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三章

第一百一十三章

常务会议所赞成的这个委员会的建立,完全不是一项轻而易举的任务。委员会本身组成并不困难,几乎仍然是坐在那里的各派领袖。也就是掌握进步同盟的执行局,一直到舒利金,再加上从左边来的奇赫伊泽和克伦斯基,大概还有这位大喊大叫的卡拉乌洛夫,他不会给人以安宁,而当领导的自然非罗江科莫属了。落得个好的数目,12人(故意凑的,为了不是13这个数)。

不过,所有的各派领袖和比谁都更甚的罗江科都不明白:这个委员会的职务是什么,应该怎么称呼它呢?(杜马社会民主党人敲桌子了:能不能给第13个房间,给预算委员会用,聘请从监狱获释的党内同志,跟他们在一起开开会。罗江科说:“这有什么,开会吧。”)

根据结构想出来的名称,全体人员悄悄提示:“国家杜马临时委员会,宗旨是维持彼得格勒秩序,与各机关及其人员的联系。”他们把多少智慧和小心谨慎投入到这里啊!临时的!为维持秩序!最奉公守法的任务。而且只不过是为了联系,绝不是为了行动,也不是为了管理。而机关只能是合法的,不是革命政党。

似乎是不准被称作慎重的和奉公守法的。

罗江科模模糊糊地感觉到反正这已经是不奉公守法了,对这样的委员会杜马是没有权力干涉的,这已经是革命的机构了。主席想用自己宽阔的胸怀保存住自己的杜马议员使其免遭灭亡,而他们把他拖到那里去了。

但令人欣慰的是,在常务会议上顶得住的,为人又谨慎的米柳科夫同意这样的委员会,没有看出有什么过分恶劣的行径。

后来还是在常务会议上商量妥当,杜马议员们将无条件地服从于这个委员会。这样一来,在这种危险时刻,在杜马里将要形成统一的坚强意志。为了秩序,这是重要的。

对那些留下来的,不服管地在大厅里来回踱步的杜马议员们宣布了。委员会诞生了。

罗江科走到自己的办公室,走进了孤独中,以便对付那疾风暴雨的意念。从城里来的新的令人痛心的新消息,使他改变主意,清醒过来,而且有所领悟。他试图再给戈利岑公爵打电话,但是不成,没找到他。

罗江科感觉到自己是李耳王,当周围的一切都消失了、毁灭了的时候,他感到自己是一艘巨大的舰船,由于这些打击而变得正在衰弱下来。

他在办公室里来回踱步,在想象中思考着如何去和无知又软弱无力的皇上谈话。他翻来覆去地对他讲自己的意见,更有力地训斥,还一边要说服他,不能按另一种方式行动。但是对皇上来说,除了让步之外,没有别的留给他。他想象着皇上的回答,不过,皇上的回答无论怎样也不能清晰地传达到他的耳朵里,这些话,像往常一样,是含糊其词的。

唉,为什么?为什么皇上不回答他那两封令人绝望的电报呢?

突然,电话铃响了。电话里传来了大公米哈伊尔·亚历山德罗维奇那令人能分辨出来的、柔弱的、温存的声音。他通知,他已经在城里了。

唉,好轻松啊!可他是怎样到达城里的呢?这容易吗?

很简单:从加特契纳坐火车,从华沙火车站下火车,上他自己的已经到了那里的汽车,很自由地经过几条大街。现在正在他私人住宅里等待罗江科的指示。

他甚至会恭敬地谈话,真是亲爱的大公!而这位大公则常常是很留心听主席的讲话,现在这一点给了他希望!皇上是离得又远又偏僻,不过他唯一的弟弟在这里,在闹事的城里,也许能被利用当作伟大的杠杆。

但是这又能怎么样?主席本人还不清楚计划。更何况不可以在电话里谈,因为电话局的那些小姐们能听到,要传开的。甚至在杜马里会见都不可以,因为这里有许多人已经陷入深渊,而罗江科的任务是拯救俄罗斯!要会见,但是,不是在这里,最好是在玛丽娅宫,在政府的官邸里,因为这个计划没有政府不能决定,如果大官们还没完全打起盹来和死掉的话,在那里一定要找到他们。

同大公商量过了,就在那里会见,要在晚8时左右,也就是天黑之后再过两个小时。在这个时间之前人群一般都会安定下来,而且即将散去,易于通行。

罗江科对任何人也没谈会见的事,拟定必须由自己的副手涅克拉索夫,加上杜马秘书德米特留科夫偕同前往。

但是过了半小时人们给他带来了消息,在杜马各大厅里听到传闻,似乎大公米哈伊尔·亚历山德罗维奇今天在9点钟到塔夫里达宫,并将在那里宣布称帝。呸!

