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第十四章

这年夏天,哈里托诺夫应该在亚历山大军事学校毕业了,但按照规定先得到夏令营去,然后参加隆重的毕业典礼。接着,趁到团里去之前还有一个月的假期,回家到罗斯托夫去。在罗斯托夫有一大堆愉快的事儿等着他,尤里克会高兴得跳起来,还有妈妈的关怀,漂亮的房间,中学时代的朋友。最重要的是要跟12岁的尤里克和尤里克的一位朋友坐帆船,那帆船早就准备好了。到顿河上游去,瞧瞧哥萨克人的生活,这是早打算好的,只是觉得不好意思,因为虽然生长在顿河军的土地上,可是对哥萨克人一点也不了解,只知道他们会用马鞭子驱散游行示威,哥萨克可是从最勇敢、好动、有力的民族啊。

但是,他还没有把到军队服役前的预定过程走完,突然旋风似的爆发了一件既新鲜又可怕的事情,对军队说来那是最重要的事情,军队就是因为它而存在的,那就是战争!7月19日学院为他们举行了毕业典礼,给他们戴上了盼望已久的带星星的肩章,但他们还没有来得及跟父母告别,甚至还没有来得及领到第一张军官照片,便全都被派去服役了,哈里托诺夫被派到第十三军纳尔夫团。

他到斯摩棱斯克赶上了他的那个团,这个团的一部分成员已经上了军用列车,另外一部分还没有召集来。在斯摩棱斯克,民众在街上为军官们热烈欢呼,大家呼喊胜利的口号,大家都处在热情的狂澜里。虽然他们这个师的4个团在整个俄国军队里是第一批编上番号的,但是,他们还没有固定的组成人员:现在才补充上下级军官,三个后备役士兵中配备一个基干士兵。哈里托诺夫自己也是刚刚把他们接收过来,他们还穿着灰黑色的农民服装,白色小包袱里还装着家里带来的最后一点食品,就像用小包袱装着圆形面包去赶复活节祝圣似的。他接待他们,带他们去澡堂里洗澡,换上灰绿色的灯笼裤和衬衣,发给他们枪支和装具,把他们装上货车。留下来的人便仍然戴着农民帽子。不仅现役士兵人数不够,士官的人数也不够,连军官人数也不够,虽然俄国一直处于战争之中!一个连里三四名军官,哈里托诺夫是新出炉的军官,上级只给了他一个排,比较有经验的军官一下子给两个排,每一个排里有一名下级准尉。

在斯摩棱斯克,哈里托诺夫迈着轻快的步伐,领着这些乡下佬洗澡换装,把他们装上车运走,整整忙活了三天。哈里托诺夫没有上那节军官车厢,而是跟自己的那些人,40个委托他照顾的穿厚棉上衣的乡下人坐在一节车厢。那拉着30节车厢的火车头呜呜地鸣起汽笛,各节车厢的缓冲器咣当咣当响起来,彼此呼应着,车厢的挂钩紧张地嘎吱嘎吱响了一阵,接着整列火车向前开动了!人们纷纷谈论着对民众的爱,特别是哈里托诺夫一家,谈论着若不为民众还为谁活着的高尚话题。只是过去见不着民众,即使要把手洗干净,换上衬衫,要接近民众还是做不到,从哪方面都谈不上话,不知说什么为好,你总是感到心情沉重,而现在很自然就走到一起了。这些大胡子的农民几乎就像他这个19岁的哈里托诺夫的父亲一样,他们也在找他,来向他请求、询问、报告情况。而他以最好的方式去热心地看,热心地听,热心地记住他们每一个人的名字,什么地方人,家里生活情况如何等等。看,维尤什科夫是一个喜欢讲话的人,你就听他讲吧:他知道这列火车要穿过他们那些地区——你看,那是一座坐落在高山上的县城,而那里到处是峡谷,那是叫陡峰的天然山界,而这里有多少夜莺,这里又有多少牧场啊!可哈里托诺夫却哪儿也没有去过,要是能亲自看一看这一切那该有多好!他是多么高兴和乐意跟他们在一起,做他们那样的一个人啊,听他们弹奏巴拉莱卡琴,那是多么富有诗意、多么奇妙的乐器啊!白天倚在那扇车厢间的门闩上,跟他们站在一起,夜里在黑暗中听他们唱歌和闲聊,看他们抽着自卷的纸烟冒出的火光,你简直就不想入睡。虽然现在要去参加战争,但是跟他们在一起乘车,却是令人高兴的!而且不只哈里托诺夫一人感到高兴,显然士兵们也感到高兴。他们一直在逗闹着玩,甚至轻轻地跳起舞来,或者作角力比赛。每到一个小站,都有一群人奏着乐器,举着旗子,发表演说欢迎他们,还送他们一些小礼物。在这样好的兴致下,哈里托诺夫写了头几封信:给母亲的,给尤里克的,给佩切涅格人奥克萨妮娅的,给亲爱的姐姐的——她是他最亲的姐姐了,因为热妮娅已经出嫁了,有了一个孩子,成了年轻的母亲,是别人家的人了。他写道,他一生就渴望这个,盼望有这样的事情:做一个自由而勇敢的人,和民众在一起。

