不一致。基督登山变容节来了,伊琳娜跟婆母到教堂去,到阿尔马维尔去。高昂的弥撒歌曲,神父衷心地布道,用堆成小山的彩色苹果和一小桶一小桶蜂蜜的愉快祝圣,在热烘烘的太阳下法衣、旗幡、干净手提香炉和漂浮着神香的烟气交错映辉,这一切造成一种天国的气氛。而在天国面前,在上帝的思虑面前,在战争面前,男人的欺负显得那么微不足道了,于是伊琳娜决定不仅这一次要原谅丈夫,即使自己没有一点过错也要原谅丈夫,而且以后永远不再吵架了,如果万一吵架了,自己也要第一个表示道歉,因为这正是基督教的教义所在。于是在基督登山变容节的日祷之后,伊琳娜一回到家里就请求丈夫原谅。罗马沙非常高兴,他已经想到了这一点,马上就原谅了妻子,自己也宽宏大量地请求妻子原谅。

但是,他们只从礼拜三到礼拜天生活得和和睦睦。不久,又吵得那么厉害,连话都不说了。

女佣人在走廊里低声请伊琳娜做指示。可是伊琳娜走到镶着红、白大理石的洗澡间去了。

接着,她就在那里向圣母祷告起来。但是,她并没能清洗自己的心灵。

她在三扇镜前精心梳妆打扮之后,也没有使自己粉红的皮肤、圆圆的肩膀、齐腰长的头发的样子好一些。她用四桶水淋洗了一遍。

她走到了有太阳的那一边的外廊阳台上,眯缝着眼睛望着火车,猜想这是巴库的邮车。这火车跑得特别快,看样子离托姆恰科夫家的房子有200俄丈远。她用肉眼迎送火车是从来不感到厌倦的,她数着车厢,揣测着什么:真见鬼,跑得好快!

现在坐在车里的许多人的共同使命是:战争,去参加战争,为了战争。

吵架是由于那个晚上而爆发的:伊琳娜有板有眼地说,俄国现在打仗太困难了,需要她的儿女……她不是说她的丈夫,但她没有想到他会为此发火!她只是随口说日耳曼民族的威胁……而罗马沙以为是说自己,被刺痛了,骂她是笨头笨脑的爱国者,迷迷糊糊的保皇派,如此这般的无知者,刚愎自用的女人,说她不会明白在他们这野蛮的国家像她丈夫这样有头脑的、精明强悍的人实在是太少了。可她这个荒淫的女人却想把他推到战争里去,而她……

他们之间的这种争吵是常常发生的,比男人之间的争吵还要多:有时是因为对皇上的看法而发生,罗马沙一贯嘲笑皇上;有时是因为信仰而发生,他压根儿不信教,只是由于礼节加以掩盖罢了。

如果罗马沙不说伊琳娜父亲的坏话,她还不至于那么气恼。不学无术?是的,他是尼古拉的士兵的儿子,长工出身。刚愎自用的人?你罗马沙又是什么人?一个劲地来讨好,要不是他的女儿,你会怎么样?现在还要打光棍儿的:“这个人手头一个钱也拿不出。”

她父亲长期无儿无女,老年的时候,以4万卢布娶回了一个老波兰高级僧侣的女儿。这才生了伊琳娜,父亲管她叫奥丽娅!伊琳娜17岁那年,父亲快要死的时候,急急忙忙在眼皮子底下把她嫁了出去,她很快就在女子寄宿学校毕业了。现在看来:出嫁得太早了。可现在后悔也晚了。父亲没有给她时间来进一步发展,她没有条件多快乐一下子,父亲没有给她选择的余地。

就这样,生米煮成了熟饭。伊琳娜不仅不能够责备去世的父亲,也不敢幻想有任何别的命运,或者抱怨没有别的命运。对没有实现的事,只有不信教的人才会去抱怨。信教的人立足于现有的情况,并在现有的情况中求得发展,这就是她的力量所在。

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伊琳娜只有顺从地接受不是她所选定的丈夫。她把所继承的全部财产都给了他,没有给自己留一点,也没有立下有附带条件的文书。罗马沙今天的全部独立、有巨大的财富、能有闲暇时间做一个自由自在的人在首都和国外游览,全是得自于伊琳娜的父亲,而不是得自于他自己,想起这一切来她怎么能不骂他?!

