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奈坚堡也没能使萨姆索诺夫的思绪平静下来,也没能让他直接参加战役。一早醒来,他竟发现自己躺在别人的天花板下,从窗子向外望去,映入眼帘的是城里古老的柱式建筑的房脊和尖顶;尚未扑灭的大火冒出的滚滚浓烟在慢慢拖长;近处传来了令人困惑莫解的隆隆炮声。城里,两种人——德国人和俄国人——的生活混合在一起,双方的生活都在按照各自的规律运行着。但是,在千篇一律的石窗背后这两种生活方式又必然同时并存。这不,一大早参谋们就赶到司令处,跟他一起去见俄国的市警备司令和德国的市长。现在,他们必须从城里的储备中领取出面粉,给军人们烤制面包,但是德国市长免不了要算计,要带附加条件,要提出异议:俄国警备司令设置的警察局不会给市民带来危害吧?德国人设备完善的医院虽然都被俄国人控制着,可那里却都是德国医生和德国伤员。房屋和运输工具也都被俄国医院征用了。那么医院的规章制度、基础设施呢?
萨姆索诺夫诚心竭力想公正地解决彼此间的意见分歧,但前提是双方必须友好相处。对此,他觉得有些力不从心。这种隐隐约约产生的望尘莫及的心情,在沙地里、森林里,在距此百里的地方,当参谋们来不及赶来向他报告情况时,也曾经有过。
虽说就军衔等级而言,作为上级领导的他有权随意指使自己的参谋人员。而这些参谋却要凌驾于他之上,这可不行!不过,情况往往事与愿违:由于参谋们的嫉妒心作怪,有的情况他知道,有的则不知道。结果,该他下达命令的时候他却没有下达。
昨天,就像每天一样,他没再给各军下达命令,即便是最合理的命令,诸如“今天该干什么”之类。司令部的官员们以为一切都平安无事,便睡觉去了。早晨,他们将有关昨天情况的不同意见集中起来讨论时,发现这些不同意见与他们昨天所坚持的意见相矛盾。这么一来,他们也不用急着向司令禀报任何情况了。昨天预下达的某些命令似乎也改动了,否则的话,今天一早战斗就该打响,一切也就晚了。司令从容不迫地度过了早晨,他相信有上帝相助,这一切都会如他所希望和安排的那样朝着更好的方向发展的。
只是无法向他隐瞒明金师与近处发生的炮轰一事有关。不知为什么这个师从新格奥尔吉耶夫斯克到姆拉瓦不是由军列车运送过来,而是沿铁路线一步步走了100俄里。该师所有的团在后来的50俄里都加快了行军速度,其中右翼差点儿没攻占了缪连。而左翼,即列韦利团和埃斯特良团也十分顺利地向前推进,可遇到敌军的猛烈炮火后,他们就撤退了。明金得知左翼撤退的消息,他的侧翼似乎顿时失去了防御,也率领右翼离开了马尔托斯。但是,其他方面并未得到确切消息:倘若不撤退的话,究竟会受到多大损失呢?他们到底要撤退到什么地方去?由于情况不明,参谋们就有了借口,也不急着向司令汇报了,尤其今天一大早炮声已远去,迅速转向了右侧马尔托斯方向。
萨姆索诺夫全神贯注地看着给他送来的地图。他下达命令:在距奈坚堡10俄里处还有个村庄,无论如何也不能让明金的师撤退了。还有一线希望:西列利乌斯近卫军师马上就前往援助明金的师。萨姆索诺夫耐心地等待着他的师或孔德拉托维奇的军能在今天早晨抵达他这里,遗憾的是他们谁都没有来。