但是,往下就不那么愉快了,因为出现了许多麻烦和乱七八糟的事。突然,他们被从火车上叫了下来,虽然那列火车还继续前行,他们被撵下来后和铁轨平行往前步行,并且要一直走到奥斯特罗连卡,这样他们就得步行好几天,这些感到不习惯的后备役兵,脚上穿着破旧的长统靴,身上穿着不习惯的衣服,还背着全部装具,好难受啊。为什么要这样?真是弄不明白,又没有人可以打听。说不定是他们这个军的这一部分人编车编错了。

一个将军坐汽车经过这里,对他们说:“这条铁路得让给德国人用一下,而我们这些俄国鹰步行也能撵上他们!对吧,弟兄们?”

大家高呼:“对!”哈里托诺夫也这样高呼了。

他们营里的第二位军官,精明能干、个头矮小长着一把小胡子的格罗霍列茨上尉,笑得喘不过气来,他向队伍喊道:“虔诚的祈祷者们,前进啊!到耶路撒冷聚会去吧!”他喊得那么中肯,哈里托诺夫笑了,只有军人的眼睛才能看得出来!那些预备役兵背步枪背得累了,就像肩上挂着一根沉重的棍子似的,穿着崭新的硬邦邦的靴子也很累,军官们又照顾不了他们,挎在肩上的皮带勒得他们好难受,他们脱了靴子,光着脚,有气无力地走着。营的队伍拉得有一俄里长,也不顾整个团的情况,有些士兵走丢了,军官们也不知道,便把别的营的士兵拽过来充当自己的士兵。这边在清理人,那边有一队载重马车开了过来,运着一群母牛给这个师作肉食用。

他们在第三天,也就是8月8日越过了德国边境,这天正碰上日全食。关于这一情况事先有命令下达到各师,军官们向士兵们解释说:这没有什么特别的,过去也有过这种情况,不过一定要把马牵好。但是,那些头脑简单的士兵不相信,在炎热的大白天里天黑起来,出现了使人感到恐怖的微红的暮色时,鸟儿啼叫着四处乱飞,马匹挣扎着乱闯,士兵们频频画着十字,喊道:“要倒霉啦!……噢,这不是无缘无故的啊……”

要是训练训练,使他们的脑筋开开窍,搞搞实弹射击,这些后备役军人还是可以变成优秀士兵的。哈里托诺夫从自己那些人的情况中也看出了这一点,比如克拉姆恰特金·伊万·费奥法诺维奇,他15岁时还没有出过村子,现在已经长白头发了,人们都说他老气横秋,但是,他的队列训练却叫哈里托诺夫大吃一惊,似乎刚从操练场下来似的,似乎在生活中除了来回操练再没有见过别的事情似的,他那么忘我地立正报告:“长官,列兵克拉姆恰特金奉命来到!”他的胡子向上翘起,眼睛像两只铜铃,可是他从来不会射击。