该下去吃早饭了。室内有楼梯通到下面,在上面阶梯的上头,可以看到皇村的全景,下面的阶梯上有托尔斯泰的画像是从罗斯托夫请来的一位意大利画家画的。

餐厅的墙壁上画了很多核桃,这核桃餐厅很大,家具的包皮是青蛙和麂的颜色。桶栽的柠檬树遮掩着朝向公园的窗子。在餐厅的中央放着一张可以坐24个人的桌子,现在折叠成供12个人坐。角上有两张床,用帘子隔开,小姑子克谢妮娅躺在那里。罗马沙从来不到餐厅里吃早饭,而她的公公常常很早起来,坐敞篷汽车到2000俄亩的草原上去。今天他不在家,在叶卡捷琳诺达儿待了两天多了,这是他命运攸关的时期,大家纷纷猜测他为什么要外出,但谁也不说出来。

伊琳娜希望有个美好的早晨,她弯下身来,在婆婆宽大的胖脸上亲了一下。在50岁以后,叶芙多基娅·格里戈里耶夫娜胖得出奇了,生活很安定,脸自然是胖的,对于她今天操心些什么事情,人们似乎无所谓,她也似乎不知道她过去有过什么痛苦。自从她的6个孩子因猩红热一下子死去以后,从她的一张脸看来,她对一切都那么漠然,那么无所谓。只有最小的克谢妮娅大难不死,活了下来,而罗马沙和他的大姐已经是成年人。伊琳娜有时也生婆婆的气,这个礼拜就提起过去的事来。

她站在《最后的晚餐》圣像前,在胸前画了十字,然后坐了下来。圣母升天节的斋戒期到了,餐厅女佣送上来的食物没有肉,没有奶品,咖啡也是不带乳脂的,男仆人也没有出来吃早饭。

叶芙多吉娅·格里戈利耶夫娜是一个普通村镇的铁匠的女儿(总穿粗布衣服,今天还是这样,她是乡下来的娘儿们),许多年来都不习惯像贵族小姐那样围着花边纱巾,坐在桌子旁边,过着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生活。她注意掉在地上的东西,喜欢伸手捡起来。假如是在别的日子,她会推开厨师,用铁锅做起小俄罗斯红菜汤来。孩子们对她做这种仆人的活儿感到害羞,总是劝阻她,在客人面前叫她把脚边的针织东西和线团拿走。

在洗衣室里,婆婆拼命检查肥皂和木炭的消耗,嘱咐不要洗儿媳妇的精薄衬衣,不要拿外来的修女缝制的粗陋的东西给自己、老头儿和家里其他所有人穿。要知道,她和丈夫曾经与十头羊一起在土坯垒的农舍里住过——叶芙多吉娅·格里戈利耶芙娜到老年时也难以相信她丈夫有那么多财富。他们有那么多钱,她难以看管好,一些钱就这样花掉了,到处是漏洞,人家借呀,拿呀,偷呀,他们有十个家仆,还有十个室外仆人,这还不包括那些哥萨克人,还有那么多职员啊,工人啊,办事员啦,管家啦,巡逻啦,仓库管理啦,饲马员啦,牛倌儿啦,司机啦,园艺师啦,又有谁能看得住他们呢?那就难免边喝边漏了呀!公公扎哈尔·费奥多罗维奇非常了解这一点,他常说:“就这样生活吧,也得让别人生活呀。我的手头很阔绰,人家什么也找不到时,能不从我这里拿点东西嘛。”但是叶芙多吉娅·格里戈利耶芙娜只是一边眼睁睁看着财富像流水般流走,一边又竭力抠下做长工的女裁缝浪费的线和碎布。扎哈尔·费奥多罗维奇很随意就把他的旧衣服送给路过的无业游民,叶夫多吉娅·格里戈利耶夫娜要是知道了,一定会派跑腿的追上那些无业游民把衣服要回来。相反,一些修女、修士、游行僧通过她的姐姐修女阿尔赫拉伊知道了他们的家,纷纷到他们家来,而她对他们又什么也不吝啬,要是碰上斋戒日,还会叫仆人做双份饭菜,单独为这乱哄哄的一群人做素食。扎哈尔·费奥多罗维奇还用牛拉的大板车给捷别金修道院送粮食。而伊琳娜则相反,她极力叫公公相信,那些女修士是非常狡猾的,什么活也不想干,还不如把这些粮食要回来给工人们吃,而且夏天给他们三顿肉吃,那样更会叫上帝满意。他们便这样做了。

