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第五十六章

(帕甫洛夫营士兵们的造反)

罗江科、米柳科夫或者克伦斯基的每一次思想转变情况都被我们保留了下来(虽然是在以后侨居国外时形成文字材料的),他们所走的每一步实情都传到了我们的耳朵里。可是帕甫洛夫后备营第四“野战”连的1500人的思想、行为以及姓名——却没有人将其记录下来。没有人来证明他们无罪,没有人给以阐明——它只是像一枚闪光的化石,以其最后的结果进入了我们的历史。谁也没有为我们留下笔记或故事,老百姓们保持着一贯的沉默。而有学问的人们中也没有谁想到以后把它挖掘出来加以研究,写成材料。(我们的亚历山大·勃洛克在摘抄了一点儿特别侦讯委员会审问材料后就停笔了,人们本来期望获得轰动一时的消息。)保存下来的只是某些帕甫洛夫营士兵集体给报社写的一封简短的信。关于那些沸沸扬扬的日子里的情况,没有什么文献材料流传下来,即使有的话,在彼得格勒十室九空的四年里和为二月革命所忽略的半个世纪里也散失殆尽了。

现在,该为帕甫洛夫营的造反写上一页了,尽管很难写得详尽。

这个连之所以叫作“野战”连,是因为它是由那些即将参加野战的人员组成的——即由比较训练有素的、在前线受过伤并正在康复的,也就是说,经过战争锻炼即将回到前线参加新的战役的士兵组成的。在过去的日子里,没有让这个连参加街头的保卫活动,街头的情况他们一无所见,只是听说过。但因为这些士兵是匆匆地被挑选组成近卫军后备营的,因此,其中有一些是新应征的彼得格勒工人,而他们还保留着和城市的密切联系,跟城里某些人常常见面,把一些传单带到军营里来。显然,这些军营管理不严,过去就有一些不三不四的人进来号召士兵们支持工人兄弟们。而在城里发生风潮的地段里,一些宣传鼓动者晚间还可以潜入军营里来,讲各种情况,做一些号召。

有证据说明,星期天下午有一批工人直奔到第四连驻地大门旁的值日员那儿,他们大概是直接从涅瓦大街跑来的。他们向士兵讲述了刚才帕甫洛夫团的士兵们在涅瓦大街开枪的情况。显然,他们因为那些开枪的士兵而责备这些士兵:“你们怎么能容忍他们向人民开枪?”(这些宣传鼓动者并非沽名钓誉的人,也不是很有文化修养的人,因为他们中间没有任何人在最近出版的报纸上发表过言论——我们也不了解他们的详细情况。)当然,他们也说这种骂人话:“可你们就会躺在那些三层床铺上喂臭虫!”

第四连里有人也在帕甫洛夫团的旗帜下战斗过——虽然不是所有的人,但有一些人是借助这个团的荣誉的。怎么会这样:“我们的团竟向人民开枪!”一些不好的言论也从有文化的人那儿传到他们这儿来:“给我们领路领得不对呀!”

“向人民开枪——这怎么是我们士兵们干的事呀?(而你们那些警察是干什么的?)”于是,第四野战连拉出去了,跑到街上去了!起先自然是五个、十个人,以后就是数百人,而现在在那里,你瞧,是所有的1500人了。起先有的人还留在军营里,有的人跑到院子里去了,有的人跑到大门外去了。起先跑出去的可能也没有带枪,但很快明白了需要带枪出去,不过他们1500人一共才百来条枪,而且还是各种牌号的枪。他们跑出去了,可自己也不明白究竟该干什么?该去阻拦吧!不要让帕甫洛夫团的人向人民开枪!让帕甫洛夫团的各个连队都回到军营里来!总之,不要开枪!