少尉哈里托诺夫的伟大战争,他的第一次战争一步一步地开始了,要是在军事学校的话,他要为这些失误坐禁闭的:像开玩笑似的,总是破坏规章制度。在军事学校,他在他们集训的队列里,做统一快速持枪动作,做准确的报告,拉长声音喊口令,豪放地唱歌,故意向别人显示。这种情况在军队里从来也没有过,现在不会有,今后也不可能有。未来军官们所受的一切训练都失去了意义:这里不需要任何侦察,不需要邻近部队的任何消息,使人心情沉重的命令撤销了,奔驰着的骑马者叫整个纵队停下来,拐到别的方向去。

第二星期已经没有休息的时间了,每天各营天刚刚亮就起床,准备在适当时候行军,但是,又停了下来,在早晨太阳升起来后等着师里和营里下达命令,白天开拔到什么地方去,首长有时直到中午也不来巡视一下,而传令兵带来的是这样的命令:不晚于早晨8点钟开拔,白天各营便被驱赶着马不停蹄地行军,来弥补失去的时间。有时又突然停下来:搬运卸在路上的辎重,叫野战厨房留下来做饭,并让落伍的前卫队赶到前面去,接着又被驱赶着行军。一直走到太阳落山,走到天黑,在黑夜里继续行军,有时一直走到半夜。半夜里才安排休息、吃饭,但事情也不那么简单:在黑暗中找不到早就派出来了的设营员,不知道该安排在什么地方宿营;上级首长互相争论什么部队可以在什么地方宿营,各部队暂时聚集起来,燃起篝火,烧茶喝,一点也不怕把自己的营地暴露给敌人。在黑暗中伙房也点着煤油灯,在火星下奔忙起来。而有的地方不让开伙房,于是大家只好在半夜里饿着肚子睡觉(军官们也像士兵们一样,只穿单薄的大衣睡在地上),天亮时才被叫醒来吃昨天的午饭。而且夜里很短,大家都没有睡足觉。

士兵们问道:“长官,什么时候才有烤面包吃?我们已经吃了两星期面包干了,肚子都吃得嗝吱嗝吱响了!”没有什么通情达理的话可解释的。为什么在到处都是烤面包的别洛斯托克,他们师却弄不到烤面包——莫非是军需部门无能;而且战争才开始,还是在德国国境线这边,还没有落下一颗炮弹,没有听到一声枪响,他们已经吃了八九天这些发霉的干面包了。而且盐也是断断续续供应,不是每道汤里都放盐。

对大家来说,到奥斯罗特连卡去只有一条道路。过了奥斯特罗连卡,各个师就分开来了,过了德国边境线,便以旅为单位分开来了,接着首长们就不能及时接到命令,或者把命令弄混了:余下的10俄里路程哪个团突然转向了呢?除了从波兰飞来的、盘旋在俄国军队上空的德国飞行员以外,谁也说不清楚,而我们的飞机又没有起飞,据说要等到关键时刻才使用。过了德国边境线,又是谁找到了坚实的道路呢?但就是在那里尘土飞扬,糊得人满嘴都是!而那些公路慢慢地又到了尽头,或者往别的方向拐了去,或者就再没有公路了,而不得不步行,推着大车走了,那些武器上布满了灰尘,大家走在泥泞的沙地上,天又一直那么热,整天没有一点凉爽的气息,只有夜里下一场大雨才能把闷热驱散,而且不是什么地方都有水井,要在缺水的情况下好长时间行军。或者情况相反,要在多沼泽的、溪流纵横的、似乎是老天爷有意安排的难以通行的河滩地区行军。马匹也好,士兵也好,军官也好,不管上级愿意不愿意,理解不理解,就只好歇一会儿了!军旗早就卷起来了,那些旗杆就像没有用的牵引杆一样,那些鼓也放到大车里了,也没有谁下命令唱歌了,连队剩下的一点斗志也消失了,只有一个愿望在引导他们,那就是明天可能有人会说:休息!