或许因为派不出一名军官去了解清楚情况,司令只好亲自去看看了?然而,就算你去了明金师,也不一定有什么重要转机。
这不,由于没有确凿的消息,没有明显的事可做,萨姆索诺夫百无聊赖地熬过了整整一个上午:一会儿跟诺克斯一起骑马跑到高地,从那里瞭望远方;一会儿找军需官们谈话;一会儿跑到医院院长那里;一会儿去找波斯托夫斯基议事;一会儿又看看西北战线发来的电报。已经到了吃午饭的时候,哥萨克骑兵侦察班才送来了布拉戈维先斯基的报告,这是他们上半夜用了近两个小时写出来的。
可是这份报告让人感到莫名其妙。萨姆索诺夫瞟了几眼,皱起眉头,直喘粗气,他怎么也无法跟司令部的官员们一起搞明白报告所言何物。布拉戈维先斯基似乎并不知道命令他去援救克柳耶夫一事:他没有报告此事,预先也没有声明为什么他没有去援助。至于德国人的情况他似乎知道得也很少。报告中有一句话更是叫人纳闷:“侦察队没有提供有关德军的情报。”所以,格罗斯别绍一带早晨发生的战役(早晨发生了什么战役?他什么时候报告过此事)中,科马罗夫师损失多达4000余人!也就是四分之一个师!在这种情况下,居然没有有关敌军的情报!你瞧瞧,布拉戈维先斯基竟然说,已经指示军撤退到距格罗斯别绍偏南20俄里处,然而有关此事的详情却只字未提。德军是否在那里呢?如果布拉戈维先斯基撤离时从侧面避开了德军,又怎么会损失4000人呢?但是他们没有撤退,因为伦南坎普夫根本就没有来。也就是说,他们截住了德军。也就是说,不应该有任何强大的兵力与布拉戈维先斯基相抗。那么,损失如此惨重到底是为什么呢?
就算他们躲开了伦南坎普夫,伦南坎普夫就真不追赶了吗?唉,他不过是自己想想罢了。萨姆索诺夫好不容易才甩开诺克斯,拿着这份措辞含糊(不,是具欺骗性)的报告,走进昏暗的省参议院大厅。他像一只惊慌失措的老熊,在漆黑的橡木桌旁紧缩着脑袋。
战局起了变化,致使司令变成了一个软弱无能的傀儡,这是多么不幸的事啊!这是片一眼可以望得到边的战场,在这战场上可以一下子疾驰到畏畏缩缩的司令跟前或召唤他到战场上来,然而,这战场又在哪儿呢?对日战争中曾离开过战场,可现在它又在哪儿呢?哥萨克骑兵在敌对国冒着枪林弹雨和被俘的危险,用了半昼夜时间奔驰了70俄里,竟带回了这份含糊其辞、极不真实的报告!而要把情况搞明白,对报告进行更正,让感到畏惧的人振作起来,就要重新下达一条命令——这根本不可能!哥萨克骑兵的马还没来得及喂好,还没让它们稍稍喘口气,很难让它们连夜再跑回去。无线电也联系不上,又没有飞机或飞机没有返回。连自己唯一的一辆汽车都派去给布拉戈维先斯基送信了,没有更多的车,只好由马护送了。本来就已经跑了70俄里,到库图佐夫处似乎还有5俄里,就全靠这几只不停奔驰的马蹄子了。明天才知道这个时期的情况:第6个军的境况是否得到了改善?是否已向自己这边靠拢?或是完全失去了联系,陷入了孤立无援的境地?萨姆索诺夫的集团军真会突然被破断右臂吗?
