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三章
出身于最底层的尼古拉·尤多维奇·伊万诺夫高升了。他的出身不是很清楚，于是，有那么一些名门望族的人们不怀好意地揣测，他好像是服苦役人中逃亡者的后代；又说，他父亲不是服苦役的；其他人说，他出身于受过洗礼的世袭兵，因此，他只剩下个父名尤多维奇，而姓氏伊万诺夫则是臆想出来的。当他已经升到了高级职位的时候，杂志上已经登载他的照片，佩戴那么多勋章，下边还有题词：“卡卢加贵族。”然而他的面庞却表现出一副平民百姓的模样，头上玉米穗似的短发，加上锹形的夹杂着白色的黑下颚胡和流露出单纯的眼神。他也有个自己的作息时间表：早晨很早就起床去军区、海港、军分区或者前线的参谋部，发号施令，如同走进农民的院落里一样，找找缺点并且把士兵叫起来听训斥。
仍是那种平民说话风格，更多时候是机智的沉默，不时地抚摩着胡子。人人都知道他对待士兵有着慈父般的关怀。从来不对皇上提出任何不愉快的想法，他为人朴实无华、十分真诚。一九〇五年之后曾任喀琅施塔得的首席长官，和海军军官们的关系很好，皇上特偏爱水兵。在土耳其战争、对日战争，尤其是这次战争中，伊万诺夫并没获得什么勋章！格奥尔基二级勋章一共只有两枚，他得一枚，尼古拉·尼古拉耶维奇得一枚。伊万诺夫就这么稳坐在西南战线的指挥部里，一年前突然撤掉他的职务对他来说是一次伤害。（其中原因是不能对别人解释的，是忘恩负义的阿列克谢耶夫搞的阴谋和复仇，正是伊万诺夫协助这位阿列克谢耶夫得到了社会地位。）舍弃自己的部队令他很忧郁。
但是，把他的职位从这么高的地位解除了，能往哪里安排他呢？再低的层次也已经无法安排了，平级的岗位又都占满了，而再高的一些职位只有阿列克谢耶夫加上皇上本人了。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想出来一个代替职务。但是，皇上的同情挽救了他：伊万诺夫将军是在大本营时期就迁住进自己那节个别的、方便的专为精英而设立的车厢（他还没有家室），于是，现在每天早晨在莫吉廖夫站上能对所遇到的不同品级的军人进行训话，而过去一年他的全部义务是：参加几次御宴。
上次皇上幸临大本营时，伊万诺夫参加过一次御宴，而今天被邀请是第二次了。仔细洗浴过，准备好，束了腰，虽然有些发胖，但身体还是健康的，他穿上佩戴有几枚十字勋章和另一些勋章的制服，挂上带钻石的金质佩剑，坐在来接他的汽车里。
他所受到的接待是从来没有过的荣誉，被安排在皇上的左手那边就座。邀请他来讲讲过去，讲讲一九〇五年他是怎样成功地镇压风潮。
这时，将军内心开始领悟到有些不妙的东西，他长期的生活阅历使他摆出笔挺姿势，他常常把日子过得小心谨慎。这里还有某些来自彼得格勒的坏消息，将军先前没有感觉到这些消息会有什么价值，可是在用餐的时候，人们也没有弄清楚。但是，伊万诺夫边走路边把大家讲的事情里的一切都联结起来后，自己的腿都变软了，他意识到祖国更为重要，这些事对于严峻的时刻是不适合的，并且希望这次御宴和讲述的这些事情把这一切都结束。
但是，御宴之后皇上召见他。皇上用自己的曲柄烟嘴吸了烟，海泡石那头装烟卷，有一个黄金的固定的小球，而镶玛瑙那部分伸进嘴唇，在古老的俄罗斯长斗形的烟灰碟上磕掉烟灰，然后庄重地对将军宣布，他被委任为彼得格勒军管区的总司令，取代哈巴洛夫，并应立即去那里赴任，这项指示将从阿列克谢耶夫那里领取。
多么幸福啊。又多么出乎意料。伊万诺夫以前日子过得多么安逸！然而痛苦却占满了将军的精神。在皇上面前他还要保持质朴和忠诚、无怨无悔地效忠，但他的内心一切都凋零了：不难理解，人们都希望他从繁忙的事务中脱出身来，很少派他去冒险，然而，却让他去承担最不恰当的、为难的，也许是令人感到很不体面的使命。
越仔细地考虑，就越发可怕地明白了这次对自己委任的危险性。他闯到阿列克谢耶夫那里，跟他谈谈，可他还把谈话给中断了，去接直通电话，于是去了皇上那里。这是什么样的经历：如果一个出身于炮兵的将军伊万诺夫一旦成功地将风潮镇压下去，他将永远以一个讨伐者著称，恐怖分子们将杀死他，一遇机会社会舆论就将抨击他，这样一来，他是活不下去的。何况他的处境将是受责备的，皇上未必总保持坚定，而眼看着就出让责任内阁，代表新内阁的伊万诺夫将还是个活不成的人。如果风潮闹得这么凶猛，已经无法把他们镇压下去，那么，将军的处境是尤其危险的：人们不会饶恕他反对争取解放运动的这一罪行，甚至会绞死他。
从各方面来推论，他的这次外出是危险并且是不必要的。不过，要为皇上服务，他是个受信赖的人物，他不能表现出自己的灰心丧气或者有丝毫动摇。在阿列克谢耶夫暂时不在的这段时间里自己暗自决定命运吧：无论如何要暂缓行动，能缓多少是多少。生活的经验告诉他：在一个紧逼的场合下，最正确的办法则是拖。
从自己过去的下属那里领取任务那才是不愉快的呢。
阿列克谢耶夫给他随身带去格奥尔基营。这些年轻人都非常可爱，不过这难道是部队？他们习惯于组织检阅，人也不多。说实在的，阿列克谢耶夫许下诺言，在中途还配备机枪队伍。研究了从北方和西方战线调出的增补部队人员名单，以及什么时候他们开始行动，按规定是三月一日和二日。对那几支队伍是否有信心？阿列克谢耶夫担保说，都是最可靠的。这么说就八个团？太少了！伊万诺夫坚持从西南战争线再派出三个团。
不过，调动部队人数越多，集结到一起就越困难，自身出发的时间就越晚。（万幸的是，目前任何人对他也没有准确地指出，什么时候出发。）此外，部队上下车的准确地点不是彼得格勒，那就把他们安置在远郊。
那么，伊万诺夫将军明天早晨再来一次？
阿列克谢耶夫打着寒战。
由于各方面的原因引起许多不愉快，伊万诺夫暂时去了车站，回自己的住处，到自己那节舒适的车厢里去。他已经好久没有好好睡觉了。
在彼得格勒所发生的事件将很快流淌过去，没准儿明天出发这个问题将不需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