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任何天才都不能接连不断地给我们带来欢乐,也免不了给我们带来忧愁。天才的人物离开了队伍也会感到痛苦,军官就是这样。当一个闪光的天才抓住了元帅杖的时候,军队便为他服务,而在他抓住元帅杖之前,军队要不断地打他的手板子。纪律,作为军队基础的纪律,总是反对一位上升的天才的,他身上所产生的东西又在他身上乱翻一气,必须加以约束,进行协调,学会服从。所有比他职位高的人都不能容忍那种一意孤行的下属。因此,他的前进步伐不会比中庸之辈更快些,而是更慢些。
1903年,格尔曼·冯·弗兰苏阿将军作为军参谋长来到了东普鲁士。10年后,他已经60岁了,又被调到这儿来,只不过是个军长,诚然,这是德国军队中最好的一个军。
1903年,冯·什利芬伯爵带司令部到这儿出行游玩,弗兰苏阿被任命指挥一支“俄国”军队。什利芬正好要在他身上表现两面包抄。有人在总结报告中写道:“俄国军队受到从一翼和后方的包抄而放下了武器。”弗兰苏阿挑衅地反驳道:“阁下!只要我在指挥这支军队,它就决不会放下武器!!”什利芬笑了笑,添写道:“意识到自己军队的艰难处境,它的指挥官在前线要找死而且找到了。”
自然,在真正的战争中是不会有这种事的。
顺便说说,冯·弗兰苏阿将军是有蒙受耻辱的思想准备的。弗兰苏阿的胡格诺教徒血统在他栖身的国家没有容身之处。弗兰苏阿的血统习惯于只承认一个祖国,为一个祖国服务。他的曾祖父在法国贵族还没有被送上断头台时就已经取得了德国贵族的地位。弗兰苏阿的父亲也是一位将军,1870年被法国人打成致命伤时高呼道:“我高兴在这样的时刻死去。看来,德国要胜利了!”
1913年,弗兰苏阿带着“退却性防御”的任务遇上了东普鲁士军队。他的任务是:在优势敌人面前边战边撤退。但是,这一计划没有得到已故的什利芬的正确理解。在德国军队还没有从西部脱身时,东部战线的防御一般说来并不意味着在每一地段进行战术退却。弗兰苏阿把德国人的性格和俄国人的性格进行比较发现,进攻和速度是德国士兵及其军事教育的精神实质,俄国士兵讨厌任何有条不紊的工作,缺乏责任感,害怕负责任,完全不会珍惜和充分利用时间。由此可以得出俄国将军们的一些毛病:萎靡疲软,墨守成规,向往安逸舒服。弗兰苏阿由此为自己在普鲁士选择了进攻性防御战略:任何地方出现了俄国人,首先要向他们发动进攻。
当爆发了这场伟大的战争(这是对德国来说的,这场伟大的战争也是弗兰苏阿期待已久的,因为只有在现在他才有着唯一可能来表现自己是国家的也可能是欧洲的一流统帅)的时候,弗兰苏阿指望利用德国动员的速度,只要他的那个军有战斗力,就越过国境,在伦南坎普夫集结并缓慢编组他的部队时就向其发动攻击。但是,出现了这样的情况:甚至连德国军队也不能接受和承认他这位过于活跃的天才。普里特维茨没有批准弗兰苏阿的计划,他说:“应该迁就并牺牲(普鲁士)这个省的一部分地方。”弗兰苏阿不能同意他的看法,擅自在斯塔鲁佩连发动了他认为会打赢的一场战斗,但是,在战斗正酣时一辆汽车带着普里特维茨的命令开了过来,通信员传达命令叫他停止战斗,退到贡宾嫩去。军队可以有自己的作战计划,但一个军的指挥员也有自己的作战计划呀!弗兰苏阿当着军官们的面大声回答说:“请报告冯·普里特维茨将军,冯·弗兰苏阿将军将在俄国人被打垮时停止战斗!”咳,俄国人没有被打垮,而他自己的参谋长却向集团军司令部告发了他。晚上,弗兰苏阿做了解释,普里特维茨把弗兰苏阿不听指挥一事直接报告了皇帝,而弗兰苏阿也直接报告皇帝说,他无法同这样的军参谋长一道战斗了!他这是冒险的。皇帝有理由大为生气,撤销了弗兰苏阿在军里的职务。这位皇帝本来就非常抱怨地认为这位将军“本性过于独立了”——不过,忍受不愉快的参谋长本来就不是一位杰出的统帅的特性!