萨姆索诺夫怀着这种右臂被砍断、翅膀被折伤的痛楚心情坐下吃午饭。可他什么也吃不下去,他毫不掩饰地冲诺克斯皱着眉头,心不在焉地跟他答着话。
午饭吃到半截,一个意外的好消息不期而至了:一早就与第一军中断的联系终于恢复了,并送来了阿尔塔莫诺夫的报告:“早晨德军的强大兵力在乌兹道一带发起了猛烈攻势,我军已击退了敌军的所有进攻。我军坚如磐石,定将最终完成任务。”
司令那高高的前额顿时亮堂起来,人也显得年轻了,桌旁的一切都变得光彩悦目起来。受宠若惊的诺克斯忙机灵地向司令打听情况。
右臂虽已折断,但是左臂,即主臂却充满了力量。而整个这些天里司令对阿尔塔莫诺夫是多么不公平啊!竟认为他是个钻营取巧的小人,一个老是瞎忙一气的蠢蛋!现在就是他抓住了主要方向,支撑住了整个集团军。当时不会产生比“坚如磐石”更富有表达力的字眼儿了,这绝非夸大其词。
萨姆索诺夫在令人愉快的时刻结束了午餐。他还想了解详细情况,便到电话机房去给克雷莫夫或沃罗滕采夫打电话,可惜,电话线又断了。
必须抓紧考虑中央几个军的情况,虽说才下午3点钟,显然已经该着手拟定明天给集团军下达的命令了:早下达比晚下达好。当然啦,不能用一天一夜,根据情况只用几个小时就制定出命令来,这才是明智之举。但是,大家都已习惯一昼夜下达一次命令了,否则会以为不是我们制定的。
萨姆索诺夫跟菲利蒙诺夫及两名上校在司令面前的椭圆形桌子上铺好一张地图,将四角压好。他俯身观看,手指在地图上上下移动着。作战部队的上校大声询问以前的情报和命令是否确切。
萨姆索诺夫在观看地图时总是一副如同参加隆重仪式似的庄严样子,要知道,在这几个手指的指指点点中,一些偶然的因素,比如一个眼色,灯光的强弱,手指的粗细,在桌旁坐着或是站着,铅笔头是尖还是钝……一个营甚至一个团的命运都会因此而转移。萨姆索诺夫极其认真地画着线条和箭头,极力使自己的想法与上级的命令相一致,竭尽所能地做出合理的决定。萨姆索诺夫满头大汗,汗珠滴落在地图上,他忙用手帕擦去,不知是忙的,急的,还是天气炎热而省参议院大厅里的窗子又窄又少,以致让人感到闷热的缘故呢?
和往常一样,命令总是产生于深思熟虑。事态发展的结果还不错:第一军击退了德军在乌兹道一带的进攻;明金的师不惜任何代价坚守它受命坚守的阵地;第十五军占领了霍亨施泰因,缪连也很快被攻下了;第十三军在阿勒施泰因获得了胜利;至于第六军……对了,第六军的情况也会得到改善的。
怎么——明天?我们得让中央几个军再向左移动,而尚未移动的阿尔塔莫诺夫军似乎成了左右战局发生转机的轴心。我们还是正式给他发个函,不提进攻一事:“坚守住索利道。”任何情况下都不能违背最高统帅的意志。再命令克柳耶夫快速赶往马尔托斯处,而到了马尔托斯那里之后……就在这时,菲利蒙诺夫口气强硬地坚持说他自己带部队避开翼侧敌军,悄悄从左边溜过去。
他们只有一点无法给军指明:敌军有多少兵力?是如何部署的以及由哪些军组成?
瞧,明天给集团军下达的命令已经整整齐齐地写好了,就待暮色降临,就从灌木丛钻过去开始行动。
但是萨姆索诺夫仍不敢相信一切真的都已经准备就绪,他甚至感到不舒服,心闷得喘不上气来。
“先生们,请允许我出去吸口新鲜空气,然后再回来签字,来得及。”
菲利蒙诺夫和维亚洛夫上校要求跟他一起去。长着光秃秃的南瓜形脑袋的侦察队队长,则把书写好的命令拿到了另一个大厅给了波斯托夫斯基。波斯托夫斯基当即发现这个命令与最近下达的“向北猛攻”的命令相矛盾:
“您到底对此怎么看?不是让克柳耶夫到马尔托斯那儿去,相反,应该让马尔托斯先向克柳耶夫靠拢才是。只有这样,才能聚集成一个大突击兵团!”
