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六章
真是咄咄怪事!谁都无法相信:一个统治了300年的政权就这么轻易地一去不复返了,仿佛它根本就没存在过!而且就是转眼间的事。人们昨天还无法理解这全部意义,今天早上醒来却得知,革命已在所有地方取得了胜利。就像夜间的雪,在不经意中无声地落下,把一切都装扮得那么庄严。在首都,实际上一切都已既成事实。如果说哪个地方需要保卫,那已是城外的事了。当然啦,整个俄罗斯的其他地方还对事变毫无所知或者不甚了解。不过海军中将涅佩宁从赫尔辛基拍来电报,说波罗的海舰队全体参加革命。
就这样轻而易举地夺取了胜利!真是难以置信的大喜事!不管怎么说,对沙皇制度将会进行长期的拼死反抗这一点,人们还是有所预料的。由于这胜利来得突然,申加廖夫心里既感到畅快,精神放松的同时又带有不安。他感到担心,觉得不可能有这样好的结果。
他曾跟司徒卢威站在特罗伊茨桥上谈起革命,感觉它就像是幻想中的,又希望它是真实的。难道这只是前天的事吗?
可今天早上,在维纳韦尔处吃早饭时,立宪民主党中央的人还聚在一起讨论:希望革命进程能放慢一些。(而要不要保留君主制呢?暂还没有达成一致。米柳科夫坚持说要保留,而维纳韦尔已经严重动摇了。)
许多杜马议员同样处于这样的心情混乱状态。他们在塔夫里达宫里逛来逛去,不,是在自己习惯了的地方挤来挤去。他们忐忑不安、惘然若失、莫名其妙,这不难理解,当你不知所措时就是这种心情。
申加廖夫多少次西服革履、系着领带穿过这个空荡荡的叶卡捷琳娜大厅,大厅里有时多几个从二楼敞廊下来的打扮得漂漂亮亮的观光客。他总是把全部心思放在广大却不直观、广义的人民群众的需求上,他所想所谈都是这个人民。他做梦也没想到,人民竟然亲自来到了塔夫里达宫,而且是几千人,甚至上万人。昨天很晚时,他无限感动地看到,来自各种部队的士兵陆续地把步枪摆放到一起,几支几支地架起来;他们靠在白色的圆柱上坐下来,然后又躺在镶木地板上。这种信任令人感动不已,掉队的士兵们正是怀着这种信任来到杜马的。他们对它早有所闻,信任它这个自由言论的殿堂,把自己置于它的掩蔽与保护下。对于许多非彼得格勒人来说,这个城市曾比无法通过的茂密森林还令人茫然,可现在这里就是他们可靠的火光和避难所。有哪个民族能表现出这样的朴实呢?
士兵们为了听一听令人鼓舞的演说,带着乐队来到杜马,这里面包含着多少美好的天真啊!昨天的哗变过后,他们又高兴地与军官们和解了,并重新遵纪守法,他们的心情变得轻松了。掷弹兵们直接来到叶卡捷琳娜大厅,在这里从新排了队形。申加廖夫怀着好奇而又满意的心情从墙那边看着这种场面。罗江科站到比他本人还笨重结实的椅子上,居高临下地大声跟士兵们打招呼。
掷弹兵们高声回答他的问候:“您好!”他们喊得很用力。自从伊斯梅尔宫被占领后就没听到过这么大的动静。
“谢谢你们!”罗江科声如雷鸣,“谢谢你们来帮助我们恢复秩序!旧政权领导不力使它遭到破坏。你们要保持英勇的俄罗斯军队的传统,我作为一个老兵,对这些传统一贯热爱和尊重。”
这个简单得有点儿天真的罗江科满以为,凭他年轻时参过军的这层关系,就能鼓舞这里所有的人,使他们产生好感。
“为了把我们光荣的祖国引上胜利的道路并保证祖国有个光荣的未来,国家杜马成立了委员会……军人同胞们!请接受我的忠告。我这个老年人是不会欺骗你们的。要听从你们的指挥员,他们不会教你们干坏事。带你们到这里来的军官先生们与国家杜马议员们是完全一致的。”
他这是打哪儿说起呢?这可是毫无把握的事。不错,是有许多觉悟高的年轻军官处于杜马的影响之下,可是也有许多军官跟不上形势并忠于皇权,另一些人则只知道誓词和条例。很可能,现在一部分军官到这里来并不是自愿的。有些人的样子就像是奔赴刑场,耷拉着脑袋,目光游移不定。
“因此,我请你们信任你们的指挥官,就像我们信任他们一样。请你们放心地各自回营。再次感谢你们到这里来!神圣的俄罗斯万岁!为了俄罗斯母亲——乌——拉!”