现在,婆婆依然直爽地问道:

“晚上跟罗马沙——还分开吗?”

伊琳娜低下了高昂着的头。她脸红了,倒不是因为婆婆问得粗鲁直爽,而是因为自己8年还没有生孩子,这很叫她难过,婆婆说话粗鲁是可以忍受的,丈夫也有权生气。

婆婆肩头和胸膛上面耸立的那颗简单的脑袋,它总是那么直耸耸的,现出惊讶的神情:

“让妻子自己睡?没有听说过……要是他把你撵走,我才什么也不说呢。”

这她倒不是只说儿子。她认为,任何男人和任何女人总是应该睡在一起的。

“那么说,我们永远等不到了……”

一只巨大的带音乐装置的自鸣壁钟敲响了,并且唱起了“我们的主光荣”。这只钟是他们在拍卖场买来的,公家把收归国有的刘里科维奇家系中的无主财产给拍卖了。

“应该消一消傲气呀,伊琳娜……”

咳,消一消,消一消,婆婆知道什么傲气啊?公公可以想发怒就发怒,在吃饭时想怎么骂她就怎么骂她,而婆婆却一个劲地容忍。有一次伊琳娜跳了起来,喊道:“罗马沙!我们走吧!不能再在这儿生活了!”公公把叉子扔在地板上,自己站起来走开了。的确,做妻子的温顺的时候,做丈夫的就会立刻冷静下来,争吵也就没有了:“我的老太婆呀!”扎哈尔·费奥多罗维奇很快就心软了,温存了起来。

伊琳娜自己也祈祷温顺,但是,当婆婆没完没了地要她温顺的时候,她心中就升起一团阴暗的东西:

“您干吗叨叨个没完没了?您干吗那么护着您的儿子?叫我怎么跟他在一起生活呀?”

“他哪一点变坏了?”

她感到吃惊,张着一双明亮的眼睛,没好气地向她提起办公室前发作的那一幕,那是当着所有职员的面,而且是由于用来播种的一小块地的事。

“你这狗崽子!!”扎哈尔·费奥多罗维奇两眼充血,边喊边跺脚道。

“你——才是呢!”罗曼·扎哈罗维奇[1]喊道。

父亲用一根重重的胡桃拐杖使劲揍了儿子一下,而儿子也同样狂怒地从英国式的衣兜里拔出了手枪。伊琳娜拽住了丈夫的手:“妈妈!把门关上!”这样才把他们扯开来。罗曼气鼓鼓地走了。惊恐万状的父母开始给他拍电报——好儿子,回来吧,快点回来吧!

今天父子又吵架了。他们吵架的时候比和解的时候要多。

吃过了早饭。伊琳娜站了起来,她穿了一件亚麻布衣服,显得宁静、身材苗条,迈着干完活的轻松步伐到寄宿学校去。她肩上披着金黄色的围巾,一夏天都披着它,经过水晶玻璃展览馆,又走上了那座梯子,接着踩着向下走的台阶,经过列夫·托尔斯泰的一个塑像,甩着一根辫子,进了大厅的入口。

这里所有托尔斯泰的塑像都是罗曼雕塑的。他对年老的托姆恰克解释说,受过教育的人都是像这位俄国的伟人和伯爵这样。为了自己读托尔斯泰的著作,把托尔斯泰推出来反对忏悔和圣餐,罗曼很瞧不起这些人。

房子旁边的庄园和它的附属房屋以及菜园总共占地50俄亩[2],这里经常有一些有趣的事情可做:跟女主人到洗衣房去呀;或者到地窖里去看看都储藏了什么东西呀;或者到温室里去瞧瞧那里的情况呀。

但是,不管到哪里去,都要解决一个问题:和解,还是不和解?完全和解,还是不完全和解?