已经是下午5点钟,炎热已减弱了许多。但是,晒了一天的石头仍很烫,街上的空气也不能使司令轻松一些。他不住地摘下帽子,擦着头上的汗说:
“先生们,我们到市郊去吧!那里大概有小树林或墓地什么的,也许能凉快些。”
尽管司令昨天已经看到过这座俾斯麦纪念碑,尽管现在烈日高照,但是司令还是停住了脚步。纪念碑四周鲜花环绕,边缘凹凸不平的褐色石头尚未加工完毕,纪念碑上方的边缘已破损了。黑褐色的俾斯麦纪念碑就像被愁云笼罩一般,只有三分之一部分显得线条清晰、棱角分明。
他们选择了一条通向西北方向、通向明金师的路线。这条路之所以吸引司令,大概也绝非偶然。他走路时两手背在后边,他似乎喜欢这样。从正面看,这种姿势显得很庄重;可从后边看,却像个俘虏,沮丧地耷拉着脑袋。他一言不发地走着,军官们跟随其左右。
萨姆索诺夫总觉得自己应该这样做。更确切地说,他若不做些他该做的事,他就无从了解真实情况,也就无法冲出遮住视线的迷雾。他真想骑着战马、挥舞着战刀奔向什么地方,但是这似乎是不理智的,也与他的身份不符。
他自己都不满意自己。显然,菲利蒙诺夫也一向不满意他,军长们也未必满意。前线总司令部称他是胆小鬼,大本营对他也没有好感。
那么该怎么办呢?没人能告诉他。
街道尽头的几栋房子旁有一片小树林。大家正想拐到小树林里去,大道上突然传来了一阵隆隆声:只见一辆两轮马车飞驰而来,接着第二辆,随后又是一辆两轮大车。赶车人挥舞着马鞭策马急奔,就像逃脱即将临头的大灾难一样,他们竟在军队司令部驻地不成体统地放肆逃奔!跟随司令左右的人忙跑过去阻拦,菲利蒙诺夫揪下了一根隧带,气势汹汹地站在大道中央。而萨姆索诺夫却没有理睬,他走进小树林,在一张长椅上坐下来。
大道上的喧嚣声并没有停息,马车虽已刹轧,但是车轮还是向菲利蒙诺夫跟前驶近了一段。紧接着又传来了一阵阻止驶近的叫喊声,听到了菲利蒙诺夫的大嗓门,他好像在严厉叱责一个士兵,不放他过去。萨姆索诺夫请维亚洛夫去了解一下那里出了什么事。彬彬有礼的维亚洛夫迟迟才回来,一脸不好意思怎么汇报的样子,而那边,菲利蒙诺夫还在使劲儿地喊叫,狠狠地训斥着。
维亚洛夫解释说,这是遭到残败的埃斯特良团的残余部队和一小部分列韦利团的人(无论如何他们此时应该在距此10俄里的地方才是),他们自发撤退了。这不,跑到奈坚堡来了。显然,他们不知道军队司令部驻扎在这里,他们还在情绪激昂地拒绝停下。
萨姆索诺夫焦虑地站起来,急得气都上不来了,帽子也忘了戴,他忧心忡忡地拎着帽子,走到被太阳烤得滚烫的道上。
这里几乎聚集有一队人马:几辆马车,4名军官,后边站着150人左右的士兵,还在源源不断有人过来。他们受命排列成四个歪七扭八的横队,一个个激动得难以平静下来,许多人没戴帽子,像是在祷告,而不是列队。有的人干脆丢掉了军大衣褙卷,有的把军大衣褙卷绑在了大腿上,这些人是不是还携带着枪都值得怀疑。右侧一个长得黑黑的大叔腰间鼓鼓囊囊地挂着个饭盒,饭盒底被碎弹片打穿了3个洞,他都没舍得丢掉。12个伤员在重新包扎伤口,有的由医师帮助包扎,有的则是自己动手,还有的伤口已经结痂。人们已经停下来,尽管他们似乎并不情愿如此,却总是感到有某种东西将他们引向这边,推向这边,让他们急匆匆地赶向这边。现在他们被迫停下了,胆怯地四下张望,甚至觉得纳闷:他们怎么还能保持住队形?