大家都筋疲力尽了。

但是,让他们休息一天两天的计划显然是不可能的!人家还是那么急切地打发着,撵着他们往前走!而在德国的土地上,却没有看到一个德国人啊!

窄肩膀、小个子、有点秃头的上尉格罗霍列茨歇下来抽了一支烟,在军官中开玩笑说:

“噢,什么战争也没有,这是大演习。集团军通信员找我们找了4天,要我们停下来,可是没找到。我们糊里糊涂地跑到异国的土地上来了,现在给瓦西里·费奥多罗维奇送来了道歉的通知书。”

大家都管维利盖利姆叫瓦西里·费奥多罗维奇,这是骂他的话,这样一骂便觉得好受些。

过了霍尔热列(团里的人都管它叫“霍尔热雷”),越过国境线,大家就等着在敌国跟前打响战斗,等着碰上枪击或者炮击了。可是第一天,第二天,第三天,他们连一声枪声也没有听到,连一个德国士兵也没有看到,甚至连一个德国平民也没有看到,活的死的都没看到。田野里有电线拉起的路障,乡村郊区有挖了一半而没有挖完的战壕,现在我们把它填了起来,好让双轮马车或其他的马车的炮兵车队通过,有时在村子里的街道上还有用大车或家具设下的街垒,现在这一切都扔在那里了。“德国人的事情不妙啊!”那位老是闷闷不乐的、恼人的哈里托诺夫少尉第一次高兴起来了。在下一个村子里,他们找到了一辆自行车,有人骑了起来,全连的人都在观看,许多士兵打出生以来还未曾看见过这怪东西。一个士官表演着怎样骑这种车,人群议论纷纷,精神振奋。

对俄国军人发热的、不眠的、发呆的脑袋来说,德国是最奇怪不过的了:德国是这么空荡荡的啊!

德国原来是一个这么异乎寻常的、与众不同的国家啊!哈里托诺夫简直难以想象出来。不仅那些半高的陡峭屋顶是怪怪的,而且整个房屋都给人一种怪异的感觉,那些两层砖房的农村,那些畜圈,那些用混凝土砌起来的井,那些电灯照明设备,那些架到农户的电灯,还有那农家的电话,那炎热的白天,也都是怪怪的!所有地方都干干净净、有条有理,但这并不是为了欢迎俄国人,才把什么都弄得井井有条!那些大胡子在他们连里闲聊起来,对此感到奇怪:德国人怎么能把活儿收拾得那么得当,连一点痕迹都看不出来,一切都那么干净利索?生活要是那么富裕的话,威廉又何至于要侵占我们的一根俄国板条呢?

仅凭不像俄国似的那种井然有序,德国这一点就叫人敬佩。而它被洗劫一空、像死的猎物被弃置一边的情景,又叫人感到可怕:俄国的军队就像淘气小孩子闯进了别人隐蔽起来的家庭里,而没有受到惩罚。