不管怎么压抑和否认,他身上大概还是有着法国人那种非常不安静的性格。
但是,在和最高指挥分开的情况下,不能使自己失去正义的平衡:自己每走一步,生活中每发生一次冲突,都必须向历史和后代做出解释。你要是不关心这一点的话,未必会有人代替你做这事吧!你看,弗兰苏阿的情况和他的年龄多么不相称,好动,敏捷,作战机动,胃口好,常爬上钟楼进行观察,在霰弹下张罗卸载炮弹(没有他也要卸载的),坐汽车赶赴每个战场,使所下的命令不脱离战争形势,有时候一天只喝一杯可可(这是他的回忆录中写的,有时也吃一块煎牛排),一个晚上只睡三四个小时觉,他还随时留心检查他的每一个决定的执行情况,并记录下来,每一个决定都讲三次:对下属命令一次,对上级报告一次,对军事档案室详细解释一次(要是能活着,还要写到自己的书里),不仅讲行动,而且讲意图,不一定是做决定的意图,也包括作为一个将军想要采取的某种意图。在战斗前他自己把要讲的写下来,而在战斗开始后,在自己的两辆汽车中的一辆里总要把自己的中尉儿子作为专业副官带在身边,他儿子便为将军记日记,就地也把他的所有意图记录下来。
自己的所有行动方针,这位将军也都必须自己来亲自拟定,任何人不能以优秀文笔为他代劳:不可以简单地按他的命令办事,或者觉得自己身上有一种高于直接服从的责任感,或者在失败面前不让自己感到害怕,不理会所有胆怯的劝阻而内心遵循着胜利的本能猜测。
在贡宾嫩战斗中,他和普里特维茨又产生了分歧。头几小时弗兰苏阿就认为这次战斗是一个巨大胜利(他这样报告普里特维茨,后者又报告了大本营),他加强火力进攻,绕过伦南坎普夫的一翼(批评他的人断定说,他错误地设想了俄国军队的部署而进行正面攻击),抓了许多俘虏,晚间又下了进攻命令,而到了第二天,接到了普里特维茨下达的夜里无声无息退却的命令,给所有各军的,甚至要退到维斯瓦河对岸。
简直是不可忍受的状况:今天把他以自己的天才所取得的全部胜利成果一下子葬送了,仅仅是因为旁边的马肯津打了败仗,便把明天唾手可得的胜利扔掉,明知有理却要改变自己的正确命令,服从错误的命令!
但这就是让你指挥的军队。在军乐声中,从自己胜利的战场上,他的一个军开始沿着长长的铁路线,经过柯尼斯堡进行象棋似的王车易位了。
这就是让你指挥的军队,但是,德国的军队还有另一种情况。第二天,电话线路办事处在编排军事环节时寻找弗兰苏阿,把他的那个小点和科布伦茨连接起来,皇帝陛下询问这位将军,他是怎样看待局势的,认为把他自己的军调到另外地方是否正确?
这对这位军长来说是崇高的荣誉了(也是明显暗示集团军司令退休了)。但是,弗兰苏阿并没有停留在自己的荣誉和昨天的正确损失上:昨天正确的东西,今天就已经不正确了。正像拿破仑所说的,一位在画自己身后图景的将军不可能成为一位统帅,一旦开始撤退就继续进行到底。既已把战场交给了涅曼集团军,现在就要证明反击纳雷夫军队的特殊性。
这里,有的东西还没有抓住,在电话谈话间,通信员乘坐的列车间,新的司令部和新的指挥员会见(全是老相识,在兴登堡的那个军里弗兰苏阿曾经是参谋长,而比弗兰苏阿小9岁的鲁登道夫在总司令部里曾是他的下属,现在已经上升了),现在有的地方有这样的思想:“对付纳雷夫军队,就是要双重包围!”三个人中有一个人感到自己是这一思想的发明者,以后还要向历史证明,你就是它的发明者和执行者。
8月11日,当时沃罗滕采夫正好来到了奥斯特罗连卡的昏昏沉沉的司令部里,在面对萨姆索诺夫的左翼已接近自己第一批火车卸载地点时,弗兰苏阿坐在“太子”饭店给他的那个军写命令:
“……我们的军在斯塔鲁佩连和贡宾嫩的胜利促使最高指挥部把你们第一军的士兵,从铁路线上调到这边来,为的是叫你们以自己不可战胜的勇敢,使从俄国波兰来的这批新的敌人大丢其脸。等我们消灭了这批敌人,我们就回到我们原先的驻地,去跟不顾国际法在那里放火烧毁我国城市的俄国匪帮算账……”