司令走到队前,菲利蒙诺夫大喊了一声:“立正!”萨姆索诺夫冷不丁儿地吓了一跳。接着,菲利蒙诺夫又开始大声向司令报告——其实根本就不是什么报告,纯粹是对这些人的羞辱:说他们是群丧失了一个士兵应有的尊严的逃兵,羞辱得他们一个个都没了人样儿……在此之前司令也只是在屋子里听过自己这位军需官将军说话,没想到这会儿他说起话来口气会这么生硬,这么怒气冲冲。
菲利蒙诺夫在队列前这样大喊大叫,完全是出自一个司令部长官借机发泄官威的虚荣心,出自个头矮小的将军们所特有的虚荣心。
萨姆索诺夫任由菲利蒙诺夫大喊大叫着责怪整个埃斯特良团背叛、胆怯、临阵逃脱,自己却在打量面前的士兵们那一张张尚未冷静下来、有一股子冲劲儿的脸。这是一种到了极端的,极端得要命的冲劲儿——这个时候任何将军的训斥都已经钻不进他们的耳朵了。自以为可以让他们停下脚步,这简直是做梦:即便在他们面前横堵石墙,似乎也难让他们止步了。
但是,此时此刻这种冲劲儿和这种极端情绪,与1905年在西伯利亚铁路干线所看到的具有反抗精神的冲劲儿完全不同。当年集会委员们发号施令时,士兵们群情激昂,“滚——开!”“滚——回家去!”的哄喊声此起彼伏。他们捣毁了车站、餐厅,奋力为自己的列车争抢火车头,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我们先来的!滚开!”“滚回家去!”当时,军官们已不起任何作用了,反抗分子扯着嗓子喊:“滚!滚!”“滚你们的吧!你们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你们他妈的一个个养得肥头大耳的,我们用不着你们假慈悲!把属于我们的东西还给我们!”
而这里,在一张张被训斥的士兵的脸上,在一个个已不指望能死里逃生的人们的身上,却含有一种深深的痛苦。他们似乎在质问长官们:我们把与性命攸关的东西,把我们力量的源泉都献给了你们,而你们呢?你们呢?
萨姆索诺夫一阵脸热,尽管在阳光下可能没人看得出。他伸手止住军需官咄咄逼人的叫喊,柔声询问起来,先问最近的一名军官,其中的一个连长;然后他又问士兵们。
由于他不习惯跟他们直接对话,说起话来总是走样,前言不搭后语的。在整场枪林弹雨的殊死搏斗中,他们怎么会想到这种情况呢?在上百门大炮的猛烈轰击下,他们居然连一个可以掩体的战壕都没有,只能趴在甜菜地里的浅垄沟里。而我们的大炮却没有回击或是说没有给予足够的回击,有几门大炮甚至不知被什么人给搬走了,还有的当场被敌军的炮火摧毁,结果他们只能用步枪和可以远程射击的机关枪对付敌军炮火的轰击,这时骑兵可能从后边拐过来也可能根本就没有来。当时那种震耳欲聋的轰隆声即便在最后的审判中也不会有,老兵们也从来没有听到过。他们至少三个团全军覆没了。唉……请你别再讲了……
他感到惭愧,感到无地自容。昨天他就听说了这场厮杀,今天一早他就想到要到他们那里去——可是为什么没有去呢?他的罪过就在于他竟在这里等着他们,而没有到那里慰问他们。这就是他的不是了,他怎么能在这事上出错呢?莫非是掉以轻心了?他怎么也搞不明白:昨天在昏暗的省参议院大厅里,这位怒不可遏的将军建议今天给他们发一个函,告诉他们那条公路已被德军截断,戒备森严得连乌鸦都难以飞过去,他们到达那里大概还要20俄里。而他却让部队在烈日炎炎下,在已被德军占领的地方去厮杀,就在今天他还命令这些团的残兵败将“要不惜任何代价……”
说话间,有人举着一面旗子靠近了,竖立在左侧。旗杆上方的铁环上挂着一枚乔治十字勋章和纪念缀带;旗下围着一小群士兵,他们装备不整,衣衫褴褛,且受了伤。
萨姆索诺夫声音很轻,但在场所有人都能听到:
“你们列韦利团的有多少人?”
司务长大声地答了一句:
“旗在这儿呢,一个排!”
这时,从埃斯特良团人的横排后边有人急不可待地嘶哑着嗓子喊道:
“长官大人!您可知道我们三天没吃东西了!”
“什么?”司令大吃一惊地转过身来,“三天?”
昨天整整一天他们在被炮弹轰平的火盆里冲锋陷阵,伤亡了十分之九的人居然三天没吃东西?!