路过的士兵本来还可以在一些地方抢劫一些东西,但是,没有时间挨家挨户搜索了,何况背篼也装不下了。而且,你是去参加殊死的战斗,搜刮的太多了就会跑不动的。

俄军碰到的第一批没有走掉的居民不是德国人,而是德国籍的波兰人,他们用半通不通的俄语向俄军解释他们的情况。但是,这些波兰人得不到信任,而是受到怀疑,柯泽科命令他们带路到村子里仔细搜查。他们没有遇到抵抗,搜查得很仔细,而且找到了一些东西:在一家找到了一根像圆号似的铜管,在一个干草棚里又找到了一辆自行车,在一个澡堂里找到了两发俄国猎枪子弹和一双带马刺的靴子。回过头来波兰人的情况并不妙:大家认为他们会被枪毙的。他们被押送到了团部,一个老头儿50来岁,两个小伙子十六七岁光景。他们被押送经过营部时,向每一个军官和士官央求:“放我们一条命吧!……放我们一条命吧!”但押送他们的柯泽科和士官只是高兴地不时吆喝几声:“走!走!莫斯科不相信眼泪!”士兵们聚到一块儿观看:“怎么样?就是这些家伙在暗地里放冷枪的。就在那些灌木丛里,在那些林间小路上骑自行车奔跑,把我们的情况告诉德国人。”

但是,那些预备役兵从路边第一批德国人尸体旁边走过去的时候,摘下了帽子,画着十字,说道:“安息吧,先生们!”

这一天总有德国飞机在他们头顶飞过,一天里有两次,各个连都举枪向德国飞机射击,但是没有命中过。(哈里托诺夫还发现,有些预备役兵是闭着眼睛射击)他们还看到,有三个穿着老百姓衣服的人从田庄里往树林里跑去,便开枪射击,打伤了其中一人。一个哥萨克人骑马跑来说,在离这里4俄里的树林里,一支骑兵侦察队向他开枪扫射,于是这边立刻派出半个连去搜索这片树林子。士兵们诅咒这个哥萨克人和自己的命运,到树林里去搜索,可是没有发现一个人。

但是,柯泽科鼓励大家说:“现在对我们来说主要危险是来自侧面的子弹。”两名少尉没有回避谈话:从别洛斯托克过来他们就被安排在同一个连的两个排里。柯泽科同其他军官在一起,默不作声,他害怕营长,也不喜欢连长,尽可能避开格罗霍列茨,因为格罗霍列茨最喜欢嘲笑别人。柯泽科把全部观察到的情况和渴望说出来的话写到日记里去(由于缺少纸张,写在军官战地手册上),一有空闲时间,他就记上几行,有时甚至每小时都记。“这简直是一大功勋!”格罗霍列茨很有感触地说。“谁也没有写过团史,等战争结束之后,我们叫人把您的日记包上金皮,送到司令部去。”“谁也没有这种权利!”柯泽科担心地说。“这是我的良心驱使我做的事情。这是我的财产。”“不,少尉,这是国家的财产!”格罗霍列茨转动眼珠说,“战地手册的公文用纸属于司令部的!!”

柯泽科比哈里托诺夫年纪大,他在战前就当了两年军官了,哈里托诺夫对他施加不了影响。

“照我的看法,在战争中一天也不能这样生活。我们应该力争获得胜利,而不是诅咒战争!总而言之,一个伟大的民族怎么能够逃避战争呢?”

“嗯——”柯泽科像牙痛似的拖长声音说,往四处看看有没有人听他们讲话,“怎么逃避!每一个人都在耍花招!你看,米洛舍维奇到什么地方出差去了,而尼科季莫夫——购买牲口去了。一个聪明人在营里待不了的,您别费心了。”

“那我就不明白了,”哈里托诺夫激动地说,“为什么一个基干军官会用这样的眼光看问题?”

柯泽科皱起眉头,对于他的日记悲切地叹了口气,说道:

“这是秘密……当您有了不显而易见的太阳和可爱的家的时候……就算这不是爱国主义,但是,我不能没有妻子。因此,我希望和平。我跟您说,我宁愿不当军官,宁愿当一名马倌,我也要离战争远一点。”