伊琳娜从公园里走去,她强迫自己不回过头来,不抬起头去看他们卧室的凉台,说不定他正从那里瞧着她呢。由于内心恼恨,他能够在卧室里待一天,一昼夜,就像待在监狱里一样,不到院子里来,也不到别的房子里去。

她从喜马拉亚枞树下走了过去。曾经她多么为这些枞树担心啊,生怕它们存活不了:它们是从大公的克里米亚花园里大棵大棵地、连带大块的泥土用筐装着移植过来,每棵树上都挂了标记,全都把它们面向东方栽种下来。

接着经过的是弯弯曲曲的丁香树、栗树、核桃树林阴道。

“要想有钱,就需要智慧。”扎哈尔常说。但是要不浪费钱,也需要不少的智慧和才干。邻近的莫尔多连卡一家就有无数钱财,可是他们是怎么花费的呢?他们的生活过得就像新富农那样,亚科夫·福米奇为了美,换了一口白金牙,他的几个儿子简直像几匹公马,不是用铜币而是用金币来玩掷币(猜正反面)的赌博。当扎哈尔·托姆恰克跟切普尔内赫一起买了彼得堡格拉别伯爵兄弟的6000俄亩库班土地的时候,托姆恰克挥一挥手说:“要不要款待这两位伯爵?不过我们不能像吝啬鬼那样用一点点丁香款待他们。”但究竟用什么东西来款待他们呢,他在帕尔金饭店没有想出来,只是吩咐端尽量多、尽量贵的菜来。

怎样安排生活?扎哈尔·费奥多罗维奇在向儿子和儿媳妇学习。他们在靠铁路一侧种上了含香树脂的、角锥形的白杨树,林阴道的宽度够走两列三驾马车。含香树脂的白杨树晒了一天太阳后,一到傍晚就散发出阵阵香气,这个有些古怪的草原地主就喊道:“多可爱啊,亲爱的伊琳娜,多可爱啊!”他家的正门还镶上了悬铃木。伊琳娜还想出了个主意,在屋子附近挖了个池塘,混凝土的池床,还有池边浴场和变换着的自来水。挖出来的泥土运到旁边堆成一个小山,小山上盖了一个凉亭。这样就犹如一个公园,已不同于古老的庄园了,在这新式庄园里什么都有:不寻常的风景,和周围地方隔绝,跟周围地方截然不同。周围可能有草原、森林、沼泽,而这里按自己的独特法则——是一个公园,是另一个国度。这公园后面,还开辟了一个花园,从老地方,从卡拉梅克,从圣十字架下,把花木移植了过来,其中有200棵果树,都成活了下来。花园后面是葡萄园。伊琳娜还叫人在凉亭旁边种上了摩尔式的草坪,而在正面的院子里则种上了英国的裸麦草草坪,用剪草机剪得平平的。

但伊琳娜最关心的是那两个温室:一个小的、种春天的花的温室,到复活节时就可以采去插放在桌上了;一个高的温室,里面冬天就用桶子栽上了夹竹桃、棕榈、丝兰、南洋杉和几百种开小花的盆花,它们的名字除了伊琳娜以外就只有温室的园丁能叫出来,个别的花一般的园丁也能叫出来。所有这些可爱的“居民”几乎每天都需要多次加以照顾。有的花夏天要搬出去搬进来,有的冬天正在开花的花要搬到冬天的花园里去观赏,有的蔫了的花要再搬回温室里。

这些花有各种各样的香味,各种各样的颜色,各种各样的形状。伊琳娜照顾这些花特别用心,免得受到丈夫辱骂。

她有这么一个奇怪的想法:罗曼一醒悟过来就会来找她。这在平时是不可能的,但是现在打起仗来了,他们可能要分开,他说不定有了变化?她希望她这次到这里来,不仅仅是为了占上风,而是更多些——为了得到他的一颗心。

[1]罗马沙是他的小名。——译者注

[2]俄制地积单位,1俄亩≈1.09公顷,合1635市亩。——译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