“没吃!!”士兵们异口同声地向他证实道。
他们看见司令高大笨拙的身躯向前摇晃了一下,副官忙跑过去搀扶他,但没等搀,他已经站稳了。
要是真的“扑通”一声倒下,他也许还能解脱些;要是再喊一声:“十分抱歉,弟兄们,是我害了你们!”他的心情也许会轻松些,但是司令自己即便承担了一切,怕也是振奋不起来了。
这时只听他声音微弱地下令道:
“马上让所有的人吃饭,然后安顿他们休息。”
虽已做了安排,他的心仍感到很沉重。
他转身返回城里,两条该死的腿艰难地挪动着。
路上司令正好遇见司令部的一名参谋和几个骑马者从拐角处迎面过来,只见这位参谋指着司令向那骑马者说了些什么,那些骑马者们纷纷跳下马,迈着骑兵特有的歪斜步伐急匆匆朝司令走去。
他们是骑兵将军、龙骑兵上校和哥萨克骑兵上校。
什捷姆佩尔少将(萨姆索诺夫皱了皱眉头:他的军队里竟有这么多的将军,而罗普那里才有一个旅长)报告说,他去了由一支龙骑兵兵团、第六顿河炮兵连和骑兵炮兵连的150人组成的联合部队。这支队伍是军队司令授权克雷莫夫上校组建的,其使命是重新建立起第一集团军与第二十三军之间已中断的联系。
萨姆索诺夫亲眼看到了埃斯特良团和列韦利团的残败遭遇,心情非常内疚,现在,所有直接或间接归他领导的部队都在待命,一旦哪里的情况一有不妙,他就会把这些部队调去。只要时间来得及,就该做好工作,了解清楚情况。
“什么?这很好……这些军之间的联系真是……”
司令边说边跟这三个人一一握手。其中这位哥萨克骑兵上校竟是他的老相识!他们是在新契尔卡斯克认识的。司令马上回想起这位骑兵上校当时的样子:一张谦恭的皮肤有些粗糙的脸,一头栽绒似的银发,一幅像小刷子似的银白色胡须。
“伊萨耶夫?你好像叫阿列克谢·尼古拉伊奇吧?”
他已是70岁高龄的人了,说起话来却干净利落:
“正是,司令阁下!”
“怎么?你们三个才带了半个哥萨克骑兵连?”萨姆索诺夫微笑着问。
“后边可能还会有一个团。”伊萨耶夫解释道。他很想借机发发牢骚,但是他神情古怪地看了看萨姆索诺夫。
什捷姆佩尔也一副神情古怪的样子。他俩彼此交换了个眼色。
“我们可不是为了对信使表示尊重才来送坏消息的。”伊萨耶夫踌躇了一阵子,愣头愣脑地冒出一句。
萨姆索诺夫像被针扎了一下:
“还有什么事?”
干瘦的什捷姆佩尔挺直身子,递过去一封公文,他好像一直在等待着这一时刻似的:
“克雷莫夫上校派来的信使送来的,让转交给您。”
“会有什么事呢?”萨姆索诺夫自言自语地问道,听他的口气似乎显得很轻松,而他的手却忙不迭地扯开了公文,克雷莫夫的笔迹跃然眼前:
“尊敬的亚历山大·瓦西里耶维奇阁下!
阿尔塔莫诺夫将军是个蠢货!懦夫!骗子!因为他那个莫名其妙的命令,军从中午就开始混乱不堪地撤退了,他却向您隐瞒了此事。彼得罗夫团的人、奈什洛特团的人以及射击手失去了反攻的良机。乌兹道已经失陷,到傍晚是否还能坚守住索利道……”
如果口头上讲这件事,即便是信誓旦旦也是不足信的,但这是黑纸白字,一目了然,只不过克雷莫夫没写完。
萨姆索诺夫的脑袋“嗡”地一下子大了,脸涨得通红,浑身颤抖,胸脯像风箱似的上下起伏着,直喘粗气。他像个罪人一样浑身无力、情绪沮丧地慢腾腾走着。他突然觉得这个恶棍比他的罪过更大!于是,他冲着十字路口理直气壮地大声吼道:
“我——要——撤了这个混蛋的职!”
他身子晃了一下,忙扶住不大平稳的俾斯麦纪念碑。
“谁在这里?赶紧恢复与索利道的联系。我要撤掉阿尔塔莫诺夫将军军长的职,任命杜什克维奇将军,通知到第一军和前线司令部。”
他像是靠着俾斯麦纪念碑,又像是用胳膊支着它。可是,他已经不再有左臂了。
他的左臂被砍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