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一章

第一百二十一章

由于昨天和今天所发生的一切,使瓦吉姆·安德鲁索夫的个人生活似乎发生了某些伤脑筋的戏剧性的表演。在涅瓦大街上,昨天枪击之前,他就是简单地服务着,在这之前的几个月来他似乎已经习惯了这种工作。昨天不幸的枪击把一切都给推移了:后来整个晚上都在营里,并且他不得不离开进城去证实,星期天的事不是帕甫洛夫团的人首先开的枪,是有些人用鬼迷心窍的子弹迫使他们干的。然而,有谁会完全信任他呢,只有他的朋友科斯佳·格里姆。(这就是科斯佳要有对策地相信,他星期六那天是在普罗托波波夫那里吃的午饭,就这么在桌旁一直坐着!)由于这种没有能力的折磨人的状况,已经推动了安德鲁索夫内心的一切感受。

他是在自己的营房里过的夜,还是在训练队里,在察里津街上,在马尔索沃场地后边都还不清楚,第四行军连及其邻近的御马司各营房里是否能再来一次暴动?要不要在夜里或者星期一的早晨反对他们外出?

一夜和早晨都平静地过去了,虽然早晨听到从利捷因方面来的枪声,后来有人叫安德鲁索夫并紧急下达了命令:去拘留所释放克洛德男爵,以及凡是那里在押的人。拘留所地处马尔索沃场地那边,必须横穿过整个场地,距离发生暴乱的两个街区很近,大概人已经被释放出来了。安德鲁索夫从侧面听人们说过克洛德男爵,知道得不多。他的面貌可完全不是男爵式的模样,甚至也不是个近卫军式的。人瘦弱,肤色黝黑、粗糙,只知道他在帕甫洛夫团里是个有名的酒鬼,蹲拘留所是因为吵架。

虽然嘈杂声和枪声已经迫近,拘留所的警戒队仍然坚持囚禁。安德鲁索夫命令把门都敞开放人,打开了四个单身囚室,把全体囚犯都放了出来。随安德鲁索夫来的士兵们,还有早就在这里挤来挤去的几个士兵,抓住克洛德男爵的双肩。这些人还一边开着玩笑,因为这些人对一切都了如指掌。有一个人伴随着喊了一声说,他是沙皇制度的牺牲品,大家抬着他走了二十多步,然后放下。

一个情节接着一个情节,好像把脑袋里所有的东西都释放出来了,从拘留所里的这种释放也使警卫队大为吃惊,就连安德鲁索夫本人也感到诧异。由于这一切的错位和不安,他好像有点儿晕晕乎乎了,虽然他什么酒都没喝,好像腿脚走起路来都轻飘飘的了,思想里也呈现出一股比较轻松的感觉。

人们是在营房里度过的几个小时,都是平平常常的几个小时,只是没有操练而已。可后来呢,戏剧又重新上演了。这是当帕甫洛夫营缺少第四连的时候,突然间庄重地整理队伍,还带着军乐队,在音乐伴随下走向皇宫广场。在乐曲里还有一种虚幻的旋律,似乎整个城市的现状无论如何是配不上音乐的。

皇宫广场上一开始是庄严静穆的。赞克维奇将军乘着雪橇飞也似的来到了,做了热情的发言,这也就是戏剧的继续。有这样一种情绪,现在要往哪儿活动似的。

普列奥布拉任团人员,伊兹马伊洛夫团人员,还有一个什么连等等都在那儿站立着。

然后有个近卫军岸上海军步兵连穿着黑衣服也来到了。

还来了不多几个轻骑兵。

还来了两个炮兵连。

尽管聚集了大量的军队,然而,从赞克维奇走了之后,再也没有一个军官骑马带来什么样的命令。军队聚集在盖满了白雪的广场上,在亚历山大纪念碑周围的半个方阵,久久地站在寒冷的天气里,太阳整个地落下去了。

帕甫洛夫团的军官们不慌不忙地来回踱步,向旁边人探问,到底是怎么回事,回答也是完全不明不白的,而且各自为政:有没有行动,什么样的行动?需要有什么样的行动?