柯泽科只不过是平添忧愁,他觉得不洗手就不能吃东西,夜里不脱衣服就睡不好觉。然而即便没有这些情况,通行无阻的进攻在营里也已经够烦闷和无指望的了。哈里托诺夫则认为正在进攻中的军队是愉快的:我们在前进,我们在抓俘虏,我们在占领土地,那就是说,我们是非常强大的!军队就是为了进攻而创建的,军官就是为了进攻而培养的呀。但是,两星期没有一次战斗、没有见到一个德国人、没有一个伤员的进攻,伴之以每夜不是左边就是右边出现的不明烈火的血红色的火点,这都使他感到心情沉重。曾经有过的那种轻松和愉快,不仅是他自己有过的,似乎他们所有的人所有的士兵在往前线去的路上都曾感受过那种轻松和愉快,现在不知跑到哪儿去了?克拉姆恰特金还保持着忘我的服役姿态,背挺得直直的,简直要用眼睛把自己的少尉吃掉,而维尤什科夫则把脸扭到一边去,那么喜欢讲的故事现在从他嘴里再也听不到了。营里不仅再没有人唱歌了,几个大胡子甚至也不大声喊叫了,只是彼此间说说最需要的话,就像不想用空话叫上帝生气似的。

空间本身被压挤了,移动了,逼近森林了。起先派出几个排和半个连去搜索森林的边缘,然后,整个团出动,深入森林搜索。这森林全不像俄国那里的森林,没有站杆,没有朽木,没有风折,只有一些没有被风刮走的小堆小堆的干树枝,和像平平整整的走廊似的一条条伐树时辟出的林间通道。森林里道路四通八达,这些路保存得好好的,到现在仍然没有什么损坏。

虽然每一个军官的图囊里都应该有一张地方地图,可是连里却一张也没有,只有格罗霍列茨那个营有一张,而且是德国人印制的,上面的字不清楚,地点也不详细。哈里托诺夫在格罗霍列茨旁边转来转去,抓住一切机会瞧那张地图,排里再没有第二个人这么机灵了。不过所有图标都被德国人烧掉了,军官们彼此口述得也不清楚,村子的名称也不准确:我们走过了萨德捷克,现在是卡利坚波尔恩,晚上要在奥穆列福芬过夜。这个有10沙绳松树的森林叫格柳富利斯森林。

从8月10日下午起,森林里传来了大炮的轰鸣声,先是从左边,后是从右边,有15俄里见方的地方——那是真正顽强的炮轰,第一场战斗打响了。但是第十三军的几个团不注意这种情况,继续自顾往北行进,往那静悄悄的地方行进,他们没有碰到一个人。他们在奥穆列福芬过夜。

第二天早晨,他们在雾蒙蒙中起来了,没有领到面包干,就像往常那样以团甚至师的纵队,和炮兵以及车队一起进行编队了。他们要列队从奥穆列福芬出发,要绕过奥姆廖夫湖向北行进。

他们已经列队好长时间,在出发前读了通常的祈祷文,准备出发的时候,折磨人的酷暑上来了。这时师司令部的通信员骑马赶来,交给旅长一封公文。旅长立即召集各团团长传达指示,纳尔夫团和科波尔团在道路拥挤中掉过头来,重新编队:不马上进军,也不在原地绕圈子,但须保持旅的有条不紊的队形,不过现在要把头掉到西面,开到另一条街上去。8月的太阳像火炉一样烤人,还没有送来面包干,早饭没吃,两个团便向新的方向开拔了,走了两俄里碰到了索菲亚团,这个团也向这边开来。不久他们便在小平巷里看见了涅瓦团的有名的、威武的佩尔武申团长。那就是说,整个旅都在这里了。他沿着漫长的森林主道,在松树围墙似的“柱廊”间前行,首先来到了卡利坚波恩,然后向西,到格柳福利斯去。在他们前头又响起了隆隆声,但那声音没有昨天那么大——不知是因为天气闷热听得不那么清楚,还是因为太安静了呢。大家鼓励说,朝着炮声前进——更加振作精神吧!前面有神圣的事业,比前面是空荡荡的好。柯泽科的说法是:“愿上帝保佑我们马到成功!”