由于准确预见到确定无疑地要回来,弗兰苏阿在普鲁士这个西部小角落里写了命令,他的部队在柯尼斯堡东部上首一个角落里装上火车,这一列一列火车咣当咣当地从这一头到另一头穿越了整个普鲁士。半昼夜后,就出现了德国的一个奇迹:每半小时,不论白天还是夜里,都开出一辆军用列车,连德国的铁路规章都不履行自己的义务了:这些军用列车在公开地段一辆紧挨一辆,占据着道路,不理睬红色信号旗,在专门的军事月台上25分钟卸载一次,而不是按正常情况两小时卸载一次。按弗兰苏阿的要求,火车直接开到即将打仗的战场附近,各营只在离此5俄里处活动一下腿脚。
但是,这种奇迹也没有受到脸色铁青的兴登堡和鲁登道夫的好评。当弗兰苏阿的炮兵还在路上的时候,他们来到了他的指挥部,要求开始进行他们迫切等待的进攻。
弗兰苏阿的眼睛总是带点嘲弄的神情(他自己不知道也不想知道这一点):
“如果下命令的话,我就开始进攻。但是,士兵们是不得已才打仗……说得不合时宜……用刺刀。”
跟俄国人说这话是情有可原的:刺刀是好样的,子弹是蠢货,显然炮弹更是蠢货了。什利芬的两个学生应该懂得,胜利取决于谁的大炮火力占上风。给士兵们的命令中可以写上不可战胜的勇敢,而他们自己则应该计算计算炮连和炮弹的数量。
噢,为什么天才人物总是要服从于不怎么有天才的人呢?弗兰苏阿看到在他前面一公尺远比他地位高的这张借助于粗大厚实的脖子竖立在结实的身躯上的刚毅的、宽阔的面孔,感到痛苦极了。鲁登道夫的两颊看来还不那么冷酷,眼神还不那么麻木,但是,仍然十分强烈地使他想到是自己的指挥官。而兴登堡那张脸完全成直角形,脸上所有线条都显得那么沉重和粗野,下眼泡显得很可怕,鼻子塌下来,胡须像被什么重物压得弯弯曲曲的,耳朵像是和颊内侧长在一起了。这样两个人物还能有什么和懂得什么直觉的动因,还会有什么冒险的冲动呢?
弗兰苏阿忽略了他们发生的变化,忘了从他们身上看看自己:他的个子不够高和将军的头衔不相称?他的眼睛转动得太快和他的年龄不相称?而主要的是,骑马奔驰出去、绕过去、跳过去的习性很笨?
现在问题在于在什么地方进攻?弗兰苏阿没有听别人给他指出什么地方,他提出自己的建议:要把俄国人的第一军和萨姆索诺夫的整个集团军推到一个陷阱里去。他和他们争执了一个小时。他的意见被否决了。他们要他把俄国人的第一军推出去,在没有它的情况下包围对方集团军的核心部队。可是什么时候进攻呢?弗兰苏阿讲妥推迟半天,从8月13日黎明推迟到下午。
第一天,他并没有在他所希望的地点和时间开始进攻,这更多是为了总结,他压挤俄国的几个先头部队——俄国的几个团被挤到了高处的明显看得见的阵地上:从一个有个磨坊的小冈上撤走——经过乌兹道——沿着铁路路基到达那里。这样,8月14日他就开辟了经乌兹道到奈坚堡的道路。
太阳落山的时候,初步的战斗停息了。夜里所有剩下的大炮都必须进入阵地,多么大口径和多么大密度的炮弹啊!这样的炮弹俄国人还从来没有体验过呢!明天早晨4点钟,弗兰苏阿将军就要发动一场大的军事战役了。
“我的将军,要是俄国人在夜里首先发动进攻呢?”他的儿子边在夜里的灯笼下记录边问道。
他们这是在干草棚里,这位将军讨厌睡在俄国人的家里。他把拨好钟点的闹钟放在床头,把一双没有穿鞋的短脚伸了出去,把骨头撑得咯咯响,边打哈欠边笑着说:
“孩子,记住:俄国人是永远不会在午饭前运动的。”
领唱:德国人发狂了,
动起拳头啦!
合唱:嘿,你呀,喂,你呀,
动起拳头啦。
领唱:领着威严的军队
大胡子猫到我们这儿来啦!
合唱:嘿,你呀,喂,你呀,
大胡子猫到我们这儿来啦!
(《1914年俄国士兵之歌》,
带音乐的明信片,我们的英雄们
在鼓声下的进行曲和可怜的威廉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