官兵们自觉地随着他同声高喊“乌拉!”罗江科小心地从椅子上爬下来。
米柳科夫紧随其后轻松地蹿到那把椅子上,他同样不习惯这样的动作。
他宣布说:“国家杜马临时委员会成员米柳科夫在对你们讲话!”甚至没在意人们是否在寻找他。
他的声音不像罗江科那么洪亮,何况还是对着这么多人。有几个人回答说:“我们知道。”
这当然不是士兵,在这里他们谁也不认识他。大概,士兵们听了有地位的文化人讲话感到很新奇,他们有生以来头一次听到这样的演讲。
米柳科夫从来没对平民百姓讲过话,他只对科学院和议会的听众讲话。可他还是坚定地翘了翘小胡子,蛮勇敢地扫了一眼士兵的队列。
“我们的敌人失掉权力之后,我们应当把它掌握在自己手里。这件事应当马上做,今天就做。否则我们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事。”
“为了把政权掌握在自己手里,我们今天应当做什么呢?”米柳科夫不容反驳地自问自答,“为此我们首先应当成为有组织的、统一的、服从一个统一政权的队伍。”
由于他讲得云山雾罩,他的话在士兵队列里没引起什么反响。唉,他们不知道在这种时刻该说什么!申加廖夫心里明白,只要让他讲话,他的声音首先就能使人信服。他觉得,只要他一开口,马上就能以深入人心的语言博得彼得格勒所有士兵的支持,如果需要,他完全能够说服他们。但他不是杜马委员会成员,而且在立宪民主党内有严格的官阶制度和责任分工。米柳科夫是毫无疑义的选定的领袖,是党内最聪明的人,这种时候理应由他来讲话。
“国家杜马临时委员会就是这样的政权,需要服从的就是它,而不是别的政权!”这位衣领浆得硬硬的戴眼镜的严厉的老爷,对士兵的要求十分坚决,“因为双重政权是危险的,会使力量分散而对我们造成威胁。”
这——在杜马这样说还可以。可是在这里,简直没人明白,他这番长篇大论白费口舌。
申加廖夫暗想:他干吗要说“双重政权”呢?如果他指的是帝位,那么,双重政权对临时委员会来说目前是唯一的可能;而如果他指的是在这个塔夫里达宫里集会的,互不协调的革命者,那么,他们还没有集中力量去夺取政权。
米柳科夫完全避开了“革命”这个词,也没有提及与德国正在进行的战争。(莫非是为了一开头不至于失掉听众?)他的声调毫无趣味,把枯燥乏味的论证拖得很长,不讲究简单明了,使听众毫无兴致。
“你们要记住,我们力量的唯一条件,就是组织性!乌合之众是没有力量的。如果整个军队变成无组织的人群,那它充其量是成帮结伙的无组织的敌人,只能等着被人粉碎。今天就应组织起来。谁没有军官,就自己去找。你们要找到那些听从国家杜马指挥的军官,把自己置于这些军官的指挥下。这是今天的首要问题。要记住,敌人没有打盹儿。”
临近结束时他才冲过“重复的泥潭”:“他们时刻准备把我们和你们从地球上抹掉。”
这句威胁语可能说得欠考虑和过于厉害吧?可是沙皇又能干出什么别的呢?可以想象到,他会在大本营里发怒。
米柳科夫为了给自己和士兵们鼓劲儿,问道:“这样的事——不会发生吧?”
“不会的。”士兵们七嘴八舌且信心不足地回答他。
是的,士兵们觉着这件喜事、这个胜利叫人纳闷儿:看起来它像是个无限的胜利,可是它不实在。
掷弹兵们闹哄哄地转着身子,脚步拖得沙沙响,开始为新来的营队腾地方。
申加廖夫走到米柳科夫面前。米柳科夫眨巴着眼睛,神情不悦,看样子是不满意自己的讲话。由于这两场演说他心情压抑(今天一清早他曾到奥赫塔向士兵们讲演)。虽然他没说出口外,但看得出他明白:他的演说没啥效果。但是,他有足够的精力战胜这些困难和不快。
在杜马的立宪民主党人党团中间,申加廖夫通常被认为是第二号人物,他要干什么事,总是直接跟米柳科夫商量。
他做了充分的准备,要对下一个营队讲话。但他很清楚:既然已赶走了这个没头脑的瞎指挥的政权,那就应该有人接替它的工作。申加廖夫完全准备好了,可这时米柳科夫忧虑地对他说:“安德烈·伊凡诺维奇,工人代表苏维埃那些人动作麻利,他们已经建立了自己的粮食委员会,这样他们马上就会把所有的粮食抓到手,而这可是命脉啊!应当在那里守住我们的阵地。我想,趁着局势尚未完全明朗的时候,由你代表我们到那里去跟他们开会,并且争取当上主席,因为您比所有人都精明。”
申加廖夫沉思起来。
“因为您在立宪民主党人中是最在行的。要不是您去,谁能行呢?趁着局势还没明朗。”
申加廖夫同意了,因为这样做是对的。讲话——这不是最重要的事。不应该毫无意义地在杜马委员会房间里闲逛,打听消息,唉声叹气,评论事态如何发展。海军预算委员会也不应该在这时、革命如此快速发展的时候开会。可食品无疑是紧要的。近几个月来,申加廖夫真的不知不觉地习惯了讨论粮食问题(就像他常常陷入各种尖锐的争论一样)。去年12月,他还曾制定过进步联盟的粮食纲要。(这个纲要本身还不太协调,不够清楚,但在采购、运输和分配方面带有很强的计划性成分,价格固定不涨,取消所有国家行政机关的经营,由社会经营来代替。)
所以他应当去参加这个委员会。现在最有益处的是算计每一普特[1]面粉和把它们转换成俄磅[2]的途径。将来立宪民主党政权确立之际,申加廖夫可以当之无愧地从事自己在议会中的第二专业——财政,他多年来对这个专业得心应手。
正如他们的人中间常常打算的,申加廖夫将成为财政部部长。
[1]普特,重量单位,沙俄时期俄国的主要计量单位,1普特=40俄磅≈16.38千克。——编者注
[2]俄磅,俄国重量单位。1俄磅≈409.512克。——编者注