另外一个顽固的传闻已经在杜马里传了一个小时,说什么冬宫的附近集结了大量忠于政府的军队。

噢,问题复杂化了。当然,政府不能无所事事。于是他们过几个小时将重新建立首都的秩序,而杜马不可容忍地越过了界限。

主席后悔了,他在各方面已经做完的工作上感到疑惑了,于是加倍地惊慌起来。

这个时候,从外边传来了嘈杂声和喊声,这些声音甚至穿透厚厚的宫墙。跑进来几个杜马警卫报告说,从外边来了一伙不顾死活的武装队伍,无论是克伦斯基,还是奇赫伊泽都不能使他们平静下来。而他们要找的是国家杜马主席,不然的话现在就消灭全部岗哨,闯进去。

罗江科宽大的胸脯开始颤抖。这是危险的,但是,这也是义务,要挽救杜马!

不出去是绝不行的。越来越靠近的杜马议员们悄悄告诉罗江科,应该把克伦斯基挤出去,放到别的位置上。人民应该看见国家杜马的真正主人!

出去,对。可是出去了,有什么好说的呢?叛乱的话是不能说的,可是用什么去安抚这伙人?要知道,很明显这是起义部队的代表们。

罗江科斟酌着,拿着打电报的草稿用的格纸。一股委屈情绪陡然而来:究竟为什么皇上对他的诚挚呼唤置之不理?反而抱怨自己的人民,抱怨俄罗斯呢?直截了当地说出自己的可怕处境,他们会理解的!杜马警卫匆忙地给他递过来外套,亲昵而关怀地用围巾给他围上脖颈。就这样没扣扣子,没戴帽子,只围围巾,黑暗中刚能看出秃顶,主席就这样迈着大步,忧虑地出去了。

走出来在外边圆柱之间的台阶上,冲着这片怒吼声,面对着这伙人人都端着步枪的乌合之众。由于不明确目标,刺刀冲着各个方向,这里边除了士兵,还有许多是自由人,还有大学生、工匠们、半大小子们以及普通老百姓,甚至还有两个身穿囚服的人。在罗江科出来的时候,他们喊叫的声音更大了,而且态度很不尊重,甚至还威胁,但是他能够用自己强大的声音把这一片吵吵闹闹给掩盖下去,用刺刀对着他,只要不去戳肚子就行。一旦让他们闯了进来,这群乌合之众会把他和其他杜马议员都刺伤,而没有人来保卫,也没有什么武器,没有政府军队,没有宪兵。他的处境是异常险恶的。

罗江科采用了绝招来对付他们:国家杜马过去常常是保卫人们的利益,现在继续保卫人民的利益。这不是吗,他给沙皇都发了什么样的电报(他本来想恭恭敬敬地说“皇帝陛下”,但是为迎合群众,舌头自己却翻了个,说成了“沙皇”)。他就开始念起来,高声念,一边念,一边觉得不恰当,私下里对自己说:不要再重复电文,突然觉察到,从内心写出来的这些句子完全可能流向皇上……却响起了可怕的警钟,是这种革命的轰隆声,似乎第一个叛乱的人不是这个散披着头发的近卫军海军步兵部队神经有些失常的水兵,而是国家杜马主席本人:“闹风潮采取自发性质和酿成危险的规模……完全不信任政权,因为政权没有能力把国家从困境中摆脱出来……政府的权力处于完全瘫痪状态,而且没有能力恢复秩序……屈辱和丢脸威胁着俄罗斯……延误时间等于自杀……殴打军官……对卫戍部队没有指望……内战正在燃烧起来……如果运动转移到军队去,那就必须颠覆了俄罗斯和皇朝……”

他在惊恐中曾几次想停下了!好像是坐雪橇从高山上下来一般,不知为什么他甚至连一句都不能绕过去,好像碰在迎面来的一根柱子上。

“代表整个俄罗斯……决定祖国命运的时刻来到了……我祈祷上帝,此时此刻不要把责任落在帝王的肩上。”

读过电文他颤抖了一下。(这最后的句子,他发出去了抑或是没发出去?)

他第一次亲眼看见这一切的可怕,大声念过了,面对着这些身穿军大衣的,士兵短上衣的,制服上衣的,长衫的,把所念的纸张撕得粉碎……

实际上他满足了他们。他们吼着,已经不是威胁了,是友好态度了。刺刀也都稍稍退下,谁也不冲着他要戳他的肚子了。

这样主席击退了这伙乌合之众,挽救了杜马,并回到从毁灭中拯救下来的宫殿里边。(可是,有一群穿戴褴褛和杜马没有任何关系的,不知名姓的人,一小伙一小伙地站在那里,低声絮语,出神地看着他。)

突然罗江科感觉到,他好像做出了什么样的叛变行为,不应该随身带着电报在台阶上,不该去当众念电报!