他们就这样跑出去了——可是不明白该跑到哪儿去。就是说,在外面聚集在一起了,停了下来,有的人呼喊,有的人摇晃着枪支,有的人抽起烟来,有的人在抹鼻子。

他们虽然不是以前挑选出来的那些帕甫洛夫团的士兵,但仍然全是矮个子、翘鼻子的,像帕维尔一世那样的。

还不到下午5时,那懒洋洋的太阳虽然离西边的山头很近了,但还没有从天际落下去。白天就剩下一个半小时的时间了。

他们从带半圆形柱廊的过去的宫廷马厩那儿来到御马广场——彼得格勒的一个偏僻的、独特的地方:位于带牛头浅浮雕的圆形小市场和曾安置过普希金遗体的立方形小教堂之间的地方,莫伊卡旁边的一个角落。那时本应在这里举行安葬祈祷,但是涌来了大批群众,所以夜里又把他的遗体运到圣山大教堂去了。那样一个角落,从那里离电车转一次弯或者人行百步之遥的地方,在那白银时代地下“演员休息处”附近,就是一望无际的马尔索夫原野,而从御马广场那个角度看,似乎四面八方都无出口,四周都是封闭的。

但他们已经知道了,已经明白了自己的处境,于是拥过去,他们不成其为队伍,信步走着,不像士兵,而像普通群众,径直向涅瓦大街拥去,来到了叶卡捷琳娜运河狭窄的岸边,走在河岸街和房屋的栅栏之间。那里只能并排走四个人,这样左右一下子挤满了人。既拐不了弯,又不能绕过去。

他们离涅瓦大街只有300俄丈了,只有前头的200人奔了过去。其他的人停了下来,正好停在斯帕斯纳克罗夫教堂附近,正是运河这边亚历山大二世挨炸弹的不祥之地。

这群失去联系的、乱哄哄的、古怪的人在叫喊,在骂娘,在晃来晃去,没有任何队形。这引起了守卫着从运河通往涅瓦大街要冲的骑兵警察值勤队的注意。

为所有人憎恶并得不到任何人支持的警察,其步兵已在过去几天被击溃。今天其骑兵还在活动,在许多地方骑兵警察也支持起群众来了。为我们保存过去几天的详细情况的,不是历史学家们——革命派的,或自由派的,或保守派的历史学家们,而是警察的情报,他们写得非常详细、准确。如果警察还能多存在一天的话,我们对警察跟帕甫洛夫团士兵们的冲突的情况还会知道得更详尽些。

一支骑兵警察警卫队,十个骑兵阻拦着帕甫洛夫团的人流。帕甫洛夫团有的士兵不知跑去告诉了谁,说那边有警察!开始响起枪声来了,但几乎全是往空中放枪。显然,这些人没有举枪射击人群。

人流陷入了一个无法通行的地方,这儿只要有两个射手堵住,整个一团人都无法前进。这样,帕甫洛夫团的士兵既不能冲到涅瓦大街去,警察骑兵又要赶他们回到御马广场。其拥挤混乱的程度,可想而知,要知道有几百人还是没有枪的呢。不用说,有的人要拥挤着往后退,簇拥着过桥,争先恐后藏到教堂里去。许多人都在考虑如何自救,离开这儿,也顾不上坚持什么真理了。

不过,帕甫洛夫团的士兵方面倒没有什么损失。而警察方面——一个警察被打死,一个警察被打伤,还伤了两匹马。在某段距离里,已经不是互相射击了,而是愤怒地大声喊叫,街上汇成了一片喧闹的海洋。

帕甫洛夫团士兵们的子弹很快就打完了,他们的子弹本来就不多。他们不得不一个劲儿地往后退了,从斯帕斯纳克罗夫重又回到御马广场。

这过程前后大概经历了一个小时。就在这200俄丈的运河边上的狭窄地带上,帕甫洛夫团的士兵们无能为力了,乱起来了,有的人后悔了:干吗要卷进来?干吗要从军营里跑出来?而在某处,这儿听不见的地方,电话在响着,在呼唤、指挥某处的某人,于是一连一连的普列奥布拉任团和克克斯戈利姆团的士兵开去包围御马广场,每一个连都带一挺机枪,帕甫洛夫后备营营长埃克斯坚上校也坐雪橇奔去了。