袭击吗,谁也没有向他们袭击。无论从哪个方向,敌人也罢,朋友也罢,都没有探出头来,甚至从那些总参谋部上千扇窗口都没有人看看他们。也许只有从冬宫里出来的那些无所事事的听差们能瞄他们一眼。

突然,近卫军岸上海军步兵连打听到了什么或是决定了什么,谁也不告诉,带着水兵才有的鄙视姿态向陆路走去,往回走了,从方阵里拔掉自己树的黑色柱子。经过涅瓦大街,向西,到自己的地方去了。

全部队伍好像不听命令了似的:天寒,没有吃饭,怎么支撑?士兵们几乎都在大声埋怨着。

不过还没有达到倒霉的程度,营里来了命令。帕甫洛夫团人员向右转走,这时已经没有音乐了,走向为他们大敞开的栅栏形的冬宫正门。安德鲁索夫领悟到了这一点就是这出离奇的戏剧的继续。

按冬宫的面积,大门似乎显得特窄,甚至还弄不明白,这三千多帕甫洛夫团的人员怎么能容得下啊?然而,不慌不忙地往里进,往里进,都消失在那里了。

安德鲁索夫像一个没有制作好的人工娃娃似的,高兴了一阵子。现在把他们领到一些多么富丽堂皇的大厅——平常对公众总是关闭的,甚至对于艺术研究院的教授们都不开放的,而他即将看到那些内部装潢。

但是,这些内部装潢没有给他打开。院落已是住宅的庭院了,而不是宫殿的。况且拱形顶的厚厚墙壁的宽宽的走廊,就顺着走廊带领他们往前走。(这里烧得好暖和啊!)为了敬重这些石头的重要意义:就连普通士兵们也都放低了皮靴发出的咔咔声,最后一个头脑简单的人也会懂得,他们被准许进入沙皇本人的住处!

不过他们在一层的时间不长,待他们转弯下楼梯,虽然也是大理石建筑,但已经是普通家庭的了。楼梯不够宽,不能保持队形,大家还一阵混乱。

他们下去进入一间宽大的地下室,也是暖和的,但是半明半暗,有几扇小窗户都在侧面的上边几个地方,而拱形顶被有点儿暗黑的阴影所笼罩,还算有稀少的那么几盏不太透明的小灯泡。这间地下室几乎是空的,有那么稀少的几条凳子,再什么也没有了(连酒桶都没有),只有支撑着的柱石上边的柱冠。

传来了声音,引起了沉闷的回声,号令按各连传达,然后各排,许许多多皮靴跟擦地的沙沙声,步枪碰撞声,响起了各种声音,接下去干什么呢?在什么地方,可以就地坐下。这里的石头也是很冷的,可以隔着军大衣坐下。

大家坐下了。这可是非同寻常的坐法,在一间又大又暗的地下室里,三千个士兵,不能吸烟,说话不能大声,只有一点是好的:暖和。这一点,大家还算过得去。用压低了的声音说话。

小窗户一点儿光亮也透不进来,地下室的小灯泡又很少,墙上映着几根大柱子的黑影。

安德鲁索夫身上的半醉状态一直没有消失过,他开玩笑地说,一定要去逛一逛皇宫,看一看建筑艺术和塑造。

然而,一种苦闷和忧郁折磨着他:因为房间低矮,黑暗,使士兵们感到压抑。最初来到这里的时候,人人都觉得不错:暖和,可以坐着。可是坐了半小时,又坐了半小时,什么也没有变样,不给送来吃的东西。这是不可想象的事,谁会往这个拥挤不堪的地下室送来吃的东西呢?露在地面上的几扇小窗户开始完全黑下来了,外边也暗下来了。在士兵的心里开始有一种陷入圈套的恐怖感:怎么在这里过夜?为什么往这些囚室般的地方赶他们?在这里撑着是毫无意义的,也没个命令?

是不是要毁灭了?是不是由于昨天第四连的暴乱而遭到的报复呢?会放水把他们淹死吗?用石头挤死?用机枪射击他们吗?现在连孩子的头脑都能懂得:因为昨天的暴乱,今天他们就像被赶进了囚室似的,这就是说全营进入了监狱?

外面传来低声细语,而且声音越来越大了,忽然笼罩了大家:

“弟兄们,我们要被毁灭了!”

“要被闷死了!”

有个军官发横地喊了一声(安德鲁索夫从来不高喊),已经不听从指挥了,掀起了一片嘈杂声和上千人的呼喊。一大片人都跳起来,枪托子砰砰响,向他们来时的纪念碑那里冲去。人群推推搡搡地都争着要先跳下去,扯着嗓子喊出绝望的声音:

“带错地方了!”

“要杀人啦!”

于是混杂的人群开始往外拥挤,什么也阻挡不了,不压扁自身就行了。

帕甫洛夫团人员在恐怖中互相拥挤,又挤得喘不过气来,又推推搡搡:唉,上帝啊,非挣脱出去不可!再一次回到我们的营房中去,在那里我们知道该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