他在羞愧和压抑的情绪中回到了自己的办公室。他对着大镜子审视自己惊惶不安的脸,明显衰老的面孔,窗户上光亮越来越少了,白天结束了。他开始在室内踱步,一会儿又直接奔大镜子去,一会儿又转过身去用陡峭的后背冲着镜子来回踱步。他是要使自己安下心来,但是,想起在皇宫过道的那些人,又有些惊慌失措了,唤来老警卫(很像自己,也是高个子、宽脸盘的人)。

老警卫报告说,是的,某些社会主义活动家,还有今天从监狱释放出来的一群人,岗哨放他们进来了,警卫没有力量赶他们出去,怕会挑起事端。

是啊……不得不调停……现在绝不许挑起事端。

罗江科留在办公室,踱着步思忖着,等待着坏消息。

果然传来了坏消息,警卫跑进来,还带来一个生人:领进来的是被捕的谢格洛维托夫!

怎么?这是谁干的?把国务会议主席逮捕了?难道还有另一个像杜马这样的立法院吗?被逮捕?真是不可思议!罗江科愤怒地跳起来了,跑去要搭救。

在圆顶大厅里谢格洛维托夫没穿皮大衣,也没戴帽子,身穿普通家用常礼服,几乎秃光了的脑袋冻得通红。看来他不是在这里脱的衣服,难道在这么冷的天,就这个样子给弄到这儿来了?一个粗鲁的矮个子学生带着手枪,腰间还有一把马刀,他领导押送队,两个强壮的士兵向前斜提着步枪,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周围一眼望不到边的景象,集结了人群,围观的人群,不知从哪儿来了不少士兵,已经在里边了!

身材高大的谢格洛维托夫,梳着稀疏的白发,上唇的小胡子黑色而浓密,一扫过去那副普通干练的表情,缺少突出特点的面容,沉重地呼吸着。罗江科一言不发,远远地看着他。

“伊万·格里戈里耶维奇!您怎么了?这是误会吧?”罗江科低声说,张开双手,有意向前轻松地抢着向这位被捕者走去(但不是去握手)。

但是,有个学生做了一个警告手势,并没往前来。士兵们不再拥挤了。

这时从侧面响起了克伦斯基那从鼻子里发出来的公鸡嗓门,就好像是出于隆重意义地大声说:“伊万·格里戈里耶维奇·谢格洛维托夫?!”

谢格洛维托夫紧张而又心慌意乱地看着,就好像并没有听到喊声。只有大胡子在微微动一动:“是的。”

冷场只持续一会儿,接着克伦斯基兴高采烈地说:“我以革命的名义宣布您——被捕了!”他的声音特别响亮,早准备好的,没有出乎意料,他宣布,“您将待在塔夫里达宫!”

到底是怎么回事呢?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他为什么在这里守着像第一个知情人似的?罗江科又亲热地分开双手,同时又冷淡地对谢格洛维托夫说:“伊万·格里戈里耶维奇,请到我办公室。”

但是,学生迫不及待地举起了手。

“不!不!”克伦斯基尖刻地喊起来。“他在这里不是您的客人,我也拒绝把他放出来!”

这是为什么?他这么说,似乎是他逮捕的,或者他是总检察长啦?

总检察长,也就是司法大官,在这里已九年,是谢格洛维托夫。而现在不按法律办,如罗江科一样!对罪犯怎么办?

没有忙着交出牺牲品,克伦斯基高声宣布:“您就是那种能在革命背后来上最危险的一击的人!我们在这种关键时刻不能让你随意活动!”

罗江科从大象的高度来瞧这个在杜马反对他的窝囊废!

他突然笨重地坐下了,突然恍然大悟,他从前的权力完结了。他的杜马警卫已经没有什么用了。

一个身材高大的普列奥布拉任团的士官生,长着一双小眼睛,沿着宽大的假牙托的外边是淡褐色大胡子,罗江科这才推着谢格洛维托夫的侧面,继续往前走,是去叶卡捷琳娜宫,弄明白了克伦斯基轻轻一挥手的方向。

克伦斯基像个热情的鸟儿冲到他们的前边。

两个革命学生和向前斜提着步枪的士兵迈步走了。

人们从四面八方惊慌地看着这一行人。杜马议员们都认识谢格洛维托夫。

但是,人们都仇视如青铜遮盖下的他。他被迫地走着,不向任何人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