这时,使局势更加混乱的是,人民群众从小御马街,从意大利街,从工程街拥了过来,形形色色的谁也无法封锁的群众,构成一幅特有的景象。

这时天渐渐地暗下来了。

埃克斯坚上校大声拼命地向造反者们喊话,但既没有使他们感到惭愧,把他们驱散开去,也没有提高自己的威望。相反,在离他不远的地方,从人群后面射过来一颗手枪子弹,直接打在上校的脖子上,他的喊话就此停住了。

这些天里人们发现,到处都有几个大学生,或者中学生,有思想的年轻人,从人群中开枪(谁要是需要,就可以弄到手枪)。这样一来,总是使冲突火上加油。受伤的上校被运走了。没有开枪回敬群众,也没有能找到那个开枪的人。天色更暗了。没有找到能够规劝士兵们的人。营的神甫有义务被叫出来喊话了。

他叫什么名字,我们不知道。他不是头一个做这种事的,也不是最后一个做这种事的。他说了一通老生常谈的话和理由。不过大家还是思考着这位团里的神甫大慈大悲的模棱两可的话——向手持宝剑的人宣讲上帝的教导和仁爱,那是为了用宝剑更好地砍杀吧?现在,他虽然在真心地号召自己的教徒不要开枪,而要容忍——可那是不是为了让别人不受约束地开枪呢?

也许,这位神甫感到这些矛盾很棘手,勉勉强强地说这些话的。但很快——所有准备好的句子和需要说的话一下子突然涌现在脑际,流畅地脱口而出。说不清他的话打动力大不大,不过在他讲话之后暮色中有少量被包围的人开始向军营里走去了。

在发生事件之后,帕甫洛夫团的士兵们唯一的自由是:只要没有被包围,就可以溜之大吉。可是一个士兵,尤其是非本地人,从军营里跑出去也是很可怕的——往哪里跑?哪里是一个士兵的栖身之地?哪里有人等着他,供他饭吃?人们要是把他抓起来呢?

还是有21个人带枪跑掉了——也不知道跑到哪儿去了。剩下的那些人被后备近卫军紧紧地包围着——他们不得不待在广场上,只有一条路可走——回到军营里去。

这不是回军营里去,而简直是到监狱里去。他们的枪全被缴了。

突发事件结束了,一天过去了,军营的大门关闭了——帕甫洛夫团的士兵们被关在了里面,让他们慢慢地反思。

据说,跟他们一起进来的还有一些军官。但在他们连里军官却很少,很不匹配。而从前线受伤回来的,几乎一个也没有。而这些哪里也没去过的流鼻涕的准尉,也是不久前才派到这儿来的,谁也不听他们的话。

关在军营里的帕甫洛夫团的士兵们,被深深的忧愁所控制:现在会拿他们怎么办?他们不是小孩子了,他们懂得,在战时发生兵变——说不定要被判处死刑。

已经有传闻,像地板上刮来的一股冷风:据说上级下达了命令,要把他们所有的1500人,在24小时内通通枪毙掉。

没有心思睡觉了。

有的是主谋,有的只不过是穿灰色服装的牲口般的士兵,他们睡不着觉,心情沮丧。在这不眠的夜里,从这张床到那张床传来低语声:“由于你们……”

在这些阵发性的事件里,人们简直连自己都不认识自己了——一会儿大声喊叫奔跑,一会儿像醉酒后再喝点儿酒来醒酒似的。

就在这夜里,来了许多首长,不认识的军官,银色的、金色的肩章,一下子来这么多军官,这架势有生以来还没有见过。

一颗心就像吊着一颗秤砣,七上八下。

在板床前站立成横队,又打乱重新站队,又把一些人区分开来,一个一个地押到办公室去审问,又是威胁,又是要求:说出主谋!

有人把主谋供了出来,面对面指了出来。这些非常卖力气的人带着枪走了。有的人连自己也不明白,他干吗要喊,要跑,别的时候他怎么也不会跑的。

有的人会向我们说出比这种沉重逼迫更加可怕的事情:张开嘴,用不像自己的声音供出一位同志,让他丢掉性命。有谁要是听到了这样嘶哑的声音,大概一辈子也不会忘记吧?

深夜里,19个被供出来的主谋,给押到了彼得罗巴甫洛夫要塞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