他们来到了林间道路的一个十字路口,沙地被踩得满是泥泞,接着是上坡道,他们得在这里拐弯了,炮队几匹套在一起的马因为没有喂饱,已经跑得筋疲力尽,往上拉不动车了,车轮陷在那里,炮手们也缺乏力气把车推上去。一个脑袋硕大、满脸笑容的上士前来帮助他们,哈里托诺夫又把自己人叫过来帮忙,他们给他推过来两门大炮,其他的炮车,上士套8匹马拉一辆(原先是6匹马拉一辆),全部队列减缓速度行进了。

他们走呀,走呀,就像柯泽科招来了不吉祥的事似的,前面的炮声又完全停止了。他们从早上到现在走了15俄里,下午的太阳落山了,全部队伍停在大路上,在黑暗里大家伸开四肢躺在这空旷的地方。

几个忧心忡忡的军官跑到前面又跑到后面,整整地跑了一小时。他们不仅没有告诉士兵们什么,也没有告诉下级军官们什么。接着,团长把一些高级军官召集来传达命令,于是又出现了新的轧轧声,嘈杂声,奔忙声,鞭打马匹的声音,这个师的队伍又掉转头来,向他们来的方向开去。

肚子饿得咕咕叫,脚掌火燎火烤似的,太阳落到森林后面去了,该露营和做饭吃了。可是他们师又要再次转过身来,经过那个十字路口,经过整个森林,回头走同样多的路程。

虔诚的祈祷者们发起愁来,咕咕地说:“德国人在任意摆布我们,他们要使我们疲于奔命,想要把我们饿死,想要不战而胜。”

那轮预示着明天还会那么晴朗、炎热的橘黄色的太阳落下去了,这时他们还没有停下来。天已经昏暗下来的时候,他们也还没有停下来。他们还要老老实实地走许多俄里的路程,在星夜里回到那个叫奥穆福列芬的村子去。在那些地方烧火做饭,不过那是后半夜了,只能做稀饭吃,他们要到鸡鸣前才能睡觉。

他们拖着沉重的身子不乐意地起床了,喝着早晨的稀饭,他们整整一天没有喝到稀饭了。当然,给他们拿来了供两天吃的面包干。他们各就各位,挺直身子,排成队列,停在奥穆福列芬北面出口处他们昨天来过的地方。士兵们嘀嘀咕咕,推测说,他们又要走回头路了。睡眼惺忪的哈里托诺夫既鼓励自己也鼓励别人说:“啊,不会的!今天不会的!”

但是,就像预言者施用了魔法似的,队伍在那里站着,不睡觉,不休息,也不往前移动。等到太阳晒得很热,使人感到困乏无力的时候,那看不见的参谋部的德国人下命令了:整个队列掉转头来,从村子里出来,仍在第三条道路上站队,在这条和那条路之间,即:中间的那条路上。

又用整整一小时重新排队。

队伍出发了。

这一天非常热。脚和车轮陷在沙地里。道路越来越崎岖,越来越糟糕了,而路上的几座小桥都被破坏了,俄军的全部力量用在来回调动上了,从一个泥泞的地方到一个陡坡上,到一个路基上。还有新鲜的事情呢:路边的那些水井里,德国人撒了泥土、垃圾、薄木板块,我们没有地方打水喝。有一个大湖,可是你到不了那里,道路泥泞过不去。

今天哪儿也没有听到枪声。哪儿也没有看到德国人——无论是军人,还是老百姓;无论是老年人,还是妇女。我们的军队也不知开到哪里去了,除了他们这个在无人过问的尘土飞扬的道路上奔波的师以外,便一个人也没有留下了。也没有哥萨克人,你不妨骑马到前面看看,那边都有谁吧。

就连一个没有文化的士兵也明白,首长们已经忙得晕头转向了。

他们进军已经是第十四天,现在是8月12日了。

你白天在行走,夜里在游荡,

胸前挂着十字架和护身香囊。

摆脱不了注定纠缠你的命运,

胸膛里藏着火燎